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子禦前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
長安,大明宮,清思殿。
天子的挺身而出,挽救了護駕軍全軍覆沒的結局。
但護駕軍也因此而失去了背水一戰的鬥誌,趙九郎雖然堅辭拒絕了鬼兵讓殿前護駕軍放下武器的要求,卻也不得不下令讓護駕軍主動讓出一條直通清思殿的道路。
柏夔並不擔心,清思院內,他們鬼兵擁有著絕對的人數優勢,足以將分列台座兩側的護駕軍完成合圍,再加上護駕軍的身上或多或少地沾著黑斑汙漬——鬼兵隨時可以用一點小火種,將大唐天子跟前的最後精銳付之一炬。
柏夔領著十幾個鬼兵強橫地衝入殿內,這一個大殿內部遠比外麵看起來寬大,有十六根紅漆大柱矗立其間,上蟠虯龍。
盡管殿中金吾衛已受天子之命,不再做抵抗。但在人數並不占優勢的殿中,柏夔不敢放鬆警惕,讓手下舉著弩機逼迫衛兵扔掉手中長槊,一名不情願照做的金吾兵馬上被射中了咽喉,倒地斃命。
柏夔一級一級地踏上清思殿階,距離禦座愈來愈近……
殿階梯麵烏黑發亮,狀如雲邊,殿階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彎曲龍形。
這也是柏夔第一次如此接近大唐天子。
那是一個身著赤金,氣宇軒昂的年輕人。龍眉皓目,寬鼻窄頜,一雙八字胡末端延伸至兩頰,幾與兩髯相接。即便隻禦極五載,流淌在骨血裏的威儀還是令他生出不凡氣度,以至此刻凶光畢露的柏夔逐漸逼近,竟也能鎮定心神,麵無懼色。
“逆賊,站住!”
聽到這聲高亢嗬斥,柏夔腳下未停,但眼神卻移向了天子身側一個瘦削挺立的身影。
監察禦史周墀。
“此乃天子禦前,安敢手持刀兵?”
方才伏下身去的兵士好似被周墀的勇氣點燃了被壓抑的怒火,猛然驚醒:亂黨首領近在眼前,如若將其就此斬殺,一切是否會有轉機?
這個想法似乎同時貫穿多人腦海,有的金吾兵重新伸手探向身旁長槊,試圖起身一搏。
十幾名鬼兵,紛紛試圖舉起弩機試圖彈壓。
正在這時,殿中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
柏夔端著連弩,弩臂箭槽上少了一支弩箭。
周墀反應倒是很快,下意識地側身躲避,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還是直直地射穿了他的左肩頭,登時血花四濺。而且如此近距離的弩機衝力,讓周墀身體直挺挺地向後倒去,他的後腦勺磕在石英地麵上,當場不省人事,且有鮮血從他的腦後滲出,染得石英地麵一片暗紅。
但沒人有暇顧及生死未卜的周墀。
對死亡的恐懼席卷殿中,原本掀起騷亂的大殿再一次變得鴉雀無聲。金吾兵們蜷縮在地上,至於那些低階宮人和仆役婢女,更是攢成一團,在弩箭的威懾下瑟瑟發抖。
天子左右還站著的,現在僅剩戰戰兢兢的馬元贄。
“他媽的……”柏夔不耐煩地將連弩再次指向周墀,方才的那一擊失手,讓向來箭無虛發的他惱火得不行。
這一次,他瞄準的是腦門……
“住手!”
殿陛之間回響的,是天子的一聲怒吼。
柏夔並未扣動懸刀,弩機望山卻仍舊同周墀的前額連成一線。柏夔饒有興味地望向了禦座前不過兩紀之年的大唐天子,輕搖著腦袋:“很可惜,現在發號施令的,並不是您……”
對於柏夔的威脅,天子似乎並未慌亂,他深吸一口氣,腰身依舊挺得筆直,兩條赤金色綾羅寬袖垂於兩側。
如果說方才柏夔入殿後他始終一言不發,為的是保持著最後的尊嚴,但現在眼見挺身而出的臣子即將殞命,他再不能不置一詞。
“朕早已說過,將士群臣皆無罪!爾等有何訴求,朕就在此!何必訴諸殺戮?”
“訴諸殺戮?”
柏夔喉嚨裏傳來一聲冷哼,語氣裏不無嘲諷。他左手按住刀柄,右手掀掉麵甲,步步緊逼,在距離天子五步遠處站定。這個距離,柏夔有充足的信心將天子一刀斃命,“方殺一穆慶臣,這又裝起了菩薩?”
天子的龍眉不為人注意地抖動了一下。
倒不是在糾結穆慶臣是自殺還是被他賜死,這已無關緊要。天子是驚訝於自己麵前凶徒的消息靈通。一個多時辰前,天子才從馬存亮那裏得知了穆慶臣自盡的消息,這個凶徒又是從何得知的?
縱使消息在長安坊間流傳向來迅速,但這等秘辛,知道的人也無幾才對。而且天子雖然不曾親自領兵作戰,但也諳熟舉大事最忌分散力量——很難想象,有人會一邊領兵攻入皇城,一邊派人打探這等看起來並無關聯的朝堂變故。
除非……
如果穆慶臣的死……與這些凶徒有關聯呢?
天子望向柏夔的龍眸中閃過疑竇,但後者並未給他過多細想的工夫。
柏夔輕蔑地調轉連弩,指著天子脖頸的弩箭尖頭,打斷了天子的思緒。
即便遲鈍如馬元贄,此刻也意識到,若是天子在此駕崩,不管新君是誰,殿中和殿外的所有人,都不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他終於鼓起勇氣厲聲道:“放、放肆!”
但馬元贄的嘴唇正因為恐懼而顫抖不已,結果這麽一磕巴,氣勢反倒消了七分。柏夔隻向馬元贄瞪視一眼後,他便嚇得向後退去,嘴巴也噤了聲。
天子緊攥雙拳,他隱約覺出,麵前的這個凶徒,似乎並不急於弑君,不然他們早就動手了。
天子咽了咽口水,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讓對死亡的恐懼擾亂心神,影響判斷。他半是質詢半是試探道:
“朕觀足下本非凶暴之徒,足下同朕素未謀麵,竟有何仇?你們究竟……想要什麽?”
柏夔心滿意足地動了動脖頸,腦袋向身後指過去,一字一頓:“他們要的是另立新君……而微臣,要的是陛下死前的一個公道!”
“公道?”
天子簡直想笑,哪有這般討要公道的?但還是鎮靜地問柏夔他說的公道是什麽。
柏夔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了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橫海李同捷之亂,陛下還記得嗎?”
寶曆二年時,橫海節度使李全略薨逝,其子李同捷卻自命留後,割據滄、景、德、棣四州之地自守,擁兵反叛朝廷。太和元年,正是初登大寶的當今天子,下詔諸鎮征討。曆時三載,耗費甚巨,最後以李同捷被誅殺,兵禍才徹底消弭。
剛即位便遇到叛亂,且事情才剛平息兩年,天子不可能不記得。
天子咬肌抽動,眼匝一跳:“足下……到底是誰?”
柏夔向天子身前啐了一口,似笑非笑:“微臣姓柏名夔,平原郡王柏良器之子,前襄州參軍。”
天子怔住。
襄州參軍區區八品,他對這個名字不可能有印象。但柏良器之名,以及此人同橫海之亂的聯係,天子還是瞬間了然。
“足下是……柏耆之弟?”
“想不到陛下竟仍記得次兄之名……”柏夔磔磔冷笑:“卻不知陛下賜死阿兄時,可曾想起我阿兄為陛下誅殺李同捷、平息兵亂之功?”
柏夔的話語,讓天子眯起了雙眼,眸中甚至有了茫然。他本以為這群逆黨的目的是奪取大位,卻不想還能和幾年前的一場平叛牽上瓜葛,不知這是眼前的這名凶徒私怨,還是逆黨的共識。
天子心裏更偏向前者。
“足下是想,讓朕為令兄平反?”
柏夔一言不發,瞪視天子的眼中凶悍未減。
“爾等既意欲篡弑,讓新君對其下詔追複便是……”天子龍眉微蹙,他不明白,這個凶徒領兵殺入宮中,竟會為這等小事在此遷延,“為何必須是朕?”
“必須是你!”
柏夔嘴裏吐出四個字,他態度堅決,右手中的連弩不動分毫,仍舊指著天子咽喉。他左手默默地探向懷中,摸出一張對折數次的發皺信箋,緩緩舉至天子麵前。
信箋內容柏夔早已倒背如流,但此刻在天子禦前,望著信箋,柏夔淩厲的雙眼,竟隨之變得柔和,仿佛回到數年前,他第一次拿到這封信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