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局已定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初三刻。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安王府。
安王遞給李瀍的毒茶湯就在他唇邊,李瀍第一次感到,他距離死亡這般接近。
但李瀍心中並沒有絲毫的恐懼,他默默地閉上雙眼,嘴唇蠕動,輕聲道“收手吧……”
“什麽?”安王語氣裏滿是嘲諷,忍不住鼻孔內傳來一聲嗤笑“你再大聲點?”
李瀍的反應也引得周圍鬼兵也跟著嗬嗬笑了起來,在場所有人都以為這位潁王臨死得了什麽失心瘋,不單意識不到自己的處境,竟然還勸導起安王來。
“我說……”李瀍睜開眼睛,一字一頓地重複著“安兄,收手吧……”
安王不屑道“鬼兵早已襲入宮城,某馬上就要在皇兄柩前即位了,你憑什麽勸某收手?”
李瀍繃緊了臉“不管結局如何,你都不配做君王……”
“這話輪不到你說吧,九弟……”安王哈哈大笑“一介將死之人。”
但安王很快就發現,李瀍竟然也在笑。
這大大顛覆了安王對自己這位幼弟的印象。他不是一心隻想著修道長生嗎?他應該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怎麽在見識到鬼兵的精悍後,死到臨頭的潁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安王竟然覺得自己心底有那麽一絲害怕,這份害怕隨著李瀍勾起的笑容,逐漸演變為了恐懼。
安王氣急敗壞地放下茶盞,手指著李瀍的鼻子,徹底撕破臉皮,歇斯底裏地下令“給我狠狠地打,打到他笑不出來為止!”
幾名鬼兵得令,但卻在原地猶豫了須臾。隻因李瀍方才的笑聲,著實讓他們心底也變得沒底起來。直到安王再次大吼,鬼兵才紛紛動手,將潁王架出退室,在園間小徑上將他踢翻在地,幾個人手裏拿著馬鞭,對著潁王狠狠抽打。
安王很想此刻能帶著微笑,欣賞自己親弟受折磨的過程。但他卻驀然發現,由於潁王方才的反應,自己雙唇隻能十分僵硬地擠出一個蹩腳的弧度,這更讓他極為不爽,便又下令讓鬼兵下手再狠一些。
他知道,自己已然沒有退路了……
片刻過後,安王抬了抬手,鬼兵遂收起馬鞭,讓開幾步。
李瀍被打的眼冒金星,意識一時有些模糊,他匍匐在地上,身體蜷縮在一起,襆頭脫落,頭發散亂不堪,袍服被鞭爛之處比比皆是。過了足有半晌,他才默默抬起滿是血汙的臉,轉頭望向緊擰著眉頭的安王,這個他原本稱之為手足的人。
李瀍掙紮著從地上站起身來,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仍舊展露與方才無異的笑容。
安王瞪圓了眼睛,簡直要被氣炸了,竟親自衝到李瀍身前,揮掌重重地給了潁王一耳光“大局已定,你什麽倚仗都沒有,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你覺得你贏了嗎?”
“你覺得我輸了嗎?”
安王接著道“你不會以為,就憑陸興帶著的幾個縣兵,就能來救你?我告訴你,陸興那小子,現在就在中庭,被刀斧手圍得水泄不通,隻要本王下令,他們彈指間就會血濺中庭!”
安王說完還覺不夠,馬上手指著潁王府的方向“料理完這邊,就去你的王府,把一眾府眷都屠給你看!”
“安兄……”李瀍臉上的笑意未減“你難道就未曾想過,你能密謀奪位,就不會有人密謀阻攔你?”
安王眼光中閃過一絲疑懼,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你、你什麽意思?”
潁王將手探向腰間蹀躞斜囊,竟摸出一枚乳白玉玦。玉玦雕花薄如蟬翼,這恰是張翊均在暗渠之中偶然發現的線索之一,後來被證實是為了將懷疑引向漳王才特意被放置其間的。
安王見了這玉玦,立刻回想起來,當初密謀籌劃之時,柏夔曾向自己討要過漳王的物什,說是為了嫁禍之用,自己便安排人趁十六宅宴時竊取了此物,並交給了柏夔,據說被放在了玄都觀的暗渠之中,不過後來此物下落如何,安王卻並不知曉。
沒想到此物竟到了潁王的手中……
“這不是漳王兄的玉玦嗎?”安王故作鎮定道。
“不錯,”潁王將玉玦捏在手心裏,忍著渾身的鞭痕疼痛,將腰身挺直道“安兄想不想知道,此物竟是如何落到小王手中的?”
安王喉嚨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他盯視著李瀍的雙眼,表情也隨之開始有了些不自然。
潁王話裏話外的意思,莫非是說,他暗地裏早就開始追查“鬼兵迎駕”的密謀了?
不可能……
絕不可能!
安王臉色鐵青,此物本就不是他所有,是漳王的物什,李瀍在此將它拿出來,明明什麽都證明不了!分明就是在虛張聲勢!
“少廢話!”安王喉嚨裏鑽出一聲怒吼,向著退室一攤手掌“把鴆毒給我!”
言訖未幾,一名鬼兵便將毒茶湯送至安王手中,安王正要伸手探向李瀍的脖頸,李瀍卻朗聲道出了五個字
“玄都觀,暗渠!”
安王的動作陡然一僵,眼神裏頭一次顯露了驚慌。
李瀍知道,由於現在宮中的情況全然未知,他現在所能做的,就隻有憑借張翊均向自己匯報過的內容,步步緊逼,營造出安王謀劃已然落空的結局,繼而逼迫安王收手就範。
他並非像張翊均那般詞鋒滔滔的高手,對於人心的揣摩也未有李德裕那般敏銳。但現在生死關頭,他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好在隨著安王的逐漸慌神,原本並不存在的一項優勢,在李瀍麵前顯露了出來安王對自己的謀劃,實際上並非那麽自信……
而李瀍利用的也恰恰是這一點。
當然,這一切能夠成功的前提,必須建立在宮中消息能夠及時傳達的基礎上,而且天子必須生還,沒有這兩點,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這是一場成敗並不掌握在李瀍手中的較量!
“據小王所知……”李瀍目光灼灼,乘勝追擊,不給安王任何細忖喘息的時間,接連拋出鋒利的言語陌刀“安兄先在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帥府暗插了一枚暗樁,小王如未記錯,許是叫韋榮吧……爾後為免泄密,暗中令此人夥同西川節度副使李植,出賣了唐軍在維州的暗樁司馬朱。”
李瀍的言語很是巧妙,他實際上並不知道言語中“為免司馬朱泄密”泄的究竟是何等秘辛,但通過他的微妙語調,以及盡在掌握般的輕鬆神情,安王的雙眼越瞪越大。
安王脊背、前額此時已滿是細汗,僵在空中的手顫抖不已。他怎麽也想不通,潁王到底是如何調查的,竟然連一年前的事情都知道得了如指掌,而且……那可是在西川啊!雖然李德裕曾同潁王關係緊密,但這等程度……安王已難窺內中關聯。
李瀍還未停下,先後繪聲繪色地將崇業坊玄都觀的暗渠、善和坊廢祆祠的失火等等李瀍親耳聽聞,甚至是身臨其境的事情一一細數。安王聽得幾乎崩潰,圍在周圍的鬼兵也一陣騷動,有些害怕起來。若是這位親王對他們的密謀了解到這等程度,豈不是計劃必敗無疑?
但半晌的工夫,李瀍這邊其實也已經撐不住了。
盡管他講得很慢,但他從張翊均那裏聽到的,也已然枯竭。他也不敢妄加揣測、添油加醋,因為現在對安王建立的威懾終究是脆弱的,一旦安王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對勁,自己也就完了。
“你給我住口!”
安王厲聲打斷,潁王抿緊雙唇。
“說到底……你還是沒說,你究竟準備如何阻止本王?鬼兵終究還是打進了宮城不是?”安王目光似劍。
李瀍不知安王這個問話,是為了給鬼兵打氣,還是真的回過味來,意識到自己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麽知根知底。
安王雙眼一眯,淩厲的目光射過來,令李瀍不禁側了側臉頰。
李瀍的這一彈指的微動作,有著災難性的後果……
“你小子還真差點把本王給唬住了!”
安王惡狠狠地說著,便一手扼住李瀍的喉嚨,用力一卡,讓李瀍不自主地張開嘴唇。
千鈞一發。
“住手!”
這一聲高亢的呐喊,並不出自院內的任何一人。
安王循聲望去,驀然發現,不知何時,在王府後園的院牆上,多出了一個身影。夜色之下,望過去唯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形輪廓。那個輪廓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像,俯瞰後園。
“天子無恙,禁軍倒戈;鬼兵盡滅,降者不殺!”
字正腔圓的聲音再次從黑影口中傳來,安王舉著茶盞的手懸在空中,終究還是沒敢將茶盞傾下,“你、你是誰?”
李瀍冷笑一聲,輕聲替那人作答道“京兆張翊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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