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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光王李怡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二刻。


  萬年縣,靖安坊,李相府。


  楊虞卿一刻前本在自己府上接見來拜謁的今歲選人,卻忽然接到相府遣人傳來的口信,讓他一刻內即刻趕赴靖安坊李相府,楊虞卿隻得辭散所有舉子,讓府上下人備車緊趕慢趕才於二刻時候抵達相府。


  “自維州事後,師皋奉敕命,知來年科考貢舉,想是每日前來幹謁舉子選人無算……事出急迫,損之倉促讓你來此,或有不便吧……”


  李宗閔言罷,主動拎起紫檀茶壺,略一傾斜,壺嘴處流出的濃香茶湯便注入楊虞卿麵前的茶盞中,立時椒香四溢。


  楊虞卿受寵若驚,趕忙雙手扶住茶盞,口中連聲稱謝,他眼看著盞中泡沫浮騰,知道此茶湯乃是取用價格不菲的酥椒、細鹽、末茶煮製而成,僅此一盅,怕是要用掉平凡人家小半月的用度。


  “何至於……”楊虞卿笑著捧起陶瓷茶盞,“今歲看來並無一人才情出眾,不打緊。”


  李宗閔嗬嗬笑著,細啜一口茶湯,又和顏悅色地同楊虞卿問了些家常,兩人就這樣邊飲茶邊寒暄了良晌,李宗閔自覺時候差不多了,便引入正題“師皋可知吾火急火燎讓你來此之緣由?”


  楊虞卿輕輕放下茶盞,適才寒暄的功夫,他已經猜出些端倪,畢竟昨日這長安官場,可出了件大事……


  “損之所慮……”楊虞卿收起唇角的淺笑,抬手揣摩道“莫非在昌樂乎?”


  李宗閔下頜輕輕一點,他知道自己這位老友口中昌樂為長安城南昌樂坊,亦即那南衙新貴穆慶臣所居裏坊。


  “然也,”李宗閔將茶湯飲盡,爾後身子向後靠在交椅背上“以師皋度之,此人迅速拜相,卻是為何?”


  由於穆慶臣升遷著實過速,就連被稱為“黨魁”的楊虞卿也未對此南衙新貴有過詳查,現在李宗閔突然問起此人拜相緣由,他一時也有些不明就裏。楊虞卿細忖半晌,若有所思道“師皋愚鈍,然而私以為,穆氏的升遷,或隻是聖人為表彰其兢兢業業、清廉為官、不結朋黨之行。或許……毋應有他……”


  對這回答,李宗閔撇撇嘴,失望地搖搖頭,這個理由與當初自己同牛思黯相商時所得結論相差無幾,但彼時穆慶臣還未拜相,而今其身著金紫,與李宗閔、牛思黯同席而列,這般理由已然站不住腳了。


  “話說回來,”楊虞卿稍有不解“師皋記得,前日給事中李固言曾受牛相之托,上言諫阻聖人與穆氏相位一事,按理敕命也需中書省進擬,方可施行,為何……”楊虞卿知道此事背後李宗閔也有參與,便換了換語氣,委婉道“為何最終事竟不成?”


  “昨日下達的乃聖人宣命,毋需宰相進擬……”


  楊虞卿頓悟,所謂宣命,乃是由天子親自下達敕命,進行官吏任免,無需經由宰相以及中書省裁定便可下達。


  李宗閔望著懸於牆上的“和光同塵”墨寶,有些無力地輕歎一聲,言語裏不無牢騷“事一切宣出,安用中書!”


  楊虞卿微微起身,給李宗閔滿茶,口中嚐試著寬慰道“聖人五年天子,聽其自行事,亦可矣……”


  李宗閔看了他一眼,煩悶道“凡是皆由聖人,官吏不經考核,隨意升遷貶黜。倘皆若此,或許明日師皋你便坐上這相位,而損之遠貶他鄉亦未可知!”


  李宗閔最後一句氣話稍稍抬高了些聲音,楊虞卿竟被驚得緊握茶壺柄的手一歪,茶湯倒到了外麵,灑得滿桌都是。


  楊虞卿連聲致歉,李宗閔叫來下人打掃。這也不是李宗閔第一次開這種玩笑,但今日楊虞卿卻像失了魂似的,李宗閔不由得哂笑道“師皋怎麽突然這般膽小,適才吾不過說句氣話……”


  “不敢,不敢……”楊虞卿叉手道,爾後不經意地抬手抹了下額前沁出的細汗。


  有這般熱?宰相看向堂內西廂房,房中擺有一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冬日裏內盛炭火,用來取暖,可將房間內烘得暖洋洋的。


  李宗閔招呼了下仆役,吩咐道“將那鈞爐內的炭火熄了吧……”


  “喏。”仆役拿起一銅盆,將那鈞爐掀開,卻愣了愣神,向家主拱手道“阿郎,今日未生炭火……”


  李宗閔“噢”了一聲,讓仆役退下,他又轉而和楊虞卿聊了些別的細務,發現楊虞卿再未像方才那般異樣。李宗閔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慮了,便暫將此事放下,轉而回到先前的話題,別有深意道“不知師皋覺得,該如何試探這昌樂態度若何呢?”


  楊虞卿略一拱手,想了想道“若按以往的經驗,無非備薄禮、觀其行、請入甕三者,以師皋拙見,或可先備薄禮,視其回應,再行計議。”


  李宗閔點點頭,如此可一石二鳥,眼下穆慶臣勢頭正盛,恐怕天子也對其言聽計從,須避其鋒芒,避免與其對立,先備薄禮拉攏一番,既可拉近與此新貴距離,又可摸清此人性情,從而謀劃下一步行動。


  如其拒絕,便可知此是一油鹽不進之人,此等人往往自視清高,不擅交結,必然難成朋黨之勢,獨獅難敵群狼;如其收納,一可握有其把柄,二可使之與己同舟,或許收獲一強力黨羽亦未可知。如此至少對李宗閔來講,百利無一害。


  想到此,李宗閔嘴角微微上揚,語聲冷似秋風道“此事師皋你去準備一下,不過需要稍加改動……”


  “呃,損之的意思是?”


  “聽聞穆氏宅邸窮酸破落,府裏用度想必皆為舊物,穆氏此人又是科舉出身……”李宗閔若有所思道“禮單少備財貨,多備些杯盤盞碟、古典珍籍之類……”


  “喏!”


  與此同時,在靖安坊東南側的晉昌坊大慈恩寺內。李商隱和王晏媄兩人皆滿麵怔忡。妙玄法師言訖,稍稍退後,麵無表情地背靠別室牆體,手入長袖而立。


  ‘適才妙玄法師怎麽稱呼的此人?’李商隱心驚道‘光王……殿下?!’


  那人背著手,徐徐轉身,視線在這對男女身上掃視一番。


  李商隱一眼便注意到,此人腰間懸有一枚金製腰牌,同樣製式的物什他不光在《唐六典》中讀到過,也在潁王殿下身上看見過,此等腰牌僅有正一品親王才可珮綬。


  光王抬手示意他們二人免禮,目光凝在李商隱身上,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濃濃的疑問。


  “不知足下寺中尋某,卻為何事?”


  王晏媄記得,這位殿下似是憲宗皇帝第十三子,光王李怡,亦即當今天子的十三叔。聽聞其年少時,皆傳聞其不慧,不過王晏媄細看這位殿下,發現他似乎生有隱疾,脖頸稍有歪斜,看他們兩個始終偏著臉,讓人難以捉摸。


  而且,不知為何,王晏媄總覺得光王適才的那一微笑中,似有股陰森之氣,倒讓本就陰冷的別室內氣氛為之一變。這李義山要尋的人真是光王殿下?


  李商隱最不擅長應對突然變故,他先前隻在腦中計劃著與王晏媄尋到此人蹤跡,爾後靜觀其行,像翊均兄所吩咐的那樣,咬住他的行蹤,繼而順藤摸瓜,查訪線索。但妙玄法師這一折騰,直接讓他這尾隨之人行蹤徹底暴露。


  “臣……”李商隱欲言又止。


  見李商隱一時語塞,囁嚅半晌。光王抬首吩咐道“此處吾二人細聊片刻……”妙玄向光王合十一禮便退了下去。王晏媄不無擔心地看了看李商隱,但也不便說些什麽,便屈膝一禮,退出別室。


  光王換了平和的語氣“本王不做計較,此處已別無他人,足下但講無妨……”


  李商隱向光王鄭重拱手,爾後深吸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既然行蹤暴露,不若將計就計!便又第三遍將他編的故事講了一通。


  光王聽完,竟哈哈大笑,言語戲謔道“那不知足下對這貴人身份可有滿意?”


  “臣不敢!”


  李商隱鼓足勇氣,試探著問道“敢問殿下為何此身裝扮入寺?”


  光王擺擺手,在別室內緩踱了幾步“吾素尊南宗禪法,每往大慈恩寺上香,皆不著藩王常服,此身服飾素雅而淨,可示虔誠……”


  李商隱大著膽子,繼續追問道“殿下可是從楊諫議府上過來的?”


  光王稍一愣神,眸色閃動。他默默地打量李商隱良晌,這舉子貌似平凡,言語卻很是大膽。


  “吾今日確路過楊諫議府邸,楊諫議相邀飲茶,吾便小坐片刻,怎麽?足下莫非於府前見到小王了?”


  “正是!”李商隱已想好了說辭,忙拱手道“臣彼時欲往幹謁楊諫議,卻遙望見殿下與另一褐袍相伴出府,見殿下著裝與臣夢中所見庶幾近之,故而來此!”


  光王默默點頭,沉吟半晌,像剛想起來似的道“對了,足下所說那與吾同行之人,吾本不熟識,不過是彼時吾在楊諫議府上偶遇一人,想是一拜謁舉子罷了……”


  舉子?李商隱心裏疑惑道,怎麽可能?但李商隱心裏又有些不自信,因為彼時他確實未曾親眼細看過那與光王同行之人的相貌,莫非翊均兄彼時看岔了?


  李商隱心忖的工夫,光王卻又開口,不經意地接著道“那人似乎說起,他經常出入潁王府,因為潁王是同吾關係甚佳的賢侄,所以吾才與他相行閑聊了幾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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