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三十三章 天網恢恢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初一刻。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清鳳閣。
張翊均目光在這中年人身上掃了掃,此人身材魁偉,甚至要比潁王殿下還要高出小半頭,鑲玉襆頭下露出斑駁的兩鬢,華發懸垂,目光若劍,氣宇不凡。中年人下頜還蓄有精心修剪過的齊須山羊胡,深紫綾羅袍以及腰間蹀躞上懸有的金魚袋象征著此人的身份。
“到底出了何事?”周圍賓客越聚越多,鴇兒也急急忙忙由一樓趕到,她見從雅間內紛紛走出來的賓客,不由心裏一沉,以為遇到了砸場子的,但當她帶著兩名龜公從賓客中間擠到前麵,定睛看向張翊均麵對著的門扇,頓時識出來是洛瑤所在的雅間,語氣中竟也有些帶有些驚慌道:“洛瑤呢?洛瑤何在?”
一時走廊內亂作一團,在場的有清倌、有恩客,有人驚慌失措,有人鎮定自若。
張翊均向中年人叉手一禮,轉而指向門扇道:“或是由此傳來……”
那身著金紫的中年人朝張翊均走過來,語氣頗為嚴厲地催促道:“那為何仍不開門?若讓凶人脫逃,爾擔不擔得起此責!”
張翊均聞言一愣,凶人?
張翊均並未有時間對此細想,他本欲道出門扇已被堵死,但仍試探性地伸手探向門扇。
而這一次,出乎張翊均的意料,他隻稍稍用力,門扇便被輕而易舉地向內推開,好像先前阻擋於其後的物什被移開似的。
雅間內——倘若仍能稱其為雅間的話——麵朝門扇盤腿靜坐著一雪膚女子,衣衫略有不整,發髻散亂,一側有摔碎的瓷器花瓶,但這都是其次……
女子圓瞪的雙眼無光,瞳孔發散,表情驚駭莫名,她脖頸處還嵌有一道深紫色的血痕。
門扇打開不過幾彈指,張翊均便聽到些異響,他目光一凜,一道黑影便從他的視覺盲點處迅速竄出,徑直奔向雅間內支開的窗欞。
糟了!
“抓住他!”
這聲低吼並不來自張翊均,那金紫中年人反應甚是迅速,隨著那人一聲令下,從張翊均身側霎時奔過去四五人,張翊均定睛看去,發現竟是方才與中年人飲宴的幾名吏員賓客。
這些吏員身手不凡,甚是敏捷,恰好趕在方才那黑影徹底鑽出窗欞前將其拉回屋內,伴隨著沉悶的一聲,那黑影便被摁倒在地。
張翊均跟著趨入屋內,鼻尖不由厭惡地聳了聳,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似是來自那嫌犯身上。
醉後行凶?
張翊均走到那女子的身側,女子脖子上的勒痕很細,似是用弓弦之類以巨力所縊,以至於勒痕周圍的皮下皆有淤血,用力不可謂不大。
張翊均雖然未抱希望,但仍將兩指伸向女子嵌著勒痕的脖頸,誰知他的手指剛一觸及女子的肌膚,這女子的腦袋竟軟軟地歪向一邊,繼而整個身子跟著倒了過去。
已無需查驗了……張翊均心歎道。
鴇兒瞅見房中這一駭人場景,登時被嚇得癱坐於地,不多時便泣不成聲,張翊均隻能聽到她口中嗚咽的“洛瑤”二字。龜公和幾名似與鴇兒熟識的恩客生怕她哭得昏死過去,忙將她攙起帶離。
張翊均將目光投向仍伏在地板上的那“黑影”,此人力氣不小,四個人才勉強能將其壓製。其人眼袋肥大,絡腮虯須,身著烏衣,腰間蹀躞上似乎還掛了枚小木牌,但由於此人掙紮不已,張翊均一時還難以看清上麵刻有何字。
張翊均稍稍走近,湊到窗前,慧眸一掃,觀察了下街巷間的一舉一動,在清鳳閣朱門外,止有些為看熱鬧聚集起來的百姓,其餘似乎未見異樣。而且清鳳閣出人命案的消息似乎不脛而走,遠處聞訊趕來兩隊京兆府兵,朱門前看熱鬧的百姓已將清鳳閣外圍成一團,全憑清鳳閣的龜公和坊內武侯攔阻,才不讓人群湧進來。
消息傳得這麽快?張翊均心忖。
“這位公子,”那名金紫站在門口,魁梧的身形竟堵住了半邊門廊,中年人繼而衝張翊均沉聲命令道:“此乃案發現場,已由禦史台接管,閑雜人等一概不得入內!”
禦史台?
張翊均心忖,此人究竟是誰?這樣想著,張翊均拱手相問道:“敢問明公是?”
中年人見這弱冠麵對身著金紫的自己態度竟然不卑不亢,他神色不失嚴肅,語氣帶有天生的傲然,叉手回禮揚聲道:“正三品禦史大夫,都畿宇文鼎!”
長安典獄分屬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以及禦史台諸署分管,禦史台雖然平日隻掌管監察參奏,但時至今日也會偶爾插手刑部事宜。
張翊均恍然頓悟,怪不得方才那四名賓客身手此等迅捷,想是禦史台專事捕盜的熟手?張翊均不由地瞥向那黑衣嫌犯,心裏暗歎道:‘行凶遇上禦史台的人在此飲宴,也是極為巧合了。’
至少或能說明此凶案非蓄謀已久……
張翊均向宇文鼎略一叉手賠罪,迅速邁出房門。
在屋內僅有自己的隨從仆役以及禦史台同僚後,宇文鼎將門扇輕輕合攏,任由他帶來的賓客和其他恩客在房間外議論紛紛。
並不寬敞的走廊被他們這麽一堵,便被圍得水泄不通,張翊均從人群中勉強擠了出去後,便聽見二娘大哭道“我的洛瑤……我的清鳳閣……全完了……”數名清倌立在鴇兒身側,皆因痛失姐妹在低頭啜泣,一時場麵混亂不已。
張翊均連忙四處尋了半晌,卻絲毫不見璿璣的身影。他又轉至台階望向三樓,這才發現璿璣正雙手抱膝地貼牆蜷縮在階梯盡頭。
張翊均緩步上樓,遠離樓下嘈雜的人群。
璿璣看起來驚魂未定,玉肩隨著身子瑟瑟發抖,她並未親眼見到洛瑤的死相,但隻得知姐妹被殺的消息,已讓她心跳劇烈。強烈的悲傷與驚懼蓄積於胸,以至於璿璣自己也道不明究竟是那種感覺更深刻些。
“洛瑤她……才藝出眾,開朗活潑,是、是這裏最紅的清倌……到底、到底為何會有人要殺她?”璿璣說得語無倫次,眼中凝聚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落在地上,洇出點點水暈。
張翊均蹲下身去,雙手輕輕托著璿璣柔軟的臂膀,將她扶起,從方幾上取過一盞清茶,讓璿璣冷靜,溫言安慰道:“禦史大夫宇文鼎恰巧在此,二娘也已遣人報官,想必一會兒便知道了。”
璿璣抿了口茶湯,默默點頭,爾後又連深呼吸數次,良晌才覺得情緒稍稍平靜些,“翊均哥哥方才可曾注意到街上有何異樣嗎?”
張翊均搖搖頭,與其說蹊蹺之處在窗外,倒不如說在那房間內。
彌漫其間的濃重酒氣讓張翊均一開始想當然地以為是來自那名黑衣人,但按理來講,清鳳閣會拒絕醉酒之人光顧,且能灌下如此多的酒,人若非爛醉如泥,怕也麵若重棗,眼神迷離。但在張翊均從那處房間窗前移步時,他卻注意到黑衣人臉色晦暗,雙眸圓睜,與醉酒之狀相去甚遠。
更令張翊均隱隱不安的是,他方才看清了那黑衣人腰間栓有的木牌上所刻有的篆文:
“神策……”
“神策?”璿璣一時沒有聽懂。
“嫌犯……似乎是神策軍吏……”張翊均低聲道。
“禁軍?”璿璣倒吸了口涼氣,倒並非因為禁軍來青樓有何稀奇,“可是……洛瑤從未向奴提起,她有過禁軍的恩客啊……”
張翊均雙眼一眯,不禁覺得此案貌似簡單,但細則疑點甚多,恐怕宇文大夫僅憑現場勘察是難以下定結論的。
恰在此時,伴隨著門扇的“吱呀”聲,樓下本已略微安靜下來的走廊,卻又接連傳來了賓客急切的問詢以及議論。
張翊均聞得樓下傳來一聲高亢的嗓音,有人像是揚聲向在場所有人通報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宇文禦史破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