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如龍把三枚徽章放在桌子上,仔細參詳著,這三枚徽章和他得自金頂上人和五毒教主的大不一樣。
這三枚是鍍金而非純金,後麵也無數字編號,而且這三枚是用模子製作的,而不是像那兩枚是用手工打造的,工藝也粗糙得多,這說明是大批量製作出來的。
“好,你總算露出尾巴了。”馬如龍心中冷笑,看來金百合組織還真瞧得起他,先是動用唐門和五毒教,現今則是出動自己的精銳來對付他了。
“你看這些幹什麽?”三娘子送茶進來,隨口問道:
“沒什麽,這些人屬於一個秘密幫會。
“我想看看在這幾枚徽章上能不能查出些什麽。”
馬如龍笑道,三娘子諦視那三枚徽章有頃,卻看不出什麽名堂。
“那你查出什麽了嗎?”
馬如龍搖搖頭:“沒有。”
“那就先別多想了,養傷要緊。”
三娘子放下茶盞,以大姐姐的口吻說道,手卻放到他的肩上,“那個天災人禍的老虔婆,但願她死了才好。”
馬如龍握住她的手,溫馨笑道:
“不要詛咒人,江湖就是生死拚殺的場所,你被人打傷了,甚至被人打死了,都隻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不要埋願自己的對手太強。”
他說過後才恍然醒悟:
這話是他師傅三天兩頭就對他說一遍的,他背得太熟,順口溜了出來。
“那也得分個好人壞人哪。”三娘子在他身旁坐下,另一隻手也握住他的手,她並不想和他爭辯,隻是善惡觀太強,隨口說了出來。
馬如龍仰身靠在椅背上,笑道:
“做人當然要分清好人和壞人,習武時卻不能有這念頭,而是要把所有人當成對手。
“當有人打敗你時,無論他是好是壞,都值得你去敬佩,不是敬佩他的為人,而是他的技藝。”
三娘子苦笑著搖搖頭:“我知道你說的很對,但我做不到。
“我永遠也不會敬佩殺死我師傅和我同門師兄弟的那些惡魔。”
她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馬如龍淒然一笑,點了點頭,假如有人傷害了天星、阿雯,他也不會很灑脫地敬佩那人的技藝,而是要和他拚命。
“你說我是不是禍水?”三娘子忽然問道。
馬如龍詫異道:“你怎麽這樣想?”
三娘子道:“我聽鎮上的教書先生常說女人就是紅顏禍水,我們兩儀堂和四象門因所謂有了衝突後,他在背後更常罵我是禍水。
“結果後來真出了這天大的禍事,我常想我師傅若不是收我做徒弟,就不會有這等橫事。
“你若不是救了我,就不會被人傷成這樣,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馬如龍皺眉道:“你怎麽會相信這些話,這都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信口雌黃。這都是最無用的男人把責任推給女人來承擔的說法。”
三娘子泣道:“可是我怕,我已經對不起師傅和師兄弟們了,真恨不得我早些死了。
“他們也就不會遭此橫禍,我更怕你會有什麽好歹,你不知道。
“我都想去找到那些追殺你的人,跪下來求他們,任憑他們怎樣折磨我,隻求他們不再傷害你。”
“你……”馬如龍從未如此震驚,如此狂怒,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扳起來,三娘子臉上現出痛楚的神情,卻強忍著沒有叫出聲。
眼中反而隱約有一絲驚喜。
馬如龍被自己嚇著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女人使用暴力,何況是楚楚可憐的弱女子,他慌了神,鬆開手從椅子上滑下來,驚恐地道:
“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哥,你慌什麽?”三娘子感到有些好笑,“我又不是泥捏紙糊的,抓一把就會抓壞,我小時和師兄弟們打架,也常被他們抓頭發的。”
她也蹲下來,握住馬如龍高高舉起自感有罪的手。而看到他如此在乎自己,她更是甜滋滋的甚為受用。
“不,我要向你道歉,而且保證絕不會有第二次。”
馬如龍喘息道,他依然處於驚恐中,好像無意間窺見自己心裏那陰暗醜陋的一麵,對一個弱女子使用暴力,簡直禽獸不如,他怎能出得了手?
“不,我不要你這樣講。”三娘子晃著他的手,仿佛這樣能讓他頭腦清醒些,“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因為……我是你……的人。”
“不,你不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永遠都是你自己的。”馬如龍知道到了開誠布公說出來的時候了。
“不過,你要先答應我,絕不要有剛才那種想法,更不用說去做了,如果你真的這樣做了。
“我做了鬼在地下都抬不起頭來,你那不是為我好,而是在羞辱我!”
三娘子不意他反應如此強烈,點頭道:
“我答應你,絕不再那樣想,更不會那樣做了。”
馬如龍還不放心,“你要發誓保證。”
三娘子隻得舉手鄭重道:“我發誓:如果我再這樣想,這樣做,就是恩將仇報,豬狗不如的人。”
馬如龍終於放下了心,她的想法委實太可怕了,她倘若當真這樣做了,這份恥辱是流盡一身的血都洗不清的。
他又正色道:“咱們再說說這個恩字,你不要認為我救了你就是有恩於你,所以你一定要為我做什麽來回報。
“我做這事是我的本分,假如別人陷於生死危難之間,而我卻不伸手去救,那我就真是豬狗不如。
“所以救你是我的本分,這裏沒有恩字可言,現在保護你也是我的本分,在把你安全送到青城派前,你掉一根頭發都是我的責任。”
他說著,卻看到三娘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仿佛被抽了一巴掌似的,他停住了。
三娘子含淚道:“我明白你要說什麽了,你以為你救了我,所以我就要以身相許來還報,你想錯了。
“你救了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甚至可以為你當牛做馬服侍你,但我絕不會以身相許,我還沒那麽蠢,我的身子也沒那麽賤。”
馬如龍看她臉上那種羞辱絕望的神情,心都縮成了一團,他還不知道她有如此剛烈的一麵。
“哥,我沒怪你。”三娘子握著他的手,凝神望著他,強忍著眼圈裏的眼淚,“你沒做錯什麽,是我錯了是我自作多情,我自己也奇怪怎會做夢似的愛上了你,這和你救了我、保護我沒有關係。
“這幾天我一直像在夢中過來的,腳都踏不著實地,感到自己幸福得都快要死了。
“下午時我忽然想到了師傅和同門,想到他們都是被我連累死的,我怕再連累上你,我真的怕,怕的要命,所以我偷偷走了。”
馬如龍一震,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練功入定的時候。
“我已經走到了鎮外,”她的淚水靜靜流下來,“我的腳卻再也走不動了,就跟被繩子綁住一樣,我才明白自己沒救了。
“我根本離不開你,沒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她抽出手來,捂著臉嘶聲痛哭起來。
馬如龍伸手想撫慰她,卻又停在半空中,心道:
“要忍住,一定要讓她死了這份心。”
他並非道學先生,也早放棄了為誰保持忠貞的想法,但她是自己救出來的,外麵已有難聽的流言,倘若自己把持不住,這事可永遠說不清了。
三娘子哭了一陣兒,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卻笑著說道:
“哥,我很傻很蠢吧,我知道你隻是憐憫我,還以為保護我是你做大俠的責任。
“我不能總靠人家的憐憫過日子,這比死還要難受。你的恩情我隻有下輩子投胎再報了。”說著她站了起來。
馬如龍有些慌神:“你要幹什麽?”
三娘子道:“我要走了,自己到青城去。”
馬如龍怔住了;“你不能走,外麵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找你,你走不出一百裏就會被人殺了。”
三娘子冷笑道:“那倒是爽利,比在這裏被人當作厭物強多了。”
她轉身便走,馬如龍頓感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必須把她留下來,但留下來此事該當如何了局?倘若放她走出去,等於把頭白羊送到一群餓狼口上。
三娘子拉開了門,又轉身道:“哥,我走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練功時門窗都關緊些,不用為我擔心,我小心些,你教我的武功也足夠防身了。”
她轉身正要向外走,馬如龍卻如豹子般從地上彈射而起,伸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倒在地,回手關上了門。他俯身在她上麵,瞪大眼睛看著她,卻說不出話。
“哥,這沒用的。”三娘子靜靜看著他,“這扇門關不住我,你總不能強迫我接受你的憐憫和保護吧?
“假如這能為你大俠的名頭添加光彩,我也願意做,可你得為我想想,想想我被人當成厭物的感覺。
“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隻有我自己的尊嚴,我已不敢奢望有尊嚴地活著,隻想有尊嚴地死去,這也不成嗎?”
馬如龍喘息著,手也在顫抖,心中依然交戰不休,他想說什麽,還是說不出來,三娘子兩肘拄地,身子向後滑去,想要站起來,馬如龍卻一個前仆,又把她壓在地上,他的腦子裏已亂成一鍋粥了。
三娘子冷冷道:“你不讓我走?”
馬如龍道:“不讓。”
三娘子道:“那你就願意看著一個厭物整天在你身邊轉來轉去嗎?”
馬如龍咬著牙,費盡全身之力才說出來:
“你不是厭物,我從未厭棄過你。相反,我喜歡你。”
他心裏一直有道堅固的防線,來阻止他和她的感情交融,而在這一刹那間,他原以為堅不可摧的防線卻轟然坍塌。
“騙人!”三娘子頭向上抬起,諦視著他的眼睛,轉瞬間她的眼神又溫柔無限,伸手摸著他的臉,“哥,別苦自己了,妹子再沒起色,也不會逼著你喜歡我。”
“我是真的,不是騙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克製住對你的感情,尤其是我抱住你的時候。”
他還清晰記得那天她在馬上向他囅然一笑的情景,或許正是從那時起,他真的愛上了她,隻是不得不強行壓住這種感情。
“你為什麽要克製?喜歡我還是罪過嗎?
“我真的就是不能沾染受到詛咒的女人?”
三娘子臉上又現出那種羞辱不堪的神情。
馬如龍隻好實話實說:
“因為我救過你,還一直保護著你,如果我那樣做了,就有挾恩求報甚至是逼迫的嫌疑。”
三娘子這才明白他心中的死結,追問道:
“你說的是真話?你真的喜歡我?”
馬如龍點點頭,她望著他澄澈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他的內心,不禁笑著哭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可憐的人兒,你別怪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淚水浸濕了他的麵頰,馬如龍感到身體不知何時已膨脹開來,他卻無力也不想去抑製了。
他吻著她的臉頰,把她的淚水都吃進肚裏,三娘子感受著他火熱的唇,火熱的舌頭還有他口中能把她融化的灼熱氣息,全身都酥軟了。
她的手卻把他摟得更緊,她喃喃道:“你說我是你的。”
馬如龍機械地道:“你是我的。”
三娘子又喃喃道:“說你要我。”
馬如龍跟著說了一遍:“我要你。”
三娘子的淚水又泉湧而出,她大聲道:
“大聲些,我沒聽見。”
馬如龍大聲道:“你是我的,我要你!”
兩人如冤家對頭似地對視片刻,三娘子哭著叫道:
“小冤家,我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我在這裏,你把我拿去吧,全都拿去!”
她抓住馬如龍的手按在自己飽脹的胸脯上。
魏德邁是鎮上開賭坊的,也算是三裏鋪的頭麵人物了,外號“搗鬼手”,早年也是附近有名的“千王”,近些年卻隻開賭坊,自己絕不再賭,他收了四個弟子替他做莊,還有十幾個弟子看場子,生意倒也興隆。
他正看著一個外地的絲商在一張賭台前揮汗如雨地下著注,此人是昨天趕到這裏時天色已晚,來不及進城,便跑到賭坊來小賭幾把,卻把身上的銀子都輸光了,他輸紅了眼,把帶來的一車生絲都押給賭坊,換了一千兩的籌碼,他隻睡了一個時辰,吃了兩頓飯,其餘時間便都站在賭台前。
魏德邁看他麵前花花綠綠的籌碼已經沒幾張了,歎了口氣,想走過去勸他收手,留點回家的盤纏,他感到自己老了,已經有了慈悲心了,早年他可是最喜歡把人贏得精光。
他剛走出櫃台,他的一名弟子從外麵跑進來,慌慌張張道:
“師傅,向先生來了。”
魏德邁一怔:“向先生?這個時候?你不是睡昏了頭還在夢裏吧?”
正說著,門口進來幾個人,當先一人儒士打扮,雖已是寒秋,他手裏還搖著一柄泥金折扇。
魏德邁急忙趨前施禮:“先生,您恁晚怎麽來了?”
心裏一陣慌張:該不會是縣太爺又鬧錢荒,要打掉附近的賭坊妓院,好等著他們自動進貢吧?
這位向先生名乾,是縣裏刑房師爺,手下有十幾名捕快和幾十名閑漢,是縣裏數一數二的狠角色。
魏德邁十幾年前認他作了師傅,向先生卻隻讓他叫先生而不許叫師傅,他這家賭坊被向先生罩著,一向安然無事,當然賭坊的一半收入也都進了向先生的腰包。
向先生左右看看喧鬧叫嚷的賭徒們,麵露厭惡之色,冷冷道:
“找個安靜地方,我和你有話說。”
魏德邁忙把他讓進自己的臥房去,屋裏大床上還躺著一個女人,見他們進來,驀然坐起,烏雲亂挽,穌胸半露,倒也有幾分姿色,她是魏德邁包養著一個暗娼。
“懶婆娘,還不起來倒茶?”魏德邁粗聲粗氣喝道:
“他倒忘了這個女人在屋裏了,一邊催她倒茶,一邊奉向乾上坐,自己在旁站立侍候。”
那女人剛要出門,一名乖巧弟子已端了兩盞茶過來,她接過後,轉身腰肢款擺,嫋嫋婷婷走過來,把茶盞放在桌上,嬌聲道:
“先生請用茶。”
向乾的眼睛被她的蛇腰吸引住了,大放光芒,去接茶盞時順勢撚撚她的手背,那女人怕癢似的嘻嘻笑著,魏德邁佯作不見,眼望屋頂道:
“你出去找張台子賭幾把,我和先生有話說。”
女人出去後,向乾換了一臉正色,叫著他的小名道:
“德子,我是來查一樁案子,這幾天鎮上可有帶著一個姑娘的外鄉人?”
“外鄉人?沒有。”魏德邁想想道:
“還帶著一個姑娘?那就更沒有了。
“先生,您也知道這三裏鋪屁大點兒地方,莫說來個外鄉人,就是來隻外鄉鳥也瞞不過大家的眼睛。”
“這倒是。”向乾點點頭,端起茶飲了一口,“我是受人之托,隻好盡心辦事,城裏我都查遍了,忽然想到你這裏,就出城來看看,你再好好想想,千萬別漏了。
“這事兒找到了有重賞,沒有也沒關係,若真是在你這兒藏著,咱們又沒找出來,過後你我的腦袋都得搬家。”
魏德邁看他鐵青的臉色,知道此事幹係非小,但鎮上的確沒來外鄉人,三裏鋪並沒客棧,他這間賭坊就權充客棧了,沒趕上進城的人可以在後麵幾間房子裏將就一夜。
“對了,那個外鄉人叫馬如龍。”向乾又提醒一句,魏德邁一拍額頭:
“會不會是馬三呀?”
向乾皺眉道:“馬三?馬三是誰呀?”
魏德邁笑道:“是本鎮的一個小混混,以前成天價長在這裏贏銀子花,他也沒名字,大家都叫他馬三。
“前兩年突然沒影了,大家還以為他得罪了誰,被人家暗中給做了,這兩天恍惚聽說他又回來了,卻沒見到他的人。”
門口站立的一個弟子進來笑道:
“師傅,馬三真回來了,賣柴的、賣米的、賣肉的都見到他的人了,還嚷嚷著這小子在哪兒發了財了,衣服光鮮,人模狗樣的。”
“那他帶著一個姑娘嗎?”向乾驀然站起,“是有一個姑娘,人長得可俊兒了,跟畫上似的。
“昨天下午還出來過,好多人都看到了,大家都瞎猜馬三一定是在外麵把有錢人家的姑娘騙到手,攜帶回來。”
“就是他了。”向乾大喜,“他和那個姑娘還在鎮上嗎?”
那名弟子笑道:“怎麽不在。晚上他家煙囪還冒煙呢,人卻沒出來過。”
魏德邁有些繞不過彎兒:“可是人家要找的是馬如龍,馬三又不叫馬如龍。”
向乾羞惱道:“蠢貨,馬三算什麽名字,也許他就是叫馬如龍。
“德了,你把賭場交給別人,你帶幾個人在那小子房子前後盯緊。
“再派個人給我到城裏送信,這小子若真是馬如龍,人家願出一千兩銀子的賞錢。”
“一千兩?”那名弟子眼中放光,“師傅,我帶幾個人把馬三和那姑娘抓到這兒來不就成了?”
“不行,你們隻許盯著,他有什麽動靜馬上回來告訴我,除此之外什麽事都不許做。
“若把事兒搞砸了,我親手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
魏德邁還從未見他如此凶相畢露,躬身道:
“先生,弟子記住了。”
他出去安排人看場子,又派一個人進城送信,然後選了五名弟子去跟他盯稍,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隻知道這事性命攸關。
他料理停當後,又進屋看向乾是否還有別的交代。
向乾大馬金刀地坐著,甚是興奮。
若立下這等大功,自己以後晉身之階就鋪平了。
魏德邁進來請示,他隻揮揮手,示意趕緊辦,然後淡淡道:
“茶涼了,叫那女人再送杯茶進來。”
魏德邁應喏退出,胸中卻填滿怒氣,他走到正在賭台前賭得興高采烈的女人跟前,驀然有種一刀捅死她的衝動,那女人也感應到了,轉身詫異道:
“怎麽了?我沒輸錢呀,幹嘛這樣看我?跟我背著你偷人養漢似的。”
魏德邁怔立半晌,悶聲道:“別賭了,給先生送茶去。”
從她身後走了過去。
朱三和樂廣在燈下把酒對酌,桌上的菜肴早已撤去了,隻有酒,一醉解千愁的酒。
兩人卻都沒有喝醉,而是越喝越清醒,兩天來在方圓百裏之內,查出了十多個攜帶一個姑娘的人,卻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廝拐帶使女私奔,結果撞到他們這張網裏。
馬如龍卻依然不見蹤影,朱三甚至懷疑,他已逃到百裏開外,他心裏猶豫著是否把搜索範圍再擴大一百裏,但他的人手卻不敷使用。
這一帶能動用的小門派幫會都發動起來了,倘若擴大範圍便隻好動用編號人物了,但必須先呈請總堂批準,等總堂批複下來,那就是十天之後的事了。
他此番出動並非為了對付馬如龍,而是為對付馬如龍的花容師徒作外圍掩護的。
總堂一直認為馬如龍身後有一個龐大的組織,而且有許多絕頂高手,因怕花容師徒陷入他們圍攻中,才讓他率三個分堂的人馬出動,孰料竟造成現在的局麵。
“朱堂主,你也甭煩了,這並非是你的錯,是總堂料敵有誤。”樂廣喝了杯酒,見他愁眉不展,出言勸道。
朱三歎口氣,所謂總堂也無非是內外堂主、四大長老和主子,若說總堂料敵有誤,他們兩人也都有責任,他把動用編號人物的想法和他說了,樂廣也沉吟許久,麵露難色,最後一拍大腿道:
“那就先斬後奏吧,主子會體諒咱們的苦衷的,隻要能除掉馬如龍,怎樣都成。”
朱三件左右無人,便移樽就教,悄聲問道:
“樂長老,主子為甚決意要除去馬如龍?”
樂廣大睜雙眼,詫異道:
“你怎會不知道,還來問我?”
朱三臉一紅,囁嚅道:
“我是知道些,但總覺得還有背後的緣故,您老常參與主子帷幕密議,應該知道真正的原因。”
樂廣沉思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也不會比你多,你可是主子大力栽培的第一號紅人,主子的心思會不對你說?”
朱三坦言道:“主子從未對我說過,我還是從你們四大長老的議論中知道一些,您也知道,主子凡事隻和你們四位元老商議,對我隻是下命令。
“我知道的就是主子懷疑馬如龍背後有人支撐,決意要找出這些人,除掉馬如龍也不過意在引蛇出洞。”
樂廣瞪視他半晌,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又笑了:
“主子也真是怪,他既然想栽培你做他的衣缽傳人,怎會什麽也不對你說?”
朱三苦笑著搖搖頭,這一點他心裏倒明鏡似的,主子是喜歡他,也大力栽培他,卻絕非有意將來把位子傳給他,隻是為了讓他更賣力效勞自己,主子內功精深,自認為可長生不老,根本不會有培養接班人的心思,但他並不說破,這種誤解對他在總堂的地位大有裨益。
屋裏雖然沒人,樂廣還是不放心,他出去吩咐侍衛退到遠處,這才回來安然坐下,手執酒杯慨然道:
“朱堂主,主子既未對你說,咱家本也不應對你說,但你不是外人,咱家就擔些幹係吧。”
朱三道聲:“多謝。”心裏竊笑不已,這就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好處,這老狐狸已預先巴結自己了。
樂廣道:“此事還需從頭說起,三十多年前主子就有意建立武林霸業,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幾百年來多少雄才偉略的人都栽倒在這條道上,這其中勢力最大也最有可能一統江湖的當屬百年前的魔教。
“他們積聚幾十年的人力物力,對中原武林發動攻擊,最後卻功敗垂成。”
朱三插口道:“有如此多的前車之鑒,主子為何還要重蹈覆轍?”
樂廣歎道:“主子天縱神武,這一點豈能不知,但他總結了所有前人失敗的教訓,卻認為他們之所以失敗。
“不在於武功不高,力量不強,而是方法不對頭,那些人都自恃強盛,威壓武林。
“而且都想一口吞下整個武林,此之謂鯨吞,所以主子欲反其道而行之,施恩而不結怨,吞食而不鯨吞。”
朱三點點頭,這兩條戰略他不僅知道,而且大部分行動都是他實施的,所謂施恩就是金百合計劃,用幫助人實現一個最大願望的手法釣取各派的重要人物。
這方麵最成功的例子就是釣上了金頂上人和五毒教主,唐門唐鈴也是費盡心思釣上的大魚,但因她已貴為主子的嬪妃而另當別論。
用這手法他們已滲透了絕大多數門派,所謂蠶食行動就是先從那些弱小門派入手,一步步向上推移,對付這些弱小門派並不費力,隻需掌握好恩威並施的火候即可。
這項行動已悄悄進行了二十年,武林中那些大人物始終沒有察覺。
樂廣續道:“二十年來咱們搞許多次行動,也可以說武林中每一件重大的事裏咱們都插了一手,任何人如果知道,都會承認咱們幹的妙極了,可惜他們不知道。”
說到這裏,他興奮難抑,舉杯相邀,兩人為此幹了一杯。
樂廣又道:“這些行動裏咱們最成功的莫過於精心打造了淩峰這個人物。”
朱三驚訝道:“什麽?淩峰也是咱們的人?”
樂廣得意地笑道:“當然,他是天字第一號人物,但他不是釣上來的,而是主子精心打造的。
“他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都是主子傳授的,為的是和少林寺前掌門苦禪老和尚對抗。
“否則崆峒派怎會出此不世豪傑,雞窩裏能飛出金鳳凰,那時因為雞窩裏有鳳凰蛋,這枚鳳凰蛋就是主子放進去並精心孵育出來的。”
朱三還是不明白:“你是說淩峰是主子的弟子,他進崆峒派也是主子安排的。”
“正是。”樂廣笑道,“不單如此,他走的每一步都出自主子精心安排,主子又讓咱家把他安排到小皇上,當時還是太子的奕琛身旁。
“他們兩人倒是相得甚歡,過後主子又成功地策劃一次宮廷政變,使得奕琛提早登上皇位。”
“這事也是主子策劃的?”朱三大驚失色。
“當然,那晚皇宮的大門就是咱家親手打開的。”樂廣得意之極,格格怪笑著,此事是他生平最得意之舉,許多次都從夢中笑醒過來。
朱三這才知道有太多的秘密連他也不知曉,主子心機之深沉委實無人可比,樂廣參與此事倒真是適當人選,他本是閹人,很容易混入宮中,脫褲子驗身都不會被識破。
“小皇上登基以後,主子的死對頭苦禪老和尚又一命歸西,淩峰也順理成章成為武林一代霸主,這時的江湖已是咱們的囊中物,伸手可取。
“因為咱們金百合計劃釣上的最大的魚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他欠咱們的情,會用皇上的權威全力支持咱們,而淩峰此時又已有號召武林的威望。”
“可是我記得小皇上在位八年,咱們幾乎是偃旗息鼓,什麽事都沒做。”朱三對他的說法大表懷疑。
“那是因為出了岔子。”樂廣歎息一聲。
奕琛雖在位八年,卻因沒得到調兵的玉符,一事無成。
他們也不想功虧一簣,在奕琛無法動用皇上的權威彈壓各派時冒險發動攻擊,反正鴨子已在鍋裏,晚點吃也沒甚要緊。
“結果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朱三也歎息一聲,雖然如此,聽說小皇上也是他們的編號人物,淩峰居然是主子的嫡傳弟子,他還是感到莫名的振奮。
“然後馬如龍出現在海盜船上,小皇上和淩峰雙雙罹難,那可是咱們建立武林霸業的最關鍵的兩人呀,但憑這一點,馬如龍就該死一千次。”
樂廣小小的眼睛凶光暴盛,咬牙切齒道。
“死一萬次都不夠。”朱三也怒氣填膺,把酒杯重重一頓。
“最好活捉到他,把他放入一眼大磨盤裏,把他磨成粉末。”
“這小子從海盜船上消失了,再出來時是在金陵,又把金頂上人那老賭徒幹掉了。”
樂廣繼續道:“金頂上人是什麽人?他可是咱們間接控製峨嵋、左右三大派的關鍵人物。
“這小子好像瞧準了咱們的軟肋,專找要害處下手,誰能說這小子隻是湊巧趕上這兩檔子事。
“又有誰能說他自己單身一人就能幹得了這些?隻有知道這些絕密的他才能策劃出如此完美的行動。”
朱三驀然一驚道:“會不會是總堂出了奸細?”
樂廣歎道:“主子也懷疑過,而且徹底清查過,總堂的人都是絕對忠誠的,若真隻是出了奸細倒好辦了。
“主子最怕的是有人像咱們喵著武林一樣,始終瞄著咱們,所謂螳螂捕蟬、麻雀在後,不管花多大代價,也要找出這隻麻雀。”
朱三徹底明白了,主子隻嚴旨殺掉馬如龍,卻很少講原因,既是有苦難言,更是因為事關小皇上和奕琛這項絕密。
此事若外漏,他們就會成為朝廷斬盡殺絕的對象,莫說爭霸武林,想做個喪家犬都難。
兩人陷入了沉默,好久沒說一句話,朱三又想起一件事,問道:
“樂長老,花姨也是咱們的編號人物嗎?”
樂廣搖頭道:“她不是,但她也欠了咱們許多情,她當年做那些血案時,是主子派人在外圍做掩護,過後又為她掃平痕跡,才從沒被人發現過。
“後來苦禪老和尚查得太緊,主子又讓咱們的人向苦禪做假證,說是從尚世難口中得知,這一切都是一個叫風婆婆的人幹的。
“苦禪信以為真,便花了十年時間,上窮碧落下皇泉地緝查咱們憑空捏造出來的風婆婆,武林中的也都聞風婆婆而色變。”
他又笑出聲來,露出一口老鼠似的細尖的牙齒,白森森的也令人膽寒。
朱三心中疑竇盡除,胸襟舒暢,他站起身來回走了幾步,想著組織這些年的光榮業績,深以身為其中一分子而為榮。
“堂主,有快馬急報!”外麵傳來一位侍衛的喊聲。
“進來。”朱三大聲答道,旋即一人快步走進來,躬身稟道:
“堂主,發現馬如龍。”
朱三身子僵住了,一時間似乎沒明白他在說什麽,樂廣也猛然站起,卻把酒桌帶翻了,酒瓶酒杯在地上骨碌碌亂轉。
朱三須臾間便緩過神來,厲聲喝道:
“可查準了,別又是一對私奔男女,再弄上幾樁,咱們就成了專查拐帶私奔案的神捕了。”
那人回稟道:“查準了,那女人是使雙刀的,容貌也和兩儀堂那女子相符。”
朱三氣得跺腳道:“叫你查的是馬如龍,誰叫你去查那丫頭了?”
那人囁嚅道:“天太黑,男的看不太清,他又用風髦掩著半邊臉,不過從身裁上看就是他,而且他們騎的是匹黑馬。”
“那就不會錯。”樂廣尖聲道,“這小子倒是個情種,已是泥菩薩過河,還死活護著那丫頭。”
朱三沉吟片刻,大聲道:“全體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