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知無不言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某處。
被安守約這一問,璿璣眼神先是一愣,她望了安守約片刻,心中隨後卻為一絲驚疑所籠罩。
隻因一個細節忽而竄過璿璣的腦海彼時她在樓梯轉角撞見安守約時,從他所站的位置向樓上望過去應該根本什麽都看不到才對,一路上璿璣也從未透露被殺之人的身份,為何他此刻卻能道出自己是在尾隨一名禁兵呢?
但是……璿璣一向對人眼神的判斷很準,安守約此刻眼眸中毫無早前的輕佻,亦無欺瞞惡意;況且她估摸若是自己不先講,安守約怕是不會對她的問題有所答複的。
璿璣先將心底的疑慮放下,稍微在腦中捋了捋思路,爾後向安守約約略一說。她當時選擇尾隨那名被害的禁兵的緣由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因為昨日在清鳳閣的那場凶殺案,讓她對單獨出行的禁兵有了警惕罷了,便從光德坊一路跟了過去,直到西市北曲那家酒肆,卻不成想竟成為了第一目擊者。
安守約靜靜地聽完,許是這理由與他所想稍有出入,深邃的眼眸中竟泛出些失望之色。他細忖良晌,雙手抱臂,忽而揪住了一處疑點問道“光德坊位於長安縣,與小娘子所居平康裏相隔數裏之遠……小娘子閑來無事,為何會不辭辛勞現身光德?”
璿璣被這一問得渾身稍有不自在,昨日洛瑤死後,萬年縣便挨個詢問了清鳳閣清倌們詳情,當然也包括她自己,前後總共兩三個時辰。弄得她現在已經對這種被審問的感覺極為敏感和不適。
“此事與足下無關……”
“噢是嗎?”安守約一臉苦笑地搔了搔腦後,誇張地仰頭長歎道“知人知麵不知心,安某舍身相救,最後卻落得個被懷疑被猜忌之境……”
至於嗎?璿璣聽得心裏很是無語,這家夥什麽毛病,怎麽又回到了在酒肆裏的那般聒噪不止的浮誇樣子?再說她自己心裏的疑問一個個都未作解答,這卦士卻開始在此賣慘。不過他說的倒沒錯,在救了自己這一點上璿璣確實也無法反駁。
璿璣最後隻得輕描淡寫道“璿璣是去見一個朋友……”她此話說完才想起來,自己實際上始終未曾告與安守約自己的名字。
“一個朋友?”安守約眼神閃動,他敏銳地覺出璿璣說此話時語調的不自然,感覺這裏麵有文章,便道“怕不是恩客吧?”
璿璣聞言臉頰騰起一團紅暈,連忙羞赧地強調道“不是!隻是……朋友!”
安守約見璿璣這個反應,雙眉微挑,心底差不多猜出個七八成。他哈哈一笑,心底卻泛起了一絲惡趣味,接著追問道“難道是情郎?”
“跟你說了,不是!”璿璣麵色漲紅,她現在知道為何當初在西市初遇此人她會那般厭惡了,這人輕佻的樣子確實煩人。璿璣冷著臉道“璿璣已照足下所要求,盡如詳述,足下現在可否誠言相告?”
安守約看向璿璣道“知無不言。”
“你到底是誰?”
“在下姓安,名守約,小娘子應當知道……”
“我不是問這個,”璿璣白了他一眼,“足下適才也說你並非卦士,那麽足下到底為何於昨日會現身那間酒肆?又為何會選擇與我搭訕?最後今日又為何要一路尾隨,最終卻出手相救?”
璿璣問出了一連串心底的疑問,雖然她並未得到答複,但內心的感覺卻比方才深埋心底要好上幾許。
安守約有些猶豫地摩挲著上唇的髭須,咂了下嘴“前幾問安某還無法相告……”
“不是說知無不言嗎?”璿璣有些氣惱,這家夥怎麽毫無君子之德、言出不踐?
“並非不告訴小娘子,隻是時候未到,很多時候,知道得愈少愈安全。”安守約收起了輕佻的表情,一臉認真,“不過……安某卻是可以透露。適才某選擇一路尾隨,最終出手相救,隻因誤以為小娘子在同某追查同一件大案。”
“大案?”璿璣心底一沉,莫非這家夥說的與翊均哥哥追查的秘事……是同一樁?
安守約隻能透露到這兒了,他輕輕頷首,默默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諸坊的鍾聲鼓聲次第響起,訇鳴陣陣,長安的百姓們知道,申過酉至,宵禁臨近,又是一日即將過去。安守約轉而回過身去,依次仔細檢查了下三具屍體,收繳了其中一人的障刀,掛在自己的腰間蹀躞上。
“咦?”安守約忽然在那名“胡商”身旁蹲了下去,他凝目在這人脖頸處良晌,竟發現此人脖子上的青筋在微弱地跳動。安守約用手試了下鼻息,抬起頭對璿璣道“他還活著……”
璿璣眼中稍有驚訝,仔細看去,確是能注意到此人的胸口在微微起伏。這名“胡商”麵若棗色,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她記得方才安守約明明白白地捅進了他的小腹,但顯然彪悍魁梧的身材卻足以讓他在受了那種傷後還留有一絲氣息。
璿璣也蹲了下去,她取出一方手帕,正要按住此人的傷口,口中道“要不要通知臨近醫館?”卻為安守約搖搖頭止住了。
“沒用的……”安守約此刻麵無表情,語氣裏沒有玩笑的成分。他很清楚自己方才那一刀力度如何,這人雖然還活著,距離成為屍體卻已然不遠了。
安守約伏向此人的耳側,用低沉的嗓音說了句什麽。
這是胡語,璿璣蹲在一旁,她雖然聽清,卻沒有聽懂。她想起來安守約曾說自己的母親是回紇人來著。他方才說的話聽起來像是某種問候語,因為璿璣依稀記得今晨在那間胡姬酒肆也聽過胡客用這句話相互打招呼。
許是聽清了安守約適才所言,“胡商”的眼球在眼瞼下轉動了幾下,顯然他的意識還未隨著逐漸流失的生命徹底消散。
安守約知道,這胡人既然聽懂了他方才問的回紇語,定出身漠北。他自己是漢胡混血,胡人們都有自己的圈子,他太了解這群盤踞長安的回紇人了。若說往昔回紇汗國還可南與大唐、吐蕃相互爭雄,現在隻是徒留一具草原惡狼的軀殼,早已沒有了以往的輝煌,內訌不止,行將就木;這群苟活在長安城的回紇人亦是如此,毫無尊嚴,為了錢什麽都敢幹,無非是誰出的價碼高跟誰走罷了。
璿璣立在一旁,眼見著此人奄奄一息,她不知道安守約沉吟半晌心裏打的什麽主意。若是此人咽氣,豈不是最後稍作審問的機會也隨之溜走了?
正在璿璣想要提醒之時,安守約又一次俯下身去,用回紇語說了句什麽。這一次璿璣全然沒有捕捉到裏麵的詞匯。“胡商”雖然睜開雙眼,卻仍舊一言不發,倒是起伏的胸膛在表示他還活著。
安守約眉頭近乎擰到一起,唇角不為人注意地微挑了一下,又說了一句回紇語。這從語氣中能猜出來是一句確認似的問話,璿璣隱隱約約從中捕捉到了一個詞,似是唐話……
過有良晌,“胡商”的雙唇終於輕啟了一條縫,從中吐出來一句簡短的語言,而這句話中璿璣也同樣聽到了安守約方才提到的詞語。
安守約臉上先是稍有驚訝,隨後又會意地淡然一笑。
“他說的什麽?”璿璣忍不住問道。
見安守約沒有回應她,璿璣便道“我也有話要問他……”
安守約抬起腦袋,璿璣纖細的身形剛好立在敞開的門廊內,朝陽從木閣外射入,讓他看不太清璿璣的神情。
“他不會說唐話。”
璿璣細眉皺了皺,一名胡商,即便是偽作的,混跡於西都,怎麽可能半句唐話都不識得?
璿璣索性對安守約不作理會,俯下身去。她剛要開口,卻發現“胡商”已閉上了雙眼,方才回答安守約的問話似乎已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口中吐出最後一口氣,原本猙獰的麵目竟在朝陽的映照下變得安詳而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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