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一敗塗地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戌正二刻。
長安,十六王宅,安王府。
“天命,並不在您,安王殿下……”
張翊均一句一頓,安王瞪著眼睛。一股強烈的挫敗感蓄積在這位親王胸中,但稍縱便轉變為無邊的恐懼。安王兩腿發抖,險些站立不住,依著慣性身子向後退了數步。
敗了……
一敗塗地?
可是……怎麽會?
安王望著張翊均從容的樣子,愈發覺得此人十分欠揍。
這就是這個張翊均說要本王恭送他們出府的理由?
開什麽玩笑?
安王不服輸地攥緊雙拳,狂傲地咆哮道:“就算本王敗了,你們的命可還拈在本王手裏!”
張翊均對安王的威脅不以為意,反而淡淡地笑著:“記得翊均方才隻說了第一點吧……”
“第一點?”
張翊均抖了抖衣袖,食指向著自己胸前輕輕一點:“至於第二點……恰是因為在下是唯一能令殿下脫罪之人。”
安王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輕輕一挑。
脫罪?
“當本王是呆傻之人嗎?”安王感覺自己都被張翊均氣笑了,自從這個不速之客闖入他的王府,安王感覺一切立時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殿下當然不是呆傻之人,但在下也非欺道之徒……”張翊均望著安王,目光如同凝固了一般,穩穩地一動不動:“誠然,犯下襲取宮城、謀弑天子的罪行,還想脫罪?確實是癡心妄想,能混得一杯鴆酒而非屠刀,已是聖上仁慈了。”
“……”
“但在下卻有辦法,令殿下您不單不被追究,還能安然做您的王爺……”
安王帶著一臉怨毒,默然不語。
他直覺總感覺這個張翊均話裏話外似真似假,令他將信將疑。而且任安王如何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張翊均究竟準備如何將他的罪責撇得幹淨。
如果說單說保命,那尚有一絲的可能,但仍然保住王位?
安王眉尖緊緊鎖起。
被誣告而幽禁的漳王,安王都覺得難保住王位,何況謀劃了此等篡逆之事的……他自己?真當皇兄癡傻如晉惠帝嗎?而且若照這個張翊均的說辭,禁軍已然倒戈,王守澄又怎麽會不將自己供認出去?
一連串無序的思緒盈滿安王腦海,讓他隻覺混亂不堪,一時臉判斷的能力都變差了。
張翊均的聲音變得分外輕柔:“殿下最好想快些,不然若是外麵的京兆府兵等得不耐煩了,擅自攻了進來,紙可就包不住火了……”
安王語氣裏半是試探,半是疑問:“你……你打算如何做到?”
“在下自有辦法,但恕不奉告。”
“那本王緣何信你?!”
安王急吼著,腳下忍不住向前一步,就差揪住張翊均的衣領相逼:“若本王將爾等放出府邸,罪責卻還是落到了本王頭上呢?!”
張翊均稍有鄙夷地看了安王一眼,感覺這位親王一旦急起來,全然沒有了冷靜思考的本事,讓他不禁有些困惑,“鬼兵迎駕”這樣的圖謀,真的是安王一個人坐居幕後策劃出來的?
“若殿下不將我等放出去,罪責難道就不會落到殿下頭上嗎?”
安王沉默了,半晌不語。
張翊均看了安王片刻,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一切比他原先設想的還要順利些。張翊均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轉而問了個很直接的問題:
“敢問殿下,您怕死嗎?”
這個問題問得恰到好處,安王剛想去嗆他,但卻馬上反應過來,自己既然選擇在這兒跟他耗時間,實際上已經從某種角度回答了這個提問了。
安王十分痛苦地發現,留給他的實際上……並不是一個選擇題。
潁王人生頭一次嚐到了被人粗暴地雙手背後,用牛筋縛索纏了個緊實的滋味。然而他先前更是從未想過,竟然會是在自己親兄弟的府邸裏被這樣對待。
李瀍在退室外被這一群鬼兵嚴加看管了約略一炷香的工夫,期間他幾次聽到裏麵傳來幾聲大的動靜,但猶豫門扉合攏,並聽不清楚內裏發生了什麽,而這也令他心裏不止一次為張翊均捏了把汗。
雖然他更應該擔心的,是自己才對……
退室門扉被推開後,安王便陰沉著臉邁了出來。
李瀍明顯感到自己身側的鬼兵一陣騷動,手裏的橫刀寒光閃閃,顯然已經是靜候安王下令,將刀鋒架到他這位親王的脖子上了。
但在李瀍的視線盡頭,張翊均嘴角卻噙著清冷的微笑,向他頷首示意了什麽。李瀍霎時了然,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
而鬼兵等來的,卻是安王揮了揮手,讓鬼兵給李瀍鬆綁是命令。
“送他們出府,噢,還有那個陸興,全都放了……”
鬼兵們大驚,以為安王得了什麽失心瘋,不少人發出了異議:“殿下,這……”
安王閉著眼睛,不耐煩道:“照本王說的去做!”
“呃……喏。”
鬼兵們得了令,隻得將李瀍手臂上剛纏好的牛筋縛索又一次卸了下來。
盤踞此間的鬼兵紛紛麵露疑惑,不明就裏。不少人對跟在安王身後的張翊均投去了幾分異樣的目光。此人莫不是有什麽妖蠱之術不成?方才明明安王殿下已經同潁王劍拔弩張,結果進到退室後,安王殿下與此人聊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態度竟被生生調轉。
不多時,在安王與鬼兵的“陪同”下,張翊均與潁王便同被刀斧手團團圍在中庭的陸興會了合。陸興驚魂未定,見到潁王的那一刻還以為是要將他們一起處決的意思,嚇得一時失了聲。直到安王下達放行送客的命令後,陸興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終於脫險。
安王所言確實不虛,僅憑陸興帶來的那點縣兵,想要攻入府邸與鬼兵交戰而不落下風,屬實難上加難。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宮中鬼兵盡滅,折騰了半天,安王才發現自己才是失去倚仗的那個。
多麽地諷刺。
在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後,安王幾乎是完全按照張翊均的要求,將潁王和陸興平安送至了府門。但在李瀍和陸興跨出二門後,安王卻抬聲將張翊均喊住。
“足下請留步……”
安王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感。
“殿下還有何事?”張翊均拱手道,對這位幕後主使,即便很多人的死同安王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張翊均仍始終保持著微妙的禮數,令安王都對這種行為有些困惑。
安王眯起雙眼望著他,幾度欲言又止。
張翊均道:“殿下如若無事,時辰已晚,臣便要就此出府了……”
“足下所承諾的,可是當真?”
張翊均一言不發,似乎不願對這個問題有所回應。
安王輕歎一聲,負手在身。幾名駐足鬼兵手裏的火炬,照亮這位親王的麵容輪廓,此刻看來,神情柔和得竟同一刻之前判若兩人。之前眉宇間展露的狠毒已不見了蹤影。
“雖然本王這樣說並不合適,但是……本王總覺得,冥冥之中,‘鬼兵迎駕’敗給足下這樣的人,或許是天意……”
“殿下……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是先前有些事,進展得並非本王吩咐的那般罷了……”安王自嘲地撇了撇嘴角:“足下說得沒錯,天命如此,本王此刻毫無怨言。”
“哦?”張翊均劍眉輕輕上挑了幾分,“譬如說?”
“都不重要了……”
安王輕搖著頭,背過身去,微微偏過臉頰,幽幽道:“本王就送到這兒了……潁王已經到府門口了,讓尊主靜候,可並非幕僚所該做的。”丟下這句話,便邁著步子,踱回王府深處。這位親王的背影,分外落寞。
張翊均凝望深院,腦中對安王的話語咀嚼片刻。直到身後傳來李瀍和陸興的催促聲,才徐徐轉身,步出二門。
是啊……真正的亂首已然現身,其陰謀落敗,向前的細節……確實已經不重要了。
不過安王殿下啊,雖然答應為你脫罪,但那又將置因你而陣亡的將士於何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