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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鴆毒再現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午正二刻。


  長安,長安縣,善和坊某處。


  張翊均站在門廊外靜候的工夫,細細地觀察了片刻周遭。這間門廊由磚石壘成,方才的虯髯漢打開的與其說是門扉,不如說是兩扇掛在磚石合頁鉤上的粗糙木板。此處仰頭不見天日,但現在時值正午,隱隱有些冬日陽光從木板間隙投射下來,不至於讓此地變得漆黑,渾如地下。


  張翊均望著門廊內的木屏風,借著微弱的光線凝視其上良晌。圖案雕刻甚為粗糙,能隱隱辨出描繪的是一僧身雄鷹。


  那僧人頭頂方帽,頜蓄長須。張翊均在腦中仔細地搜索任何與此圖案相關的知識,既然出現了僧人,說明這或許是某類宗教符號,張翊均借著這個思路,回憶長安城中可能會有的錯雜教派釋佛、老道、景教、大食教……


  腦中閃過的這些都一一對不上……


  張翊均目前唯一能確定的隻有一點,這宗教恐怕絕非中土所產。


  張翊均中斷思緒後,忽然想起自己已在這門廊外等了足有小半盞茶的功夫,但仍不見方才的虯髯漢出來,不禁心有狐疑。


  他向門廊內小心地看過去,無奈前麵橫立的木屏風剛好阻隔了全部視線。


  張翊均緩步進入門廊,同樣摸出一柄火折子,正欲擦燃,卻又猶豫地放了回去。內裏虛實不明,還是謹慎為好。


  裏麵看起來像是一座窯屋,由磚石砌成。甫一繞過木屏風,便見內裏空間要比張翊均想象的寬闊幾許,屏風後擺有案幾,羊毛毯等物,案幾上還承了一盞圓盤,張翊均躡腳走過去,發現裏麵所盛別無他物,隻有焦黑一片,似是些已燃盡的薪絨。


  這盤子裏燒過東西?


  張翊均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著眼看向窯屋更深處,忽然發現在這房間的盡頭還辟有一間小室,與這窯屋不同,小室是從夯土中鑿出來的,恐怕那虯髯漢得彎著脖子鑽進去才行。


  小室內黑逡逡的,是門廊外的光線完全投射不到的地方,從張翊均所站的位置看不真切內裏光景。


  整個窯屋靜得可怕,讓張翊均隱隱覺得不太對勁,但這也讓張翊均對任何聲響都極為敏感。


  他壓著步子走到小室門口,探頭進去的一瞬間,一聲怪異的呻吟聲忽而傳入他耳廓。


  那聲音隻有一瞬,隨後窯屋便又陷入了死寂。


  張翊均輕輕朝小室內喊了一聲“有人嗎?”


  “莫……”


  這聲音近乎喑啞,張翊均識出來這正是方才的虯髯漢的聲音,他急忙掏出火折子,迅速擦燃,小室登時被照得明晃晃的。


  同時也照出一具躺倒在地的魁梧身形。


  張翊均呼吸一滯,他匆匆掃了眼空無他物的小室,迅速跑到近前。


  虯髯漢麵目猙獰,雙目血紅,麵部青筋暴起,唇角流血不止,地上滿是暗紅色的鮮血。一個詞如同冰冷的刀鋒,迅速扼住張翊均的咽喉,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雲山鴆毒……


  張翊均頓時警覺,他忽然想起,方才他進得急了,沒注意檢查小室靠近入口處的牆壁。


  果不其然,在他抬頭的一刹那,便聽一聲異樣的彈弦傳入耳廓,張翊均下意識地偏了偏頭。一支弩箭破空而來,僵僵從張翊均脖頸前擦了過去,“啪”地打在夯土牆間,隻稍稍再偏二分,隻怕這支弩箭便刺入他喉嚨了。


  一個黑影從小室的角落竄出,亦是方才的視覺盲點處!


  張翊均馬上追了出去,但那黑影趁著張翊均起身到小室門口的當口,猛一翻轉身,手中弩機又一次指向了張翊均。


  張翊均猛地意識到方才的弦聲的不同之處這是連弩!


  他急忙將身形縮到小室牆壁的後頭,不到一彈的工夫,又有兩支弩箭釘在了小室門框外沿。張翊均算準了對方弩箭已盡,從腰間拔出他今晨為保險起見備好的匕首,身子迅速向右一翻滾,腳掌用力在夯土地麵一蹬,直撲往方才弩箭射出的方向。


  然而他卻撲了個空,那黑影並不戀戰,見弩箭已盡,好似蝙蝠一般,等張翊均從小室撲出來時,他已經疾步繞過了木屏風。


  張翊均快步趕到門廊外,卻懊惱地發現,方才的黑影不見了蹤跡。張翊均顧不得再追,他連忙回身趕往那間小室內。


  張翊均本沒有報什麽希望,雲山鴆毒服之即死。但當張翊均緩緩在這虯髯漢身旁單膝跪下後,虯髯漢卻掙紮著抬起血淋淋的右小臂,顫抖不已地攥住了他的衣角。


  他的整支右小臂內側的皮肉,已被完完整整地剜去……


  午正三刻。


  長安縣,光德坊。


  時至今日,潁王仍記得他在幾年前首次來光德坊的張府的光景。


  那時他剛結識張翊均不久,正值上元佳節的前夜,即便是白天,也滿城張燈結彩,平康裏更是熱鬧非凡,各式花燈如初春怒放的牡丹,爭奇鬥豔。


  李瀍那日微服同張翊均在平康裏閑逛,卻恰好路過彼時尚不成名的清鳳閣,聽聞內裏一陣騷動,他們湊近去剛好目睹了一貴戚子弟醉後失態,見色起意,強迫清倌的場景。


  李瀍彼時本不欲多事,此事在平康裏司空見慣,隻要不出人命,最終往往都是清倌被贖身強納為妾了事。


  誰知那貴戚子弟竟拔劍相向,看來醉的不輕。眼見那瘦弱清倌馬上要血濺青樓,站在李瀍身側的張翊均竟挺身而出,為了一區區風塵女子擋下一劍。李瀍見狀,才反應過來,與圍觀眾人上前將那紈絝徹底製服住,扭送官府。


  好在張翊均傷口不深,李瀍對這富家公子的行為打心底半是欽佩,也半是驚奇,便親自將張翊均送回府邸。那是李瀍首次到往光德坊除卻京兆府以外的地方,亦是李瀍與張翊均此人深交的契機。


  張翊均彼時笑著說的一句話,讓李瀍今天還記得

  “彼遇險而無人挺身,國有難而將相漠然,唐將不唐……”


  “唐將不唐……”潁王口中喃喃自語地重複了這四個字,他一勒韁繩,自己已不知不覺間到了張府門前。


  李瀍選擇來此目的很明確一向張翊均道出昨夜善和裏的異動,二是讓他暫時收手,此事實在過於凶險,他已不能放心地讓張翊均獨自調查案情。


  潁王立於府門外,想好了說辭,他翻身下馬,將馬匹牽到府門前的木製馬靠旁拴好。他剛把手放在鋪首上準備輕叩,卻聽門內一陣響動,聽來像是抬起門閂的聲音,府門繼而竟直接向內延啟。


  門檻內外兩人,皆滿眼驚奇意外地望著對方。


  “潁王殿下?”


  “十六郎?”


  李瀍和李商隱幾乎同時衝口而出。


  李商隱本牽著“紫雲驄”,見到潁王,連忙鬆開韁繩,向前俯身拱手一禮,他沒想到潁王居然會親自到訪張府,但他思忖應當不是來尋自己的,便微微側身讓出道來,問道“殿下親來此,可是欲尋翊均兄?”


  張府的老管家和幾名仆役此刻也聞聲趕來,見是潁王殿下,皆躬身施禮。李瀍點點頭讓他們退下了。


  “翊均莫非出府了?”


  李商隱頷首道“殿下來得不巧,翊均兄約略一個時辰前出府往城北而去了……”


  “城北?”李瀍微微蹙額,他瞥了眼李商隱身後的紫毛駿驄,又打量了半晌李商隱的裝束,寬袖襴袍、佩巾襆頭、搭扣蹀躞,儼然是要出門的打扮,不禁問道“你也是要去尋他的?”


  “呃……非也,”李商隱稍有囁嚅,左手不自覺地摩挲右手手背,“臣稍候有些急事,且須往晉昌一趟……”


  潁王“噢”了一聲,側讓開府門,在李商隱牽馬出府後,他忽而問起“翊均可有說他往何處去了?”


  李商隱頓了片刻,想起來向潁王叉手道“翊均兄今晨似乎說他要往鄭注府上,臣記得……應是往善和裏了……”


  “善和……”李瀍胸中一悸,他盡力表現得不動聲色,連忙再向李商隱確認一遍道“他確定說是往城北善和坊去?”


  李商隱似乎沒覺出來潁王言語中的焦急,點頭道“正是,緊鄰皇城南牆的善和裏……”


  不好!


  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開始在李瀍心中凝聚,他顧不得耽擱,匆匆辭了李商隱,便轉身上馬,直朝坊門方向疾馳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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