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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唇槍舌劍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正。


  長安,萬年縣,十六王宅,安王府。


  那個黑影自牆頭輕盈躍下,腳下卻不自然地一趔趄,像是腿上有傷似的,一瘸一拐地向這邊走來。鬼兵手中燃得正旺的鬆明火炬,須臾便映照出了張翊均的英俊麵龐。


  安王不自覺地鬆開潁王的脖頸,望著渾身是傷的張翊均,安王腦中竟然對這個名字有了些印象。


  此人似乎是潁王府的幕僚,柏夔曾提到過,善和坊廢祆祠的那一把火,就是為了將此人燒死其間,同時毀屍滅跡……


  但是,這人怎麽又活了?

  “怎麽會是他?”


  安王心中發怵起來,渾身一陣寒顫。


  而且……天子無恙?禁軍倒戈?


  怎、怎麽可能?


  本王可是、可是同王守澄商量好的啊,說要協助本王登上皇位,怎麽可能倒戈?倒戈對他有什麽好處?難道還希冀皇兄會念及他的好嗎?而且柏夔的鬼兵明明都襲取了宮城建福門,天子怎麽可能會無恙?!


  一連串的問題衝入安王的腦海,化為在現實世界的惱怒咆哮。


  “他、他在信口胡諏!鬼兵早已襲取了建福門,攻入內朝!宮中消息須臾便至!”


  安王揚指懟著張翊均的鼻子,近乎歇斯底裏。


  張翊均一把攥住安王的指頭,劍眉豎起得恰到好處,語聲好似浸了三九寒冰:“如果天子有恙,敢問安王殿下,怎麽‘鬼兵迎駕’進行了兩個時辰了,還一點消息都沒有,殿下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這句話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安王的軟肋,但也讓安王收起了方才的失態。


  冷靜……


  越是此等時刻,越要冷靜……


  太宗皇帝謀劃玄武門之變、玄宗皇帝籌謀唐隆政變、先天之變的時候,都遇到過不小的變故……


  相比之下,這都將會翻篇過去的!

  安王心忖道:柏夔是申正稍過攻陷建福門的,由建福門通往內朝的距離,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給一個時辰,豬都能被趕到天子身側。但現在兩個時辰卻了無音訊,隻能說明一件事。


  安王最引以為傲的鬼兵,怕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礙。


  安王的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利芒,目光在張翊均周身打量半晌,這才注意到張翊均身上所穿的,竟然是鬼兵的甲衣。其上斑駁的刀口,顯然是經曆了一場惡戰所留下的。


  但這並沒有解答安王的疑問,縱然鬼兵沒有傳來勝利的消息,但宮中也沒有傳來鬼兵盡滅的消息,隻有這個身份不明的家夥翻牆而來。


  想到此,安王開始心存僥幸地自我安慰起來:如果禁軍倒戈,消滅鬼兵不過彈指之間,拖了兩個時辰也是不太可能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別的意外,令鬼兵的回報變遲了!

  安王思緒至此,胸中又一次提起了勇氣,他正要發作,張翊均卻先向著安王拱手道:“可否……借殿下一步說話?”


  “嗯?”


  不單是潁王,安王對張翊均這個突然的要求也很是意外。他一時並不知道這個張翊均意圖為何。安王疑其有詐,正欲拒絕,卻突然猛一轉念:


  自己以及周圍的鬼兵都被此人搞得心裏沒了底,現在如果能夠借一步,摸清楚此人的底細,反倒對穩定軍心有利,自己也確實需要好好探探此人的口風……


  再說他們都在自己的王府,周圍滿是忠於自己的鬼兵,他和潁王難道還能插翅逃了不成?


  更何況,安王揣測起來,此人現在提出這個要求,應當是有所圖謀。


  安王嘴角掠過一抹極淡的笑意,扭身向著退室移步,邁入門檻前,還不忘裝模作樣地伸手向內一延……


  隻要對方有所圖,他就有趁機破防的機會!


  隨著退室門扉徐徐合攏,安王揚起傲然的頭顱,冷聲道:“此間無人,你說吧……”


  “雖說是借一步,但其實在下要說的也很是簡單……”


  “什麽?”


  “殿下出身皇家,自是懂禮之人。現時辰已晚,不宜留客……翊均因此想讓殿下恭送潁王和陸縣令出府,當然也包括在下這個中途叨擾之人。”張翊均說完,仍不失禮數地叉手微揖,聊表尊敬。


  安王愣了愣神,半晌沒反應過來,直到他發現這個張翊均的表情完全不像在說笑。


  安王忍不住噗嗤一聲,那眼神像在看一名演滑稽戲的俳優:“足下認真的嗎?”


  “當然。”


  安王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本王憑何要送你們出府?”


  “因為在下賭殿下您不敢殺某……”


  安王仰起腦袋,狂熱而猙獰的笑聲回蕩在後園之內:“那你可賭錯了!本王連你的主子都敢殺,何況足下區區一介幕僚?”


  “殿下此言,在下深信不疑。”張翊均又拱了拱手,謙恭之至。


  安王笑聲不減:“那你憑何說本王不敢殺你?”


  “首先一點……”張翊均笑得月白風清:“安王殿下不會還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吧?”


  張翊均的笑容素淡而俊雅,安王的笑聲也隨著戛然而止。這位親王再看向張翊均時,他的目光已然凝成陰寒的一點,緊盯著張翊均的雙眼,恨不得將其生剜出來。


  張翊均覺出來安王眼神中的殺意,便收起那抹稍帶戲謔的笑意,輕歎一聲,同時從腰間掏出來一張對折數次的泛黃信箋,兩指夾起,遞到安王的麵前。


  安王垂眼在那發皺的信箋上片刻,發現信角竟然還沾染著些血汙,從顏色看來,明顯是新近粘上去的。


  “此物是?”


  安王雙眼死死盯視著張翊均。


  “殿下一位熟人的物什,何不打開看看?”張翊均冷冷道:“相信看過以後,在下所說是真是假,不言自明。”


  安王半信半疑地接過信箋,默默將其展開,卻發現這信箋被劈成了兩半,一打開,另一半險些掉了下去。


  隨著安王默讀下去,這位親王的臉上遽然變色,先是漲紅,隨後鐵青,隨後為一層濃重陰霾所籠罩。


  盡管安王想竭力不將自己的內心顯露於人,但他拈著信箋的雙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微顫起來,顛得信紙驟然起伏。


  這、這竟是寫給柏夔的信箋!


  當初他為了拉攏柏夔,便許諾繼位後對其次兄柏耆追贈平反。此物平日裏被柏夔隨身攜帶,嚴密保管,不許任何人觸碰,連安王也隻見到過一次。


  此物若現,連帶著潁王先前的那番說辭,那柏夔豈不是……


  安王咽了口唾沫,他已不敢再往下細想。


  安王表情上的微妙變化,自然也沒有逃過在仔細察言觀色的張翊均的雙眼。雖然安王並未有所表示,但張翊均已經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達到了。


  安王到底是聰明人,因為隻有聰明人,才能想通透這封信箋此時出現,所傳達的意思:

  鬼兵盡滅,所言不虛……


  張翊均靜靜地看了安王片刻,又在他心裏加了一道碼:“而且在下也並非獨自來此……”


  “什、什麽?”安王的嘴唇再一次開始顫抖起來。


  “在下先行翻牆而入,為的是解救潁王殿下,為援兵爭取時間。但現在,殿下若遣人往王府外打探一下,便會發現……”張翊均向著退室外彈了彈手指,接著道:“殿下府邸四周,早已被京兆府兵圍得水泄不通了……”


  “想必這原本是一股殿下您看不起的力量,所以當初王璠被調離之後,您也未對京兆府兵有所裁撤。但今晚正是這支隊伍,成功拖住了殿下您的鬼兵,天子才得以無恙!”


  “而現在……他們隨時可以領兵衝進來捉拿此次陰謀的禍首,也就是……安王殿下,您!”


  張翊均最末的一句特意加重了語氣,而這也為安王的棺材板釘上了最後的一枚釘子。


  “天命,並不在您,安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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