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陰差陽錯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數刻工夫前。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自狼狽地逃出清鳳閣後,璿璣已早沒了往日的嫵媚優雅,她的團髻被扯散,黑長的秀發垂到肩頭前後兩側,衣著也沾染了不少髒汙。但她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儀容,腳下不停地趕至平康坊門,暫時脫離險境後的她卻發現擺在自己麵前的是個棘手的問題。
她雖然要尋張翊均,但她卻並不知張翊均的所在……
長安城裏數十萬人,在偌大的城中去尋一個身無官品的弱冠,比大海撈針還要誇張。若是尋常事項,她大可花錢雇人跑腿,但自己要傳達的屬實太過秘辛,眼下長安城裏波譎雲詭,她現在誰都不敢相信,包括清鳳閣裏的所有人。
她隻能靠自己……
璿璣腦中飛速運轉,仔細思忖張翊均可能去往的地點,她率先排除了光德坊張府,這等危急之時,張翊均沒有理由仍然端坐光德坊家中。
那麽實際上留下來可能的地點已然不多了。
十六王宅?
張翊均是潁王幕僚,如果幕後主使真是安守約所說的那個人,那麽潁王殿下必難保全,張翊均沒有理由不去勤王。
璿璣眼神再次由慌亂變得堅定,她收斂心神,調整呼吸,疾步出了坊門。
此時街上已經有些紛亂了,無論肩輿還是客商,都在往坊內住處猛趕,生怕被即將開始巡夜的衛卒抓到。璿璣逆著人流徑直向北,幾次險些衝撞了行商。璿璣全憑腳力,居然隻用了三刻的工夫,就行至了安興永嘉——亦即西安興坊、東永嘉坊。
十六王宅,已近在咫尺……
璿璣強忍著腳掌的酸痛,正準備穿過坊角十字街,伴著一急急的勒馬嘶鳴,璿璣身後陡然傳來一陣厲聲斷喝
“大膽賤婢,竟敢犯夜禁!”
璿璣循聲回身一看,才發現自己身後立著五名騎手,皆身著明光鎧,腰佩橫刀,為首的騎士看蹀躞裝束應該是個都尉,火炬映照下,五人胸前的護心鏡皆閃著金光——這儼然是金吾衛的裝扮!
他們剛才說到,自己犯了夜禁?
怎麽會?
璿璣這才發現,身側左右已沒有了行人。她猛地意識到,自己方才為免走錯路,思緒實在太過專注,似乎全然忘記了時辰這茬事。可是……她並未聽到自丹鳳門傳來的一更鼓聲啊。
這麽說宮城已經出事了?
但無論如何,現在時間一彈一彈地流逝,她很有可能是目前唯一知曉幕後主使身份的人,當務之急是盡快將這個消息帶給翊均哥哥,璿璣相信,憑借張翊均的能力,定能想出平息禍亂的方法。
因此,她可不能因為犯夜禁這等毫末之事被杖責一番……
璿璣心念電轉,馬上矮下身去,向著金吾都尉做跪拜姿,口中同時高聲道“軍爺饒命,小女子實知宵禁,但聞聽宮城遭難,特欲往官府稟明!”
璿璣說得很巧妙,宮城當指大明宮,而藩邸則為十六王宅。她知道犯夜禁是應被杖責之罪,但現在為求自保已是其次,爭分奪秒才是現實,為此她必須從金吾兵這裏掙脫才行。所以她需要一根毒刺,一刺即痛,一針見血的那種。
而這根毒刺,不能是十六宅遭襲,那邊本就不是金吾衛的所轄範圍。必須得是宮城遭難,才能讓這些金吾衛緊急馳援,如此自己脫險的同時,還能給宮中增添一份助力。所以她特意對宮城遭難四字進行了強調。
如璿璣所料,金吾兵幾個人神情如遭雷磔,麵麵相覷。
但他們的反應,卻與璿璣所期望的大相徑庭……
“難道……沈將軍傳的信是真的?”
“我說為何方才丹鳳門沒敲鼓,原來真的遭了兵禍?”
為首的金吾都尉難掩驚慌,左右看了看“煙丸騰起已是一刻工夫之前,我等是不是耽擱太久了?”
“韓都尉,我們快去宮城吧……”一名騎手麵露緊張,“不然我等若被責罵逡巡不進,可是救駕不及的重罪啊!”
《唐律》規定,見煙如見敵,必須即刻聚攏馳援,違者軍法論處,輕則流放,重則殺頭!
姓韓的金吾都尉又如何不知,他恨恨地回手舉起馬鞭“媽的……方才就是你小子貪杯,說消息不可能是真的,現在又來催老子!你以為現在趕過去就能脫罪嗎?我們一個都跑不了!”
韓都尉本還想再罵,但心知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找到個合適的理由來掩蓋救駕不及的罪過。不過饒是他絞盡腦汁,竟絕望地發現無論如何做,恐怕都無法脫罪。
韓都尉眼神複雜地望著跪於馬前的這個華服女子,若非此人,他們可能還正準備換一家酒肆喝酒吃肉,但也正是此人,讓他們每個人都覺出了自己將要麵臨的大禍……
不過,等一下……
韓都尉又仔細地打量了下這名衣著不整的女子,伴著眼中泛起的一絲疑惑,他心裏連聲責備自己的遲鈍。
她是怎麽知道宮中出事的消息的?
莫非這個女子……知道些內情不成?
韓都尉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帶此人去見沈將軍,豈不是可以成功避免了救駕不及的重罪?若是此女子真了解些內情,功勞不正好是自己的?即便此女子不知內情,也剛好可以做個替罪羊不是?更何況,此人犯了夜禁,也不能如此輕易地放過她!
韓都尉嘴角展露了笑容,自認為想出了個萬全之策。他馬上翻身下馬,向著馬鞍一指“你,上馬!”
璿璣心頭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這又是哪一出?他們要幹什麽?
“別磨磨唧唧的……快點!”
韓都尉說完,便粗暴地兩手往璿璣腰身一叉,璿璣尖叫了一聲,但腰身卻被緊緊鉗住。那金吾都尉像舉一個孩子似的,輕而易舉地將璿璣托上了馬背,而後自己也上了馬,跨坐在了璿璣身後。
聽著幾名金吾兵的哂笑,璿璣卻是一臉驚恐,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剛逃出禁軍的魔爪,不知道這幾個人高馬大的金吾兵又要對自己做些什麽,安守約拚盡性命為自己爭取到的機會,難道就要這樣被毀了?
翊均哥哥,潁王殿下的安危……都怎麽辦?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皇城……”
韓都尉說了這兩個字,兩腿便用力一夾馬肚子,領著四名騎手,向著宮城方向,絕塵而去。
酉正一刻。
大明宮,清思殿內。
柏夔雙眼血紅,手中用力,弩箭已然將天子脖頸刺出血來,引得身側馬元贄驚呼起來。但天子卻像是下了必死的決心,並未向後退去,這更讓柏夔氣急敗壞。
有一名鬼兵見柏夔在此耽擱過久,生怕救駕隊伍已在路上,不禁憂心忡忡地催促起來“柏公,時間可能不多了……”
柏夔猛地扣動懸刀,彈筋鬆弛的聲音從他手中傳來,有人猝然倒地,讓殿中原本就已被這劍拔弩張緊張到極點的眾人嚇得渾身一顫。
但倒地的,卻並非天子,竟是方才開口的鬼兵!
一枚黑澄澄的弩箭正中其胸口,伴著那名鬼兵肢體的抽搐,鮮血汩汩地往外冒,場麵一時極其血腥。
柏夔毫未改容,他顯然為了給兄長昭雪,已經什麽都不管不顧了誰擋在他的前麵,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擊殺,甚至包括“自己人”……
但天子到底是禦宇天下五載,並未被柏夔的舉動所震懾,或者說那份震懾隻是稍縱即逝……
“朕禦極五載,節衣縮食,崇儉去奢……”天子語聲清亮,龍眉舒展,眼中已沒有了一絲慌亂,他顯然已經摸清了這個凶徒的底,隻要自己一口咬定不會為其兄長昭雪,對方必不罷休。篤定了這一點,天子從容道“……然朕為奸邪所誆,除有愧於穆慶臣。餘皆無愧,餘皆無悔!足下若要動手,還勸你早些動手!免得夜長夢多……”
柏夔惱羞成怒,喉嚨裏傳出一聲低吼,伸手就要去扯天子衣領。
但他的動作卻陡然一滯……
砰。
彈筋鬆弛之聲從柏夔耳側傳來。
縱然柏夔身手敏捷,但怒極攻心的他此刻的動作卻比意識慢了一拍。箭頭入肉的聲音自他右肩響起,登時血花四濺,柏夔的寬厚身軀被這強大的衝力弄得一趔趄,右手食指下意識地扣動弩機懸刀。但位於連弩箭槽中的最後一支弩箭卻擦著天子脖頸,“啪”地打中了清思殿內的翠金遊龍屏風。
柏夔倒地前的一瞬,用餘光瞥見,方才射出弩箭的敵手,居然是同樣身著烏色甲衣、頭罩麵甲的鬼兵!
殿中陷入了混亂前的騷動,幾名鬼兵紛紛望向那名射出弩箭的自己人,一時疑惑是不是誤射,連跪立於地的金吾兵都被這突然變故弄得一愣神。
天子反應極快,他雖早已做好了賭命的決心,但見柏夔弩機已空,千載難逢的機會浮現,須臾的躊躇後,天子腳下立刻向著身後一躍,成功跳出了柏夔所能掌控的襲殺範圍。
短短的數息工夫,適才這自稱柏夔的為首凶徒親手射殺了一名手下,現在另一名鬼兵又將弩箭射向了他們的首領。敵人難道在最後關頭起了內訌?!
直到那人將麵甲迅速掀起。
這不是內訌。
柏夔永遠也忘不了那雙劍眉……
他居然沒死在廢祆祠?!
柏夔雙目圓瞪,近乎裂開的眼角連帶著臉頰,重重地磕在了禦階之上,霎時血腥味盈滿舌腔……
不及柏夔起身,張翊均的聲音已然響徹殿陛
“金吾衛!護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