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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鬼兵迎駕 第三十四章 疏而毋漏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午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清鳳閣。


  聽到這一聲通報,張翊均容色一驚,眉尖緩緩蹙起,他和璿璣不約而同地相顧對視,似是在相互確認是否聽岔了。


  開什麽玩笑……


  張翊均轉身便往扶手階口,正欲順階而下。


  “稍一稍啊,給禦史大夫開路!”


  僅僅半盞茶的工夫,二樓竟聚集滿了圍觀的人群,走廊幾乎全是看客。宇文鼎像是已從房內出來,腳下似有風雲雷動,前有下屬同僚開路,後緊跟嫌犯及抬屍吏。鬧哄哄的看客紛紛讓出一條直通一樓的路,人群這麽向後一擠,便徹底堵住了張翊均下往二樓的階口。


  張翊均探著腦袋望過去,宇文鼎身後跟著的那名嫌犯,此刻已衣衫不整,嘴裏似是塞了塊布帛,雙臂被牛筋縛索綁住,動彈不得分毫,其肩膀兩側還各有一名錦衣賓客將其架著向前走,最後還有兩人抬著一擔竹架,其上覆有白布一席,顯露出人形。


  鴇兒大哭著把住竹架,口中嗚咽道“洛瑤……我的洛瑤……”但卻被抬著竹擔的禦史台吏厲聲喝退。


  宇文鼎一行就這樣在人群的簇擁下直往一樓前院而去,清鳳閣中圍觀的賓客們也都紛紛跟著禦史台的人下樓,有一名在入口處的仆役曾嚐試攔阻,口中叫嚷著“欸欸……還沒給錢呢!”但無奈場麵甚亂,人流擁擠,根本沒人將這話放在眼裏。


  幾名清倌望向鴇兒,但鴇兒也隻是神色迷茫地搖搖頭。她看得明白,這點錢濟得什麽事?出了人命案的青樓,哪怕再負盛名,也相當於被宣告了死刑。來此恩客皆為尋歡作樂,誰又願往晦氣之所呢?眼下凶嫌似已抓到,還不如盡數給賓客們免了單,搏個薄情,往後還能勉強經營一段時日。


  擁擠的走廊不多時便人去樓空,徒留一片雜亂,清鳳閣的清倌們呆立原地,不知所措。望著這淒涼的場景,張翊均隻覺好似一場早已排編好的俳優鬧劇。


  璿璣走到張翊均身側,先前哭花的妝容似是被她草草拭去了,在腮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印,璿璣苦笑了一下歎道“……二媽媽待洛瑤如親女,璿璣暫走不開,翊均哥哥還是去聽聽宇文禦史如何破案的吧……”


  璿璣在破案二字上加重了些音,宇文鼎如此草草結案,覺得此事異樣的恐怕不止他張翊均一人。


  張翊均向璿璣微微頷首,便轉身“噔噔噔”跑下樓去。


  待張翊均匆匆趕到清鳳閣前院時,卻發現宇文鼎已經將人犯押到了朱門前,在前開路的一名五品緋袍,正扯著鴨嗓,一邊不時用手指著跪在門檻前的嫌犯,一邊向圍觀百姓高聲說著什麽,等到張翊均擠到了靠前些的位置,才聽清那人的語聲


  “……此軍吏醉後生事,竟見色起意,依仗禁軍軍吏之身份,強迫清倌不成,而行凶暴之事,若非宇文禦史英明果決、斷案如神、疏而毋漏,恐怕早已令其脫逃……”


  說實話,張翊均覺得此人講話聽起來格外煩人。人群中隨後傳來些竊竊私語般的議論,張翊均隱約聽到些“禁軍也敢抓”之類的言語混雜其中。


  許是也覺出此人講話不討喜,宇文鼎便將方才通報之人向後撥開,站到那被綁縛起來的軍吏身側,麵朝百姓拱手朗聲道“吾乃當朝正三品禦史大夫宇文鼎,神策軍吏多有不法,魚肉百姓,橫行街巷,賣官鬻爵,長安萬民不直久矣……”


  “……今日,本官便要為眾位出口惡氣!”


  宇文鼎言語至此,徐徐轉身,向一眾吏員命令道“立即將此軍吏押送萬年縣衙,即時杖殺!”


  圍觀眾人先是愣了半晌,待反應過來後便紛紛拍手稱快,叫好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宇文鼎唇露淺笑,正要下令將人犯移交給把守朱門前的京兆府兵,卻突聞其身後傳來一人的高聲詢問“此案眼下疑點甚多,倉促將嫌犯收押杖殺是否不妥?”


  宇文鼎蠶眉一收,視線回轉。


  禦史台的官吏們都驚得麵麵相覷,這不是那雅間門扇前的弱冠嗎?他們實在想不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有誰膽敢在禦史大夫已報出名諱後如此拆台。


  宇文鼎並未被激怒,他細眯著雙眼打量這向自己叉手施禮,不卑不亢的年輕人,繼而緩言問張翊均道“足下官居何職,家門若何?”


  “在下京兆張翊均,白身。”張翊均抬手回道,他本可以就此報出自己為宰輔之後的身份,但為免牽連家族,便扯了個小謊。


  宇文鼎眼瞼輕輕動了動,但未及他開口,方才那名訓話的鴨嗓緋袍卻語氣很是不屑地嗔怪道“好個白身!庶民遇金紫,敢不下跪?”


  宇文鼎揮揮手讓那緋袍閉嘴,爾後負手於背,略向前一步,挺直腰身,竟耐心地解釋起來“鼎忝受三品禦史之位,絕非屍位素餐之輩,此案人證物證具在,嫌犯適才供認不諱,自承醉後殺人,鼎這才命將其收押……”


  張翊均聞言麵色一怔,“供認不諱?”他不由得移目看向那同樣凝望自己的凶犯,此人麵無表情,眼神無力,與方才在雅間內掙紮不已的神情截然不同,似乎疲憊不堪,竟像是徒留一身皮囊空殼。


  這麽說,此人確是真凶無疑?


  至於動機?宇文鼎方才說得清清楚楚,此人自承醉後殺人……這長安竟有這麽易破的案子?

  宇文鼎目光在張翊均停留片刻,又側臉喊來身後的一長須青袍,張翊均記得此人似乎是彼時擒服凶犯的幾名賓客之一。


  隻見宇文鼎朝那青袍低語了幾句,那小吏先是神色一驚,但在看見宇文鼎頗為堅決的態度後,便抬手唱喏,爾後從袖籠中取出一竹紙卷軸,小心地展開,雙手呈於宇文鼎。


  “此乃凶犯供詞,足下若仍不信,鼎許爾一觀……”


  禦史台吏們聞言嘩然一片,紛紛攔阻,給一布衣察看官府供詞,聞所未聞……張翊均也屬實沒想到宇文鼎竟會將堂供拿出來,他愣了片刻,正要有所表示,但卻聽到人群中傳來些不懷好意的低語。


  “此人莫不是要替凶犯辯駁啊?”


  “哼,證據確鑿,此人一白身,自以為是誰……”


  “此人莫不是這凶暴同謀亦未可知啊……”


  “為禁軍辯駁,定非善茬!”


  如此種種,不絕於耳,張翊均頓覺自己此刻處在一極為微妙的尷尬境地,他心覺蹊蹺,不由得斜睨了眼圍觀的百姓,這才頓覺有些許異樣。


  對啊……此可是平康坊南曲,來此盡是達官貴人,富胄子弟,為何堵在朱門前圍觀者卻不乏布衣粗衫?


  到底是怎麽回事?


  宇文鼎似是有些不耐煩了,便收起了適才溫和的語調,蠶眉一蹙,抬高了些嗓音,斥道“足下究竟看或不看?!”


  張翊均也不欲多事,遂叉手後退一步。


  宇文鼎見張翊均退卻,便輕哼了一聲,就此命禦史台將人犯移交巡防的京兆府兵手中,爾後一眾賓客就此邁出清鳳閣院。


  宇文鼎走後,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往昔熱鬧奢靡的清鳳閣,此刻竟似破落院。寒風輕拂,堆於院中的銀杏落葉散亂開去,徒增淒涼。


  張翊均將朱門合攏,正要返回樓閣,卻見璿璣也已來到了前院。她已經用清水洗過了臉,發髻也簡單地梳了一下,盤於腦後,精神要比先前稍好些。


  張翊均略有歉意地搖了搖頭,璿璣方才從二樓已看到了發生的一切,便隻道無事。一時兩相默然,張翊均竟不知該說些什麽,發生了此等事,他很想尋詞摘句安慰兩句璿璣,但他想了半晌,便放棄了,轉而問道“洛瑤近幾日可有提起過任何異樣之事?譬如她所接恩客,可有與往常不同?”


  “恩客?”璿璣細忖著道“璿璣記得,似是幾日前,洛瑤曾向奴提起,有位客人,看起來像是世家貴胄,想替她贖身來著……”


  “贖身?”張翊均不由重複道。


  “正是……不過提的很突然,開價也高得離譜,二媽媽當時並未同意,不然……”璿璣歎息道“或許也不會有今日這樁事了。”


  “那人模樣,可曾有印象?”


  “洛瑤並未向璿璣描述,這邊待客都是隱秘的包間,對客人也甚是保密。”璿璣輕輕搖頭,爾後關切地問張翊均道“翊均哥哥是否發現有何蹊蹺?”


  蹊蹺……張翊均心裏冷笑一聲,可太多了。


  適才眾人目光皆在張翊均身上,讓他難以仔細思忖,而今靜下心來,頓覺此案太過撲朔迷離。


  草草結案不算,宇文鼎身為禦史台長官,倒很是“熱心”地幫京兆府破案送人犯,實屬罕見,按理來講,同掌典獄的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京兆府平日裏不該互相爭搶案子嗎?這般和諧,莫非宇文禦史在萬年縣衙有故交?以此提攜?


  這樣想著,張翊均便向璿璣略一叉手道“你覺得,可否能從二娘那裏套出那為璿璣贖身之人名諱?”


  “嗯……”璿璣想了想道“璿璣可向二媽媽一問,不過看她眼下狀態,恐怕需要過一兩日才能問出些什麽。”


  張翊均謝過,讓璿璣如有情況便告與他。爾後便欠身一禮,正準備離去,卻為璿璣拽住了他袍服的袖管。


  張翊均回頭看去,卻見璿璣有些猶豫地低頭囁嚅道“翊均哥哥家住何處?璿璣……仍不知,如何相告?”


  “光德坊永安渠乙巷甲號……”


  張翊均看了璿璣一眼,留下這句話,便就此告辭離去。


  (李商隱內心義山怕不是被放鴿子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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