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有驚無險
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正三刻。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大慈恩寺。
“那舉子似乎說起,他經常出入潁王府,因為潁王是同吾關係甚佳的賢侄,所以吾才與他閑聊了幾句……”
光王此言一出,李商隱眼皮跳動了一下,他盡力讓自己顯得不動聲色,但無奈沒有銅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看上去波瀾不驚。
潁王?李商隱腦中飛速地思忖,光王確實與潁王是叔侄無誤,但此二人是否關係甚佳,李商隱並不確知。光王口中的那同行之人,若翊均兄判斷無誤,可是嫌疑極大、與鬼兵一案關係極為密切之人啊!此人為何會經常出入潁王府?難道不是潁王在命翊均兄和自己追查此案的嗎?
“足下還有何問,也一並相問吧……”光王負手在背,嗬嗬一笑道。
“多謝殿下,臣……”李商隱遲疑了一下,“臣已心無疑問……”
“倒希望地藏菩薩托夢成真,”光王出聲地笑了一聲,讓人聽不出來這是不是嗤笑,他向前走了幾步,身上飄來一股樟腦香氣,“或許吾日後真能成足下命中貴人亦說不定。”
李商隱抬了抬唇角,拱手後退三步,爾後轉身告辭。等他走出別室後,李商隱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沁出了滿額細汗。
光王麵無表情地凝望著漸漸遠去的李商隱的背影,雙眼不為人注意地細眯了一下。
李商隱在主殿前的香客人群中尋得了王晏媄的身影,王晏媄忙問他適才可有問出些什麽,李商隱撇撇嘴,隻道可能是他跟錯人了,將此搪塞過去。
王晏媄望著這舉子略顯青澀稚嫩的臉龐半晌,她本來也不太懂李商隱為何會尋人尋到微服的光王身上,本來她隻是想為舍弟以及畢三郎的無禮之舉致歉才領他來此,既然商隱說無事,那就當作無事吧……
等王晏媄反應過來時,她驚覺自己已在李商隱的臉上盯了不知多久,她連忙移開視線,佯裝望著主殿內的菩薩像。說也奇怪,即便是細思之時,她也從未在一個男子——少年可能更為貼切——臉上看這麽久,對自己家那調皮的弟弟更不曾有過。
王晏媄忍不住再抬眼看了李商隱一眼,想這一次好好確認一下到底是為何,卻不成想好巧不巧與這未冠少年四目相對,她一慌神,手裏捧著的慧香險些沒握住。
但王晏媄約略得出了結論李商隱長得白。
一白遮百醜,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王晏媄心想著的工夫,輪到自己奉香了,她便握好慧香,緩步向前去。
李商隱站在主殿門外一側,望著王晏媄向觀音菩薩像合十跪拜良晌,又上了幾炷慧香。他方才本在細忖光王與這一切案情的關聯,但王晏媄與他對視的刹那,竟讓他走了神,先前的思路霎時被打亂了。
這王家千金適才為何要那般凝視自己?李商隱雙臂抱胸地站在殿前,不過話說回來,她向上看自己的時候眼睛圓圓的發亮,拋過來的也不是什麽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感覺柔柔的,目光裏藏著的倒像是好奇。
李商隱連連搖了幾下頭,義山啊義山,你的思路怎麽這麽容易就被帶偏了?用翊均兄的話說想什麽呢?
對了,剛剛想到哪兒了?
對,潁王、“玄衫男子”、光王、楊虞卿、“鬼兵”……
這一切之間莫非相互關聯不成?李商隱感覺自己的思路回來了,開始不自覺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劃起來。
‘那玄衫男子若常出入潁王府,楊虞卿又與玄衫男子有緊密聯係,而玄衫男子又是鬼兵一案的重要線索,那也就是說……’李商隱心想道‘潁王在撒謊,換言之……’
“潁王實與鬼兵有交結……”李商隱話一說出口,一股寒意便襲遍全身,讓他不自覺地打個寒戰。
“公子?”
“公子?”
王晏媄連叫了兩聲,李商隱都沒有反應,王晏媄隻得扽了下李商隱的袖口,這才讓沉湎在思維宮殿中的他回過神來。
“噢噢抱歉,”李商隱忙向王晏媄叉手道“走神了……”
王晏媄輕聲道了句無妨,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李商隱的手,和臉龐一樣的白,手指很是纖長,王晏媄隱隱看到李商隱右手中指節有著厚繭,應是長期握筆的緣故,或許這便是讀書人的手吧。
在離開大慈恩寺前,王晏媄又帶著李商隱在寺內稍轉了轉,二人穿過第二道山門,正要出寺時,卻忽聞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王小娘子、這位施主,可有尋得托夢貴人?”
兩人同時轉身,一不留神,肩頭卻碰到了一起。王晏媄心裏有些羞惱地埋怨道,這舉子怎麽這麽不小心?她雖知李商隱是無心,但這一碰也讓她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
李商隱回看過去,發現是釋玄法師,對方仍舊十分熱情地向李商隱問起可有尋得夢中所托貴人,李商隱為免麻煩,隻是苦笑著搖搖頭,倒讓釋玄麵色頗有些失落的訕然。
他們二人拜別了法師,爾後穿過了第一道山門,出得大慈恩寺。寺外仍舊人頭攢動,但至少排隊入寺的人群不像先前那般一眼望不見頭了。
從坊牆處和遠方城門傳來有節奏的鼓點陣陣,李商隱知道,未正已過,申初即至。
王晏媄遠遠地看到在寺院牆前靜候自己的那兩名府上仆役,她知是到了告辭的時候,便轉身向李商隱欠身斂衽,卻被李商隱叫住道“呃……小娘子先前所說,明日午後往貴府飲茶一事,可還……當真?”
王晏媄一愣神,眼神又不經意地同李商隱對上,她有些羞赧地瞥向別處,這才想起來最開始自己確實為了向他致歉有過這個提議。
“公子若肯賞光,自是最好!”王晏媄屈膝道。
兩人又稍一寒暄,那兩名仆役也都發現了小娘子,快步趕了過來,他們便互相告辭。李商隱扭過頭遠遠看著王晏媄的背影,不知不覺竟有些移不開視線,腦中倒似是來了靈感,口中喃喃吟道“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做裙釵。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
李商隱正吟至興處,卻感到肩頭突然被人輕輕一拍。
“別看了,人都走遠了……”
李商隱急忙回身,口中驚道“翊均兄?!你、你怎麽尋到義山的?”
張翊均並未立刻作答,反倒是順著李商隱方才的視線看著王晏媄的背影,問道“那是誰?看背影有些似曾相識啊……”
“王、王晏媄,王晏灼的阿姊,那日在玄都觀見過,義、義山偶然遇到的……”李商隱急忙解釋著,臉頰竟有些泛紅,讓張翊均露出心照不宣的淺笑。
“適才的詩挺不錯的啊,接著作完如何?”
“還、還沒想好後麵的句子,”李商隱囁嚅著,目光這才瞥見張翊均肩頭錦袍被劃了個大口子,裏麵皮膚還露出一道血痕,甚至連張翊均的脖頸處也沾著些髒灰,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翊均兄,這……”李商隱連忙指著他的肩頭。
“人追丟了,不過有驚無險,過會兒給你細講……”張翊均輕輕搖頭,一語帶過,用手撣了撣身上的泥印,“不過也並非一無所獲,十六郎呢?”
“那頭頂蓮花冠的人……是光王。”
“光王?”張翊均一怔,這樣的發展也出乎他的意料,“十六宅裏的光王?潁王殿下的十三叔?”
李商隱點點頭,將在大慈恩寺內尋得光王的細節略約說了一遍,但對於光王所說的那名男子經常出入潁王府的事實,他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聽殿下講起過,他這個十三叔始終默默無聞,崇佛也確有其事,”張翊均領著李商隱遠離香客遊人的隊伍,輕撫下頜,若有所思道“照你這麽說,光王可能並非知情者……”
張翊均嘖地咂了下嘴,“這條線索看來是斷了……”
李商隱望著張翊均,有些欲言又止。
“那眼下該若何?”
“不找了,回府……”
“欸今日這麽早?”李商隱有些驚訝,每次翊均兄對他早些回府的提議是能拖就拖,以至於往日他們都是要壓著宵禁的鼓點回到光德坊的,今日翊均兄怎這般爽快?居然主動提出?
“回府前,我們先在坊裏閑逛些時辰,好讓那賊人主動來找我們,”張翊均別有深意地一笑,從腰間斜囊裏取出一枚一寸見方的楠木令,稍擺了擺,“吃完哺食我們就回晉昌裏的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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