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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劍拔弩張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


  長安,大明宮,清思院門。


  院中鬼兵大部在嚴防死守護駕軍的一舉一動,而把守清思院門的,卻隻有五名鬼兵,他們的職責隻有一個——警戒斥候,並且如果有救駕隊伍趕來,他們會立刻向內傳信。隻要天子駕崩,救駕隊伍必然自潰。


  與殿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相徑庭的是,清思院門外,安靜得有些蹊蹺。


  經過了一個多時辰的突襲,他們就完成了從玄都觀,到大明宮,最後到天子禦前的壯舉。但現在夜幕降臨,四周的靜悄悄反倒讓把守此處的鬼兵們風聲鶴唳。


  死在半途沒什麽,但死在大事將成前的一刻,是誰都無法接受的。


  “他媽的,大殿裏的人在搞什麽?”副隊長抱怨道,一口襄州腔十分地道:“殿前的護軍都被壓製了,怎麽還沒動手?”


  自從柏夔領兵入殿已經過去了有半盞茶的工夫,但到現在還未有動靜,明顯有些反常。他回身望向清思殿方向,殿中燭光如舊,能隱約看到些人影綽綽,與先前別無二致。


  “不會是嘮起家常吧?”一名鬼兵語帶調侃,他掀起麵甲,露出挺立的鷹鉤鼻和橫髭。入夜後,青銅麵甲被凍得涼冰冰的,刺得兩頰生疼。“這東西到了晚上就跟貼了塊兒冰似的……”


  “你還是把那玩意兒戴上……”副隊長提醒道,他知道這麵甲戴著呼吸不暢,到了晚上還冰涼刺骨,但此物的意義在於分辨敵我。


  橫髭鬼兵問道:“有薄荷葉嗎?”


  “有,”副隊長身側的一名鬼兵在腰間摸了摸,掏出來一大把,“夠麻倒一頭牛了。”


  橫髭鬼兵往嘴裏塞了三片,腮幫子隨著咀嚼動作一鼓一鼓,他正要扣下麵甲,卻突然止住動作道:“你們……聽見什麽沒有?”


  這句話如同給了每個人一枚平地驚雷,副隊長神色緊張地向夜色裏左右觀望,但目之所及卻什麽都沒瞧見。


  “你聽見什麽了?”


  “呼吸聲……”


  “呼吸聲?”


  “對,不過像馬的……”


  “馬?”副隊長咽了咽口水,不會是救駕隊伍裏的先鋒騎軍吧?不過他們方才把守此處的時候什麽都沒聽見啊,他們腳下就是堅硬的石板路,就算再遲鈍也不可能聽岔了馬蹄聲。


  “你不會是以前賣馬,現在聽什麽都像馬吧……”


  “胡扯什麽呢,沒誆你們。”橫髭鬼兵執起障刀,小心翼翼地向清思院門西側挪步。他曾做過些馬匹生意,對於馬的聲響本就十分敏感,現在四周萬籟俱寂,黑暗中傳來的馬的粗重呼吸聲,他不可能聽錯。


  聽起來像是,一匹?

  橫髭鬼兵的身影消失在了院牆拐角處,正在副隊長準備親自過去查看的時候,橫髭鬼兵又轉回來了,手裏多了根韁繩,而韁繩的末端,則牢牢地拴在一匹白馬的馬嚼子上。


  “你從哪兒弄的這畜生?”


  “不知道,就立在院牆拐角一側……”橫髭鬼兵將白馬牽到副隊長跟前,輕撫著馬脖子糾正道:“不過這可不是什麽畜生。”


  橫髭鬼兵到底是對馬匹有所了解,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匹河東神駿。通身雪白,額前綴著一枚青星斑,肌肉線條分明,體態健美,最適合在大平原上馳騁。讓他不禁口中嘖嘖稱歎:“不愧是宮裏,連馬都這麽好看……”


  副隊長卻沒有欣賞的閑情逸致,“這馬是從哪兒來的?”


  這才是關鍵,五名鬼兵互相投過去疑問的眼神,他們鬼兵盡是步卒,方才攻入清思院前也不記得在院角有這匹馬,殿前的護駕軍似乎也沒有騎軍,這匹馬就像是憑空出現在院牆一側,來曆不明。


  “嘶……”橫髭鬼兵想了半晌,下巴向著清思院內一點:“咱們的身後,不就是馬毬場嗎?”


  眾人恍然大悟,馬毬場附近必有廄房。往昔敬宗皇帝尚在時,酷愛擊馬毬,每日都要同宮中宦官、軍將打上幾場,非盡興才罷休,因而禦用馬廄中豢養的馬匹便從宮城北部的飛龍院搬至了此間清思院附近,開賽調馬十分便當。


  “如此說來,可能是方才的戰鬥中,廄房中馬兒受了驚,結果跑了出來。”副隊長揣測道,這個理由成功說服了他自己,隻要不是救駕軍出現在附近,他緊繃的心情就能放鬆幾許。


  “要不把它牽回去,免得在此礙事。”一個鬼兵提議道,畢竟在院門前放個這麽明顯的目標,極易讓他們的行蹤暴露。


  副隊長點點頭,正要向著院門內一指吩咐,動作卻戛然而止。


  “等等……”


  “怎麽了?”


  “如果是馬廄中跑出來的馬……”副隊長抬起麵甲,眼中滿是驚疑:“為何會套著馬嚼子,佩著馬鞍呢?”


  與此同時,清思殿。


  柏夔忘不了兄長信箋最末的字句。


  ‘……四弟,待擒其亂首李同捷,立此大功,論功行賞,為兄必能回朝敘職,忝職台府。屆時便順路,往襄州,同君共飲!’


  柏夔因而兢兢業業,公務職事爛熟於心,為的就是不辱家門,為的也是令兄長刮目。一年下來,柏夔在襄州成績斐然,從九品末吏,連升兩級成為了襄州參軍,山南諸軍,皆識其名。彼時的山南東道節度使竇易直,也對其甚為倚重,帥府軍情文書一應托付。


  直到時任諫議大夫的次兄柏耆如其在家書中所說,成功擒殺李同捷,平息了禍亂河北三年之久的橫海之亂。


  但柏夔終究還是沒能等來次兄的到訪,而是諸將嫉妒兄長之功,四方誣陷,柏耆因此反被先貶至循州,又坐罪流放愛州,不久賜死的噩耗。


  時隔數年,立誓為兄複仇的柏夔沒有想到,自己現在居然真的同殺兄仇敵這般接近。


  天子當然也沒想到,先前為平息眾怒的一紙賜死敕令,竟會令這個柏家人對自己恨之入骨,甚至居然真的領兵攻入了固若金湯的皇城,在這等場合下討要什麽所謂的“公道”。


  何況天子並不準備給這個“公道”。


  天子麵無表情地聽柏夔講完,不動聲色道:“俗語有言,偏聽一方之言,無足為信……”


  “橫海之亂,諸鎮進討,將士拚殺三年,僅能下之。爾兄趁李同捷窘迫,逼其請降,爾後先將其擒拿,又奪眾將攻城拔寨之功……足下知否?”


  柏夔臉色鐵青,蠶眉幾乎擠到一起。


  天子毫不理會柏夔的表情變化,神態分外從容,語聲好似三九寒冰:“爾兄貪功,反複無常。先受李同捷降書,又懼功勞被搶,擅殺大將萬洪……最後竟為獨占平亂之功,又殺同捷全家數十口。朕之愛將李佑,因爾兄所為,急病攻心,甚至卒於任上……足下知否?”


  不對!


  不可能!

  柏夔的麵容愈加猙獰,不自覺地向前數步,弩箭的箭頭抵上前去,天子已經能感覺到箭尖散發的陰冷銳鋒。柏夔紅了眼睛,他終於忍受不住,一手揮著次兄手書,幾乎歇斯底裏:“昏君!一派胡言!”


  “爾兄所作所為,同足下別無二致,”天子麵無懼色,反倒嗔目相視,一字一頓:“皆是亂殺無辜,棄國棄家之徒!爾兄……死有餘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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