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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八章 寒氣逼人

  太和五年,十月己卯,亥正。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


  “話雖如此,”漳王李湊試探性地,像想起什麽似的低聲道“不過九弟可真的認為,王將軍受此殊寵是好事?”


  李瀍輕輕抬了抬眼,淡淡一笑,輕飄飄地說“俗話說,衣舊貼身,人舊……則貼心,聖人寵遇王將軍,加官進爵,總領北司,王將軍亦投桃報李,忠於職守,如何不是好事?”


  所謂北司,當指宦官內侍,如今左右神策禁軍兵權皆由宦官掌握。而神策軍體係中,又有左右神策中尉,中尉以下又有樞密使。王守澄則獨領左右神策軍,一人總掌軍政大權。李瀍心中當然清楚,王守澄在朝中權勢熏灼到何等程度,隻是不願在如此人多眼雜的地方談論這種事,一心隻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無奈漳王卻似不依不饒,臉上的神情倒像是個滿腔熱血的少年,竟襯得好像兩人的年歲倒轉過來一般,“九弟可曾聽說過鄭注其人?”


  “那個賣官鬻爵,招權納賄的鄭注?”潁王不假思索。此人本姓魚,冒姓鄭,京中都私底下稱呼他“魚鄭”,又因為惡名實在太大,依附王守澄的勢力,公然在自己府邸收受賄賂,完全不避嫌,起來如魚得水,官場又給他起外號叫“水族”。


  “正是,九弟你自己看看,依附王將軍的都是些什麽人,敗壞朝綱。”漳王越說越激動,果然喝過酒以後,李湊和平日裏溫文爾雅的樣子判若兩人,“而且當今閽寺強盛,即便不問政事如九弟,也絕不會不知道,憲宗、敬宗皇帝弒逆之黨猶有在聖人左右者;這些人中,王將軍可是最為專橫,招權納賄,黨羽遍地……”


  李瀍連忙捂住了六兄的嘴,即使王守澄已經走了,但是正如漳王自己所說,“黨羽遍地”的王守澄,怎麽會忘了在十六王宅裏安插眼線呢?


  “你不要命了?!”李瀍狠狠地瞪了自己六兄一眼,後者雖似不以為然,卻也噤了聲,隻是喝酒,眼神低垂。


  “你平時怎麽不學學安王兄?他整天機警得像隻貓似的,”李瀍瞅了眼與眾位叔叔們相談甚歡的安王“怎麽你喝了點酒就開始胡說八道了?”


  “他可不是貓,是狐狸……”漳王容色酒紅,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


  “行,不管是什麽……”李瀍頓了頓,看向漳王腰間蹀躞,發現漳王白淨的手掌正輕撫著一塊雕花玉玦,李瀍想起來這玉玦似乎是祖父憲宗皇帝在世時贈予漳王的總角生日禮物,其上鏤金片玉,其上花枝紋飾細若青絲,綴著的花瓣薄如蟬翼。


  李瀍接著道“你把你平時寫詩弄文、禮賢名士的精力放一點在……”


  “好了好了,”漳王被自己幼弟說得不耐煩了,樽中清酒已被他喝了個幹淨,便招呼侍奉在身後不遠處的女婢,又斟滿了禦酒,發自內心道“雖然飽讀詩詞歌賦,自年少時便備受誇讚,我倒是真羨慕‘大王’不怎麽關心朝政,從未被人所關注過,每天隻是圍著你那個府裏的煉丹爐轉。”


  李瀍默然笑笑。


  戌正二刻,酒過二巡。


  十六王宅傳出悠揚的《龍池樂》,四名身披朦朧如霧的雪白薄紗、腰若約素、嫵媚動人的宮女在宴席中央隨著音樂從容起舞,美麗的舞姿閑婉柔靡。


  到這光景,天子在席宴開始前賞賜的禦酒都喝完了,各位王爺紛紛吩咐下人從自己的宅院裏麵取酒來助興,現在可以說包括李瀍在內,所有人都喝得微醺,有的可以說是醉倒在席案上呼呼大睡,對麵的鄜王和瓊王甚至都開始了劃拳。而漳王李湊,則早已沉浸在優美的聲樂之中,甚至還從席間起身,跟著宮女們一起跳起舞來,舞步優雅嫻熟,惹得在場的親王們一個個跟著叫好。


  “瀍弟,”安王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席案前,側撐過身子來,瞥了瞥跳得起勁兒的漳王。安王麵色酡紅,倒是聲音更小了些,愈發像是耳語道“呆著也是呆著,不如就此多聊聊,以後聖人在場,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潁王啜著禦釀葡萄酒,心中猜到素來對朝中政事頗感興趣的安王所說的“聊聊”是聊什麽,正想拒絕,李溶卻直接自顧自地問了起來“雖然為兄我知道‘大王’不好政事,但是九弟可知如今南衙新貴竟是誰人?”


  由於長安宮城以南遍布省、台、寺、監各類官署,南衙便與北司對立,所指便是朝中大臣。


  李瀍不禁心道,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看來今日自己這兩位長兄,是不和自己聊一遍朝政不罷休了。漳王聊完北司,安王又開始聊起來南衙了。再說如今朝中牛黨當權,這個問題不用想都能猜出答案來。李瀍無奈,便不搭話,任由安王去自言自語。


  由於方才和叔叔們敬酒喝了太多,現在安王一字一頓,眼神迷離,一時難以判斷是不是真的喝醉了,隻見他抓著潁王左手拿著的酒樽同自己的酒樽輕碰了一下,而後便舉杯一飲而盡,口中大呼過癮,幽幽道出答案“……廣平穆慶臣。”


  李瀍一臉吃驚,因為這個名字他雖有所耳聞,不過據他所知,此人並非牛黨一員,“你說的可是那個新任尚書左丞?”


  “正是。”見潁王有了反應,安王李溶一臉得意。


  “這個穆慶臣……我隻知此人四方賄謝,一概不收,其餘卻不怎麽了解。”


  “無妨,瀍弟且聽我說。”李溶把酒樽放在席案上,從旁的女婢會意地取葡萄酒給安王斟滿,李溶啜了一小口,接著說道“這個穆慶臣來曆不詳,反正絕不是什麽高門,似乎是十年前的進士,敬宗皇帝寶曆年間任的翰林侍講學士,聖人後來又讓他任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月前擢升尚書左丞,此人行事謹慎,至今一直默默無聞,任其本職而已……”


  潁王不解,眉頭微蹙,“一直默默無聞之人,可和你所說的南衙新貴,相去甚遠啊。”


  “他為何受寵,實話講,某也不知。但是王兄先別急,你再仔細想想,聖人口諭說了什麽?”


  李瀍將記憶仔細地往回翻,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卻完全沒有找出來這份簡簡單單的口諭中的玄機。


  “旬休吉日,朕本應幸十六宅,共敘在藩叔侄手足舊情。然則因事,恐難赴宴。可準此開席,特賜禦酒,務必盡興!”


  對了,因事難以赴宴,是因何事?李瀍暗自思忖,如果真有急事秘事,天子絕不會在口諭中提及,隻說不能赴宴便是了,不會多此一舉,徒增疑竇。那麽既然不是秘事,又為何要特意在口諭中傳達,卻又不詳說其內容呢?


  難道說……


  安王李溶容色醉人,悠悠笑道“‘大王’再想想,是誰傳的聖人口諭?”


  李瀍一怔,“你是說……”


  安王點點頭。


  李瀍恍然大悟,原來這份口諭裏麵,“因事”二字並非說給在宴席上等候的叔侄手足諸王們的,而是說給王守澄的!由於王守澄常伴天子身旁,讓王守澄來傳口諭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將王守澄支走,因此口諭當中才有了這個頗顯別扭的“因事”不能赴宴的字眼,這也能完美地解釋,為何王守澄會在傳完口諭後,急匆匆地離宅而去。


  宴席火燭通明,李瀍此時隻覺寒氣逼人。


  安王把潁王的神色反應看在眼裏,須臾又好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瀍弟再想想,今日旬休,素愛文學的聖人又會在何處?”


  李瀍已經明白安王為何會說這個既無黨,又非宰相的普普通通的尚書左丞、翰林學士穆慶臣,極有可能是如今天子在南衙最寵信之人了,畢竟旬休吉日,自然沒有朝參,又不曾聽說宮中有召集宰執開延英殿論對的消息,那天子去的地方往往隻會有一處。


  “……翰林學士院?”


  子初時分,宴席在哄鬧中迎來了尾聲。時辰已晚,互相寒暄過後,宗室諸王紛紛在他們宅子裏的宦官女婢們的簇擁下,各自回府歇息。這場天子借故不來的席宴,有人盡興歡愉,有人臨場做戲,有人心事重重。


  而潁王李瀍,恰巧便是心事重重的那個。


  若要說在這場宴席上,真正讓李瀍意料之外的,反倒是在許久不見的六兄和八兄身上,有些許瞬間,仿佛感到在往昔親密無間的兄弟三人之間,有了一層若即若離的輕紗將他們隔開,雖然這感覺加起來可能也隻有一息的功夫,是錯覺嗎?

  罷了罷了,李瀍心中暗歎道,比起這些,朝中的那個穆慶臣,倒讓李瀍心中久難平靜。想到此,李瀍便抬頭望月,竟不由得想起一故人,而那人,恐怕還遠在西川吧。


  “九弟,看你整場宴席都似有心事,悶悶不樂,後來寫製詩的時候,你也心不在焉,”漳王在回府路上笑著與李瀍並肩而行,“怎麽,莫不是想念聖人了?”


  “何至於……”李瀍頷首笑笑。


  “欸,”漳王將跟在身後的安王李溶一把揪過來,“你老實交代,是不是跟九弟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害咱們‘大王’不開心?某看他開席的時候還不是這樣呢?”


  李溶把漳王的手一把撇開,一臉不滿,嘴裏哼道“你別信口胡說。”


  “那為什麽某之前跟九弟一起聊天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某去跳舞了,一直見你纏著他,後來九弟就心不在焉了?”


  李瀍連忙解釋,為免漳王擔心,便撒了個小謊“不過是……月前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精神惆悵,喝了些酒,便更甚了,並無大礙。”


  然而潁王扯謊能力並不優秀,這番托詞自然騙不了自己兩位兄長,反倒讓三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王兄的性格,某最了解了,”一向好察言觀色的安王見狀,便嚐試著打破這微妙的尷尬,開玩笑道“想必是剛剛結束修道辟穀,這一有飲宴,驀地多了這許多吃食,怕是適應不了吧。”


  “安王兄懂我。”李瀍擺出笑容,他如何不知這是台階,便就著下去。


  而漳王李湊雖有些將信將疑,卻也一笑了之。


  不知不覺,他們兄弟三人和跟在身後的婢女們已經走到了潁王宅前,李瀍便扭身向漳王和安王叉手道別,而後目送著自己兩位兄長吵吵鬧鬧地朝著各自的宅院方向走去,這才長舒一口氣,挪動步子,在自己府上的兩名婢女的陪同下,邁入府門。


  李瀍剛邁進王府院宅不多時,便聞得纖細的女聲道“大王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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