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如龍也微笑道:“張門主,真是久違了。我路過寶地,並未招惹你們,你為何一再指使手下刁難我,我以前是贏過你幾百兩銀子,也不至於如此啊。”
張四維笑道:“誤會。賭桌上的事兒我早忘了,你馬三公子我可是從未忘過。來,愚兄為你接風,晚上咱們再大賭一場。”
他的五根手指蛇一般悄然襲向馬如龍的脈門,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張四維壓箱底的絕活並不是四象劍法,而是三十六式小擒拿,他曾自稱,隻消被他的手指搭上,金羅漢也甭想脫身。
馬如龍佯作不知,任他搭上脈門,張四維正喜得手,用力扣下,不意馬如龍的手腕滑如浸油泥鰍,從他指下滑出,旋即周身一麻,他的脈門反而被扣住了。
“馬三公子……”張四維驚得目瞪口呆,馬如龍笑道:“張門主太客氣了,兄弟還有急事要辦,接風酒宴就免了,你送兄弟一程吧。”
張四維小命被捏在人家手裏,隻好從命,兩人並肩向前走去。
兩邊的人看到門主和敵人把手同行,好不親熱,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人人心中思忖:賭桌上的交情再厚,也抵不過親生兒子被殺的仇恨哪?但門主既無號令,也隻能肅立觀望。
三娘子稱之為惡魔的兩人看出了門道,兩人互視一眼,一齊走過來,馬如龍眼角瞥處,看到張四維眼中現出哀懇之色,那是在求這兩人讓開道路,那兩人卻視若無睹,走到中途,嗆啷一聲,拔出劍來。
馬如龍也順手拔出張四維腰間長劍,腳步不停,迎向那兩人,張四維唬得亡魂皆冒,情知那兩位仁兄是要犧牲他了,兩腿一軟,身體像爛泥般癱了下去,馬如龍隻好停下腳步。
四象門的人總算看明白了,門主不是和敵人把手敘舊,而是受製於人了,立時鼓噪起來,也向這邊蜂擁趕來,人人拔劍出鞘,氣勢倒也頗為可觀。
“且慢!”馬如龍大喝一聲,左手一提,把張四維放在馬鞍上,長劍橫在他咽喉,“張門主叫你的人退開。”
張四維接觸到前麵走來那兩人淩厲的眼神,已知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了。
莫說這兩人不會聽自己的,就算他們肯聽,自己放走了上麵要抓的人,自己的命運會比死還要慘,再想到兒子已死,頓感生無可戀,他張口淒厲地喊了一聲:
“大家並肩子上啊!”
馬如龍怔住了,沒想到此人倒是不要命的角色,他並無殺他之意,一時間反而不知所措,他身後的三娘子早想一刀了結仇敵的狗命,隻是怕給馬如龍帶來危險,才強忍住沒有動手。
而今聽他一喊,立時怒火填膺,拔出短刀刺入張四維的命門要害。
張四維一聲慘叫,頭垂了下來,正架在馬如龍長劍上,兩邊的人看上去,卻以為馬如龍割斷了他的咽喉,都大喊一聲:
“師傅。”
舍生忘死地衝過來。
馬如龍知道局勢已然失控,再不猶豫。
他抓起張四維的屍身向麵前兩人擲去,然後抓住三娘子的手臂,喝道:
“上馬!”
三娘子如騰雲駕霧般被他扔到馬鞍上,他隨後一躍上馬,兩腿輕夾馬腹,馬已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前麵兩人已進入長劍攻擊距離,正欲發招搶攻,孰料一具血淋淋的屍身橫掃過來,急忙後躍避開,一人出掌一撥,把屍身拋到了左側,此時馬的四蹄已踏將過來。
出掌撥屍體那人出招不及,隻得貼地橫向疾滾,避了過去,另一人長劍徑向馬頸刺去,意欲給這匹馬來個大開膛,馬如龍的身子探下來,手中劍一挑,刺向馬頸的劍已被撩開。
不知這馬是否已通人性,對他的敵對行為惱火之至,前蹄一揚,正踢在他眼窩裏,頭骨均喀喇作響,旋即後蹄又踏在他另一個眼窩上。
此人慘呼連連,並非因為創痛,而是恐懼,那馬的一踏終止了他的慘叫,他已變成了臉上多了兩個塌陷的黑窟窿的屍體。
這匹馬雖做出了令一名武林高手斃命的踢踏動作,奔馳之勢並不稍減,在兩邊人被慘叫驚駭得駐足齊觀時,已衝了過去。
三娘子在馬上攥著拳頭揮舞著,臉漲紅得如同樹上熟透的蘋果,她拍著馬頸高喊:
“踢得好,踢得太好了!”
那馬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是嫌自己跑得太慢。
驀然加速,三娘子從未騎過馬,一直是馬如龍抓住她左肩,才能穩坐鞍上,馬如龍見馬奔跑之勢平穩,便放開手,回頭去看已被甩在後麵的那些人,孰料三娘子以錯誤的方式刺激了馬,她又在馬上手舞足蹈著,一個不防倒栽下去。
幸好馬如龍眼疾手快,伸手撈住她,把她身體扳了回來,三娘子前栽後仰之勢過於劇烈無法坐穩,身子仰靠進馬如龍懷裏,馬如龍輕勒馬韁,馬奔跑之勢又變得平穩了。
三娘子有些頭暈,卻依然興奮得無可自製,仰臉望著馬如龍道:
“對不住,我太高興了,就是那兩個惡魔,昨晚殺死了我師傅和師兄們,若不是師傅和師兄們拚死保護我,我也得死在他們劍下。”
說著有已是淚花瑩瑩了,臉上卻是一團喜氣,相形之下益發淒楚動人。
馬如龍心中驀然一動,如被什麽東西擊中了,卻隻是點點頭,三娘子有些羞澀地道:
“我沒騎過馬,有些坐不穩,我就這樣靠著你行不?”
馬如龍笑著搖搖頭,三娘子卻從他眼中讀出了正確答案,嬌羞道:
“你這人壞死了,就想看我掉下去的笑話。”
她覺得靠著還不夠牢靠,索性一轉身,上身完全扭過來伏在馬如龍懷裏,兩手緊緊抱住他的腰。
馬如龍不禁歎服她腰肢之柔軟,渾若無骨一般,這已是第二次兩人如此緊密地摟抱在一起了,第一次的場麵猶為香豔,馬如龍心中卻無絲毫綺思遐想。
初見時,她是十足的難女形象,渾身的泥土就好像是從土堆裏鑽出來似的。
衣服上隨風飄蕩的兩個破洞裏卻是肌肉翻卷,深可見骨,血流不止的傷口,這情景便是禁欲三年的色情狂看到,也不會產生情欲之念。
在他心中卻引起了十足的憐憫痛惜,即便洗淨塵土,換了身衣服後,她也不過是稍有姿色的村姑,與天星的傾國傾城,許靖雯的尊貴冷豔都無法相比,更不消說在他心中一直占據天人地位的新月了。
然而肢體的緊密接觸最易激發出人類潛在的情感,在馬如龍而言,隻是悲憫情感的增強,他摟著已完全伏進他懷裏的三娘子,不由得想到用翅膀翼護著雛雞的母雞,想到這裏,不禁笑了。
“你還在笑我?”三娘子抬起頭,嬌嗔道。
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情感已變得混沌不清,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情感激流在她身體裏四處衝撞他的心房常常在這種撞擊下顫栗著。
她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卻也無法抵禦。
若是一天前,她想象自己這樣偎依在一個男人的懷裏,羞也會羞死,然而她的身體卻常常有種渴望,渴望緊密地靠在馬如龍身上。
這似乎是違背她內心的,也是她羞於承認的,最令她不解的是,身體怎會不通過內心而自己產生渴望,而且是如此強烈。
她靠住、摟住馬如龍都是身體服從這種渴望的反應,而內心則滯後半步,盡管這些行為都有說得通的理由,但她自己知道,這些理由隻是表麵的,實際起作用的卻是那種渴望,如同沙漠上幹渴的人渴望一眼清泉一樣。
羞澀、興奮、幸福、眩暈這幾種感覺交融一起,這就是她此時的感覺。
馬如龍笑著把他想到的母雞翼護雞雛的情景說了一遍,三娘子羞澀道:
“好啊,你也生出一對翅膀,我就躲在裏麵。”
她的臉貼在馬如龍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仿佛在感受生命的節奏,她同時感受著後背上馬如龍有力的摟抱,感到自己的身體都不複存在了,好像化成一片輕盈的羽毛,漂浮在空中。
駿馬奔跑之勢雖然平穩,畢竟是天星親手為馬如龍挑選的千裏馬,一個時辰也跑出百裏開外,馬如龍回頭望望,早已沒有追兵的影子,看來是徹底擺脫了。
他一直惦記著她的傷勢,唯恐劇烈動作下創口又裂開了,此時正經過一片叢林,便勒住馬韁,笑道:
“你累了吧,咱們歇一下。”
三娘子卻驀地怔住,近乎恐慌地道:
“不,我不累,別停下,就這樣走下去。”
她險些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她隻願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天涯海角。
阻止她泄漏心聲的不是理智,而是本能的羞澀,那些話她隻能在心裏想,怎樣也不會說出口。
馬如龍道:“別怕,那些人追不上來,對沒騎過馬的人來說,騎馬是又苦又累的事,你別硬撐著,再說我還得檢查一下你的傷口。”
他先跳下馬,然後讓她扶著自己的肩下來,三娘子本來一躍即可下馬,此時卻樂於如此。
馬如龍領著她走進林子裏,任馬兒在附近吃草。
兩人在厚厚的落葉上坐下,馬如龍先撩開她衣襟,查看她左肋的傷口,或許是那塊貼在上麵的人皮的關係,創口並無掙裂現象,他心中一喜,卻猶豫著要不要查看她左腿的傷口,假如要查看,就得讓她脫掉外麵的褲子。
雖說“病不諱醫”,他卻無法對一個少女說出“脫下褲子”的話,三娘子看出他的心思,若無其事地脫下外麵的褲子,她自己都感到詫異,怎會一點兒都不感到害羞。
馬如龍又看看腿上的傷口,點點頭笑道:
“還不錯,到了晚上傷口就能愈合了。”
三娘子現在已完全相信他的話了,讚道:
“你真是神醫。”
馬如龍道:“走江湖的人誰都會兩手治療跌打扭傷乃至紅外傷的簡單招法,日日在刀尖劍刃上闖蕩,沒人敢保證自己不會受傷。”
三娘子道:“那你受過傷嗎?”
馬如龍道:“至今還沒有,也許是我總隨身帶著最好的創傷藥吧。”
三娘子笑了,她的目光四處巡視著,小聲問道:“這裏不會有人吧?”
馬如龍也巡視一周:“除我們兩個,再無別個,半裏遠處有個小鬆鼠,藏在洞裏呢。”
三娘子半信不信道:“這也能聽出來嗎?”
馬如龍道:“隻要你用心聽,當然能聽出來。”
三娘子又覺得難以置信了,她也不想弄明白,小聲道:“你幫我看著人好嗎?我想把裏麵這套衣服脫下來,不然總覺得窩窩囊囊的。”
馬如龍忙轉過身,笑道:
“好吧,你慢慢換,不用急,若是有人走過來我看不到也會聽到。”
三娘子把那一套被刺穿兩個窟窿,又沾滿血漬塵土的衣服脫下來,急忙穿上一套早晨從成衣鋪買來的中衣,然後才穿上剛脫下來的外衣,感到身上清爽許多,“轉過身吧。”
馬如龍轉過身,見她把那套破衣服整整齊齊疊好,要放到包裹裏,忍不住道:
“扔掉吧。”
三娘子道:“洗幹淨了補補還能穿。”
馬如龍道:“上麵的血漬是洗不掉的,一套衣服沒什麽可惜的。”
三娘子還是覺得有些可惜,她師傅每年隻給弟子們買一套衣服。
她雖是唯一的女孩子也不例外,至於換洗衣服,則是師傅穿舊的給大的弟子,大的弟子穿小了再給更小的弟子,她卻隻能用以前的衣服窮對付。
馬如龍坐下來,看她對這套破衣服戀戀不舍的樣子,有些心疼,從她手上奪了過來,柔聲道:
“這裏還有幾套粗布衣服,你先將就著穿,等到前麵的市鎮裏,再給你買幾套好的。”
三娘子難為情地道:“你會把我寵壞的,這些衣服足夠我穿的,幹嘛還要買,你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馬如龍朗聲大笑道:“你說對了,我的銀子真是大風刮來的。”
他的銀子大多是從賭場中贏來的,而他在賭場中的麻煩不是贏不到錢,而是要控製自己別贏的太多,贏那些呆頭呆腦的家夥的銀子,在他而言真如呼吸一般自如。
所以他從來沒缺過銀子花,而此番他從金陵出來,天星唯恐他路上短了盤纏,硬把兩萬兩的銀票塞進他的荷包裏,他已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了。
其實除了這兩萬兩的銀票,他荷包裏還有一筆巨款,那是唐家向雷武買霹靂子母彈的五十萬兩銀票,是從雷武和唐八身上得到的。
這筆巨款如何處理他也沒主意,還給唐家自然不可能,霹靂堂主雷霆又不肯收,他也隻好暫時收藏著。
三娘子聽他說了幾件賭場趣聞,既覺好笑又無法理解,她想不明白怎會有人捧著大把銀子到賭場裏送給別人,但她還是聽得津津有味,仿佛馬如龍在說另一個世界的事。
馬如龍打開背囊,拿出一個油布包裹,裏麵還是他昨天中午在一間酒樓買的大餅和醬肉,他用大餅卷著醬肉遞給三娘子,又把水壺放在她手邊,自己也卷了一張,一邊吃著,一邊喝一個錫壺裏的酒。
三娘子真的餓了,雖是小口小口地吃,速度倒不慢,馬如龍吃完後,她也吃掉了那張大如鍋蓋的餅,裏麵還卷著半斤醬肉,她自己都不知道胃口怎會這樣好,吃完後又喝了半壺水,歎口氣道:
“我從沒吃過這麽多,這樣吃下去會把你吃得精窮。”
馬如龍把東西收拾起來,笑道:
“放心吧,賭場裏有無數呆子等著為咱們付賬呢。”
三娘子也笑了,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你下次去賭場,能不能帶上我?”
馬如龍微微一怔,隨口道:“那有什麽不行,我沒事時教你幾手,你也可以靠這個過活了。”
三娘子忽然麵罩寒霜,嗔道:“你這人壞死了。”
馬如龍不解地看著她,滿臉的無辜,三娘子又轉嗔為笑道:
“你是純心要把我教壞。”
馬如龍點頭道:“正是,至少要把你教得跟我一樣壞。”
三娘子驀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嘴裏還嚷著:
“你真的好壞,專逗人家笑,不得了,吃得太多了,肚子疼。”
馬如龍看著她,感到莫名其妙,他想想自己的話,沒什麽可笑的,真不知她怎樣想的,不過他知道,這世上最笨的事莫過於去猜測女孩子的心思,他早已放棄了。
三娘子是被他臉上那種壞壞的神態逗笑的,他那副神態就好像真要一本正經地去做一件很壞的事似的。
馬如龍在她眼中一直是救星,是天人,是高山。
她也就像剛過門的小媳婦麵對嚴厲的公婆一樣,束手縛腳的,此時卻發現他也有她附近那些壞男孩的一麵,感覺和他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近。
馬如龍待她笑過了,話鋒一轉,正色道:
“你們兩儀堂究竟和張四象他們結的什麽梁子?”
三娘子興奮的神情黯然下來,她想了一會,歎口氣道:
“具體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還和我有關。”
她的頭低下去,臉卻羞的一張紅布似的,馬如龍不解道:
“和你有關?”
三娘子小聲道:“大前年,張四維便派人來給他兒子提親,要娶我過門,我師傅說他那個兒子太不成氣,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一口回決了。
“自那以後我們兩家就結了仇,四象門的人總是騷擾我們,還……還說了師傅許多壞話……。”
馬如龍靜靜地聽著,他能猜出那些陰損惡毒的話,三娘子稍停又繼續道:
“我幾個師兄和他們打了幾架,卻都受了傷,我師傅見不是事,便找了什麽人從中調解。
“四象門的人便老實了。”
馬如龍問道:“是青城派出的頭嗎?”
三娘子想想道:“不是,我不知道師傅找的是誰,但肯定不是青城派,這事本來也就過去了。
“誰知前些天張四維又派人來給他兒子提親,和師傅在屋子裏說了好一陣話,師傅把那人攆走了,還在院子裏大罵什麽人不講信用。
“我從沒見過師傅發那麽大的火,師傅第二天就出去了,兩天後才回來,他把自己關在房門裏,什麽人也不讓進。
“我給他送茶送飯都隻能放在門口,昨天下午,他把我叫進房裏,說他被人騙了,說什麽也咽不下這口氣。
“讓我去找青城派掌門,請青城派為我們出這口氣,還給我一封信,叫我貼身收好,千萬不能丟了。”
“你們和青城派有什麽關係嗎?”馬如龍問道,青城派的武功屬道家流派,派中人都是道俗混雜,也許是與唐門、峨嵋為鄰的緣故,派中人也個個是狠戾角色,在江湖排名雖在華山之後,卻是比華山派更難招惹。
青城派掌門華陽子貪酒好色,聲名不佳,實難相信兩儀堂會跟他扯上什麽關係。
三娘子道:“我們和青城派也沒什麽關係,前幾年青城派掌門曾路過我們那裏,師傅請他吃了頓飯。
“過後還高興了好幾天,臉上很有光彩似的,過後再沒什麽聯係了。”
馬如龍隻感啼笑皆非,一飯之交便想求人家為你流血拚殺,真不知這宋棉花是怎麽想的,腦子裏都是棉花抑或是被對手逼瘋了?
三娘子續道:“當天晚上,四象門的人就把我們圍住了,隻是他們我們也不怕,誰知他們請來那兩個惡魔。
“他們一上手就把師傅打傷了,還口口聲聲罵師傅是叛徒。”
馬如龍截口道:“叛徒?”
三娘子垂淚道:“他們就是這麽罵的,還罵了許多難聽話,好像是說師傅加入了什麽組織又退出了。
“而他們那個組織是不允許退出的,退出就是叛徒,就該死。
“他們一上門,師傅以為他們是來搶親的,把我藏到柴房裏,外麵人聲嘈雜,我聽的也不是很清。”
馬如龍問道:“那兩人沒說是什麽組織?”
三娘子想了半晌,搖頭道:“沒有,我在柴房裏看到幾位師兄都被那兩個惡魔殺死了,我也想衝出去和他們拚命。
“我一出門就被他們發現了,他們就向我衝來,一直躺在地上的師傅卻把我推回去,隻說了三個字:‘去青城。’
“自己便擋在門口,我一回身問,師兄師弟們都已被他們砍倒了,我從後門出去。
“殺了四象門的一個人,逃了出來,卻又被他們追上,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她說完,兩手捂住臉,肩膀不停地聳動著。
馬如龍明白了個大概,一定是她師傅為保住她投身一個幫會組織中以求庇護。
過後四象門也加入了這個幫會,張四維可能比她師傅更受重視,這個幫會便又強逼宋品堂把徒弟嫁給張四維的兒子。
“宋品堂感覺上當受騙,一氣之下退出這個組織,卻又被當作叛徒來誅殺。
“這事並不新鮮,江湖中所有幫派組織都是許進不許出的,退出者必死!
他想不明白的是這是一個怎樣的組織?
江湖中不僅有大大小小的門派、家族,也有形形色色的幫會組織,而且不是像丐幫、湘西排教這種幫會,而是多個門派或家族的組合。
有的以幫會形式出現,更多的則像一種組織,或緊密或鬆散,有的長逾百年,更多的則是曇花一現。
最典型的就是少林丐幫峨嵋這三派的組合。
表麵上看三派各自獨立,並非幫會和組織,實則不管三派之間有任何矛盾摩擦,對外則是步調一致。
同進同退,共榮共辱,變為江湖中最令人畏懼的超大組織,盡管它連個名目都沒有。
江湖中類似的幫會或組織有很多,或為對抗敵對門派,或為擴展自己的勢力。
馬如龍起先怕觸到三娘子的傷心事,一直沒問四象門和兩儀堂這場火並的起因和過程。
他也不想介入其間,他適逢其會救出了三娘子,把她保護好送上青城的,此事便算了結。
然而他卻在三娘子稱之為惡魔的那兩人身上發現了令他過後頗為震驚的現象。
當他拋出張四維的屍體,騎馬向前衝的一瞬間,那兩人中的一人出掌撥飛了張四維的屍體,另一人出劍刺馬,被他用劍隔開。
當時他心裏便驀然一動,隻是急於突圍,無暇細思,一路上他不斷回想,反複推算,才敢確定:
出掌撥屍體的那人用的是華山派的掌法。
那一式正是“撥雲見日”的上半招,或許是怕被馬踢到,後半招沒有使將出來,而另一人出劍刺馬的招式則是嵩山派的劍招“舉火撩天”,他當時並沒認出來,但卻不自覺地使出了破解招式。
他本想將那人手中劍絞飛,卻僅能將之隔開,兩劍相交的一瞬間,他已能感覺出對手內力頗具火候,劍法亦純熟老練,但此人也正因全力對抗自己,才死在了馬蹄下。
華山派和嵩山劍派都是一流門派,他們怎會介入八九流門派之間的爭鬥中?這就是令馬如龍既感震驚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還有一件令他困惑不解的是:
他們為何窮追三娘子這條漏網之魚不舍,若說那兩人會真的來幫四象門搶親,那是天大的笑話,隻有一種解釋:
三娘子身上有他們急欲追回的東西,會是什麽呢?
三娘子身上隻有她師傅給青城掌門的信,難道他們是怕這封信到達青城派掌門手裏?
然而青城派雖然狠戾,也不敢輕易招惹華山派和嵩山派,宋品堂一定是不知真正對手是何方神聖,才出此下策,然而那兩人又懼怕什麽呢?
三娘子哭了一陣兒,也就止住淚,張四維父子和那兩個惡魔中的一個已經死了,她還親手殺了張四維,這仇也就報了一大半了,她抬頭看馬如龍冥思苦想的樣子,出聲問道:
“你在想什麽?”
馬如龍把他想不明白的事說了一下,三娘子也唬了一跳,她雖見聞短淺,華山派、嵩山派還是如雷在耳,愧疚地道:
“都怪我,把你卷了進來,你要是……”
馬如龍握住她的手,笑道:
“我隻是想不通,覺得蹊蹺罷了,你以為我真的怕他們,走吧。”
兩人出了林子,那匹黑馬一見馬如龍,撒著歡兒地跑過來,馬如龍拍拍它的頭,又摸摸它那張大嘴,它才安靜下來。
“這馬是你自小養熟的吧?”三娘子看著馬和他無比親熱的樣子,既覺有趣又不禁有些嫉妒。
“不是,是朋友的馬借我用用,倒也陪了我幾天了。”馬如龍笑道,他也不知這馬和他怎地對上了緣分,從第一天起就對他親熱異常。
他先前也騎過幾匹馬,卻從無這種事,也許是他改用這個名字的緣故吧,他常常這樣自我解嘲。
三娘子手按馬背,便欲一躍上馬。
馬如龍卻攔住她:“別這樣,小心傷口。”
一定要她扶著自己的肩上馬,然後自己上馬坐在後麵,馬鞍寬大,倒也容得下兩人。
馬一走動,三娘子便頭靠著馬如龍,閉目不知想些什麽,卻是滿臉陶醉的神情,想著想著,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馬如龍詫異道:“怎麽了?”
她仰臉笑道:“沒什麽,真的沒什麽。”然後又調皮地一笑道:
“我又想鑽到你翅膀裏了。”
馬如龍點頭微笑,兩臂上舉,模仿鳥的雙翼,三娘子上身又是一擰,完全轉過來,伏到他懷裏。
在她仰臉微笑的一刹那,他才發現她也是很美的,那微笑仿佛是自她心田綻放出的花朵,其光芒也直射入他的內心。
在那一刻,他明白她眼中的淚水的含義了,他的眼睛也濕潤了,那含義就是:
感動與幸福。
馬如龍繞開村鎮,隻揀荒郊野外處行,中午也沒停下打尖,路雖跑了不少,直線距離上走的並不遠,他是為了避開路人的耳目。
這倒不是因為三娘子伏身在他懷裏,而是想把四象門的人徹底甩脫,他可不想讓那些人像蒼蠅似的在周圍嗡嗡不休,殺之不忍,趕之不走,簡直沒法了局。
繞來繞去,他卻發現自己迷路了,他隻好問三娘子,三娘子卻從未出過她那個村鎮,可謂問道於盲了。
到了晚上,他才找到一個小鎮,不禁啞然失笑,按正常行程計算,他在中午時就應該穿過這個小鎮了。
他找家客棧安頓下來,吃過飯後便為三娘子查看傷口,正在此時,一件他萬萬想不到,幾乎令他痛悔一生的事發生了。
過後他常常回想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怎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從中得出的結論就是:
“他太驕傲,太大意了。”
他撩起三娘子的衣襟查看她左肋傷口時,也許是因為二人行跡親密,三娘子認為已無需避諱男女之別,索性脫去外衣,隻著大紅抹胸露出赤裸白膩的後背。
馬如龍當時已覺不妥,卻沒說什麽,他隻能讓自己的眼睛盯在傷口上,別向其他地方遊移,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做到這一點。
三娘子倒是落落大方,在她以為,早晨時自己更為不雅的樣子都落入他眼裏,因此也沒什麽可避諱的,這樣可以讓他檢查得方便些。
馬如龍揭去包紮的那層人皮和裏麵的白布,看到傷口果然如他預期的那樣完全愈合了,心中一喜,他清除傷口上那些藥餅和殘留的膠漬,三娘子又癢又痛,嘻嘻笑著叫了起來。
恰在此時,門被撞開了,馬如龍一怔,反應便慢了半拍,他和三娘子都背對門口,闖入者看到的景象可足夠刺激的,而且也無法聯想到很正常的地方去。
“淫賊住手!”闖入者一聲大喝後,手中劍已刺向馬如龍後背。
馬如龍左手抓起衣服,披在三娘子身上,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她還沒反應過來,馬如龍右手已拔出她腰間的短刀,向劍刃上砸去。
這本是板爺的招式,並不適宜輕盈的短刀,但在馬如龍手上使將出來,這柄短刀已有開山大斧的赫赫聲威。
使劍那人不防之下,劍脊被砸個正著,手臂一酸,長劍幾欲脫手飛出,那人驚駭之下急忙後躍,馬如龍原擬砸開刺向自己的劍後,手中短刀便脫手,直取對手咽喉,待看清對手竟是一位少女時,不禁微感驚愕,刀沒有脫手,卻順勢頂在她咽喉上,他的氣卻消了些,一個女孩子看到這種場麵,難免會誤會。
“你是什麽人?為何破門而入?”他看到那扇被撞得歪歪斜斜已掉了半邊的房門,火氣又竄上頂門。
“要殺便殺,多問作甚?”那少女倒是凜然不懼,火氣比他還大。
“是你想進來殺我,不是我想要殺你,難道你敢下手殺我卻不敢說出理由嗎?”馬如龍收回刀,冷冷地道,少女被激將不過,脫口道:
“你是淫賊。”
馬如龍怔住了,這才憬悟到她並非進屋後心生誤會,同時也明白一定是四象門在背後搗鬼,歎息一聲道:
“你大概也是剛出道的,你被人騙了,以後凡事自己查清後再出手,不要盡信人言。
“另外記住,進別人房門前要先敲門,淑女是絕不會踹人家房門的。”
那少女慚忿交迸,眼見馬如龍轉過身去,已是下了逐客令,她手中劍兀自在手,卻也無意再試一次,被人用刀頂在咽喉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嚐一次了,但羞刀難入鞘。
她知道她此時隻有把劍插回鞘中,回身走人,偏生這兩者她都做不到,她怔立片刻,忽然大叫道:
“師傅,你怎麽還不出來呀?”
把劍一扔,雙手捂臉,放聲大哭起來。
馬如龍心頭一驚,驀然轉身,心中思忖:
好啊,居然還有埋伏!
耳朵立時豎起來,諦聽四周的動靜,三娘子早已穿好衣服,手裏握著刀,卻不知該做什麽。
那少女罵馬如龍“淫賊,”她臉上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火辣辣的,恨不得跟那少女拚命。
但看了那少女淩厲的一劍後,卻也知道自己沒有拚命的本錢,而今見她嚎啕大哭,心中暢適無比。
她走到馬如龍身邊,隻等他的示意。
過道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在家時我怎麽和你說來著?手上技藝不精,出來就得處處受人欺負,你總是當作耳旁風。
“督促你練點功夫,你就跟受虐待似的,這回怎麽著?吃癟了吧?”
這段長長的話嘮叨完後,門口才現出一個人,灰白的頭發,風幹如桔子皮的臉,矮小的身軀,初看上去,就跟街頭賣栗子的老太婆似的。
馬如龍卻是心頭一懍,他聽到聲音傳來的路線,卻沒聽到腳步聲,以他的耳力卻聽不到腳步聲,那就不僅僅是輕功了,他心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脫口道:
“風婆婆?”
風婆婆近乎一個傳奇,三十年前曾崛起一位異人,在武林中掀起血雨腥風。
三年時間裏,兩個門派別被連根鏟除,十幾名高手被殺,其中五人是宇內排名前十的。
一時間人人恐慌,各門派聯手緝凶,卻沒能找出凶嫌,隻有一位受害者,當年排名海內第三的混元太極門掌門尚世雄熬到被人發現,卻也隻說出“風婆婆”三字便死了。
混元太極門中人悉數罹難,他們是最後一批受害者,自此之後凶手忽然銷聲匿跡。
這場風波卻過了十年才漸漸平息,武林各派幾乎查遍每個角落,也沒能查出這位“風婆婆”是誰?
從被害者身上也查不出絲毫蛛絲馬跡,凶手所用的武功涉及十幾個門派,而且盡皆是各派不傳之秘,但從手法上看卻是出自一人,至於凶手怎樣盜取各門派武功,並且練的出神入化,更無人知曉了。
更令人驚詫的是在所有現場找不到凶手的足跡,似乎凶手真能禦風而行,當年參與調查的是海內前十名榜中剩餘的五人,結論是無可置疑的,盡管結論就充滿了疑問。
近二十年來,也有些人莫名其妙被殺了,隻要找不到凶嫌的便也都歸到風婆婆的賬上,風婆婆也就成為武林中最令人生畏的名字。
“風婆婆?”那位婆婆冷笑道,“小兔崽子,你師傅沒教過你要敬重老年人嗎?老身是老了,卻沒瘋。”
她的音調並不高,但聲音裏卻有種令馬如龍不寒而栗的森冷味道,他隻有在海盜船上麵對淩峰時才有過這種感覺,現今是第二次。
“婆婆,晚輩是說您來無影、去無蹤,好像輕風一般,豈敢說您老瘋了。”馬如龍急忙改口,他也不能斷定麵前這位比風雞多不了多少水分的老太婆就是三十年前那位凶魔。
但從她那聽到“風婆婆”三字的驚詫甚至有些恐慌,旋即又轉為肅殺的眼神中明白他猜對了,但他卻寧願自己猜錯了。
風婆婆眼中森冷的殺意淡了許多,她麵貌雖老,聲音卻依然圓潤如少女,聽上去仿佛不是從她那幹癟的胸腔裏發出的。
“小子,你倒會說話,更會欺負女孩子,我徒兒一個照麵就被你欺負哭了,看來那些人說的話不假。”
她聽到來無影、去無蹤時,眼神又變得而是針一般尖銳,直刺馬如龍肺腑。
馬如龍手裏捏了把汗,心裏卻疑竇叢生,假如麵前這位真是風婆婆,她為何忽然在這裏現身?
風婆婆絕非愛管閑事的人,四象門那些人絕不可能挑動她來對付自己,武林中也沒人能請得動她的大駕。
連少林丐幫都不能,更何況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自己脫口道破還險遭滅口之禍,四象門的人更是做夢也夢不到風婆婆三字
“哪些人?他們說什麽?”馬如龍小心翼翼地挑選字眼,以免再無意中觸到這位凶魔的黴頭。
“好多人都這麽說,他們說你……呸,我還說不出口。”那位捂臉大哭的少女一見師傅現身,馬如龍便跟避貓鼠似的,心裏總算找回了平衡,她把劍拾起插回鞘中,聽馬如龍一問,便搶先答道。
風婆婆平平淡淡地道:
“他們說你趁這位姑娘落難之際,強行霸占了她,強暴一個落難孤女可比采花淫賊還要可惡百倍。”
“胡說。”三娘子再也忍不住了,在她眼裏這個枯瘦的老太婆並無可怕之處,“你們都是胡說,馬大哥隻是救了我,保護我,並沒做什麽,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風婆婆道:“小丫頭,我並沒說你不清白,你是被迫的,雖然失了身也還是清白的,你放心,老身為你做主。”
“胡說!”三娘子臉被氣得清白了,“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平白無故地敗壞人家的名譽?
“如果別人硬說有人強暴了你的徒弟,你會高興嗎?”
“放屁!”那少女衝上來便欲抽三娘子的耳光,馬如龍早提防在先,迅即出掌,把她震退回去。
出掌的同時,他卻一直盯著風婆婆。
他看到她眼神裏那種可怕的變化,登時他心中警兆大作,左臂一圈,把三娘子送到左麵屋角裏,同時暴退三步。
他並沒看清風婆婆是怎樣出手的,隻感到一股洶湧的海潮襲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他看不清對方的招式,幾乎是本能地出手相抗。
所能判斷出的隻是身體各部位承受壓力的強弱,四周空氣的激蕩旋轉,出江湖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盡展所學,拳、掌、爪、指、肘錘在壓力下源源而出,盡成精妙招式,身法更使至極致。
他感到自身仿佛變成了在各種激流衝撞中的泥鰍,在狹小的縫隙裏依然遊刃有餘。
風暴不是自強漸弱,而是倏然而起,倏然而收。
馬如龍不知自己鬥了多久,仿佛是一個漫長的世紀,然後身周的壓力瞬間消失,他看到風婆婆依然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卻在微微喘息,用驚愕的眼神看著他。
馬如龍更為驚詫,他看到風婆婆幹枯的身軀暴長了許多,她那滿布皺紋的臉龐也豐潤如少女,隻是那頭灰白的頭發沒變,她的徒弟在一旁卻是目瞪口呆,依然是張口欲呼的神情。
“小子,你究竟是誰?你居然一口氣接得下我一百零四招,幾十年來隻有一人接住我五十招,我卻在五十一招上殺了他。”風婆婆尖厲地叫道,神情依然駭異。
“在下馬如龍。”馬如龍也感到疲憊不堪,心中更認定麵前這位就是三十年前的風婆婆,他催運內力準備再戰。
“你不是,我要的是你真實的身份。”風婆婆氣急敗壞地道。
馬如龍看到她的身軀在一點點瘦小,臉上的皺紋也一條條出現,他已不感到驚詫了,卻寬心許多,這說明風婆婆已經準備罷手了。
他調皮一笑道:“我就是馬如龍,就像您不是風婆婆一樣。”
風婆婆聽得出他的話外音,悻悻地哼了一聲,牽著徒弟的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