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淩晨寅時,馬如龍出定,他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心卻終於落到實地,他的內力總算又恢複到了五成,有這五成內力,他就可以把一身武學發揮得淋漓盡致,而無需時刻擔憂內力之匱乏了。
內力有如銀錢,銀錢越少,花光的速度就越快,而當銀錢積累到一定程度,隻要不是狂賭浪擲,想花光也很難。
銀錢多了還能生錢,內力到了一定程度更能催生內力,而且比錢生錢還要可保險,不會有折本之患,這程度因人而異,對馬如龍而言就是五成。
早飯過後,馬如龍又為三娘子描眉畫鬢,順便就把易容術的基本要領講給她,這套法門說起來至為簡易,想登堂入室也不比練成一項武林絕技稍易,和練武功一樣,一半靠苦練,一半靠天賦。
三娘子聽得津津有味,但還是噘嘴嘟囔一句:
“又要枷鎖上身了。”
馬如龍知道她隻是借題撒嬌,在她唇上親了一下,三娘子借勢抱住他,把頭伏在他懷裏,溫存了好一會才抬起頭道:
“你接著講吧,我聽著還蠻有意思的。”
馬如龍做完講完,三娘子雖然不夠冰雪聰明,但隻要是馬如龍講的,每個字都會深刻到在她腦海裏。
上午,馬如龍便在院子裏教她那一式劍法,雖隻回身出劍一個招法,但與身法步法結合起來,就變得繁複無比,馬如龍初始也不過想教她一招保身絕技,教著教著才發現,這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套上乘劍法。
他把它大致歸納成一百零八式,然而與敵接觸時,接近距離,接近角度千變萬化,招法又何止千招萬招,馬如龍隻是歸納出最典型的一百零八種實戰狀況而已,其他的隻能靠她自己“神而明之”了。
“哥,這套劍法是你創的,你給它命個名吧,總不能就叫無名劍吧?”
三娘子練的興致勃勃,她學這套功夫並非隻為克敵製勝,而是這套功法本身就是內力修煉,使人愈練身體愈舒服,也愈有勁頭,練上手後便欲罷不能。
馬如龍想想,說道:“你就叫玫瑰刺吧。”
三娘子口中念叨著:“玫瑰刺”,臉卻一下子紅了,明白馬如龍是把她比喻成玫瑰,略顯忸怩,他的讚美就是她的天堂。
這套“玫瑰刺”練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三娘子真成了渾身帶刺的玫瑰了,不論從任何角度接近攻擊她,都會遭到她回身致命一劍,然而這套功法也有致命的缺陷,隻要攻擊者脫離接觸,不向她貼身攻擊,也就沒咒念了。
馬如龍知道這一點,並不以為意,他創出這套功法隻是為了三娘子不致被人傷害,被人捉去,並非想讓她主動攻擊。
他現今到擔心另一件事了,他一門心思隻想著如何讓柔弱的三娘子能在一招之間斃敵或傷敵以自保,這一劍便不免過於歹毒狠辣了,兼且出劍方位均是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實難防,假若傳人心術不正甚或心地歹毒,反倒荼毒江湖。
三娘子心慈麵軟,並無此慮,但她將來也會有弟子,焉能保其均如三娘子一般。
他要三娘子發誓這套劍法隻是自用,絕不傳給別人,三娘子跪地發誓,毫不猶豫,她根本沒想過自己將來也有收弟子的可能,馬如龍心中頗有成就感,自己也算是創出一套功法的小宗師了。
竹林客棧倒也名副其實,館舍四周修竹森然,客棧的掌櫃夥計也都身著魏晉服裝,看上去怪模怪樣,卻也令人感受些魏晉“風韻”。
在二樓的一個寬敞套間裏,一個身穿錦袍,頜下留著三綹長髯的人望著窗外,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外麵一根根修竹間掛滿了小燈籠,煞是好看。
他已在窗前站了半個時辰了,身後桌子上酒菜一樣沒動,還擺著四副杯箸,顯然他要請的人都失約了。
他身後站著一個小童子勸道:
“師傅,您別望了,他們會來的,也許是路上被什麽耽擱一下,隻要您讓他們來,他們就算是爬也一定能爬來,除非……”
他馬上掩口,看了看師傅。
錦袍人歎了口氣,轉過身來,他並非全神凝望,想看到他約的人到來,而是心裏在揣度他們失約的原因和他們可能遇到的凶險,不知不覺出了神。
“小君,你下午在城裏轉了一圈,打聽到什麽了?”錦袍人問道。
小童道:“師傅,我在城裏到處亂轉,倒也碰對了幾個地方,我聽幾個丐幫的人悄悄議論,說是馬如龍馬公子真的在城裏,隻是沒人知道他在哪兒。
“他們一向消息最靈,不會錯的,您讓我找的那些人我也找到了,就在前麵一個大宅子裏,把門的人可凶了,不讓我進去。
“還直問我是哪家小孩,家裏大人在哪兒?我假裝又聾又啞,對他們連比劃帶指嘴巴耳朵的,他們就不理會我了。
“我在門邊坐了一會兒,聽他們談論說死了三個弟兄……”
“三個?”錦袍人一怔,“是三個,開始時我也以為聽錯了,他們隨後又說過幾次,都是說的三個。
“傍晚時我還看到三輛車進去,聽那些人說車上就是那三人的屍體,對了,每輛車到的時候,那個朱大老板都會出來。”小童補充道。
“朱三?他沒發現你吧?”錦袍人一驚,小童笑道:
“師傅,朱大老板看都沒看我一眼,他看上去可怕極了,像是要殺人似的。”
錦袍人鬆口氣道:“他的手下被殺了,他當然想殺人了,朱廣生,你終於露原形了。”他暗暗攥緊了拳頭。
正說著,門上傳來鳥啄似的敲門聲,小童一喜,叫道:“他們來了。”跑過去開門,一個瘦長如竹竿的漢子走進來,先摸摸小童的頭,然後抱拳道:
“恩兄,小弟來晚了。”
錦袍人拂然道:“景升,這稱呼真得改一改,你一見我就恩兄長恩兄短的,豈不折我的壽命?再這樣我永遠都不要見你了。”
那漢子感慨道:“大哥,你對小弟的恩德豈是一句恩兄所能表達,小弟每天都想著如何能報還萬一,多虧大哥給了小弟這個機會,幸好沒辦砸。”
錦袍人苦笑道:“景升,你是沒辦砸,卻辦得過頭了,我叫你殺一個,你怎麽殺了三個?
“朱廣生的手下可都是硬把子,萬一失手,愚兄的計劃可就全砸了。”
那漢子叫徐景升,在黑道名氣極大,綽號“黑手”,專門幹黑吃黑的買賣,他愣道:
“三個?大哥,我隻殺了一個呀?難道是那兩位兄弟下的手?”
門上又傳來敲門聲,門開後進來一位身軀肥胖的人,卻隻三十不到年紀,走起路來左搖右晃,似乎那一對小船似的巨足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
他也是先摸摸小君的頭,然後抱拳施禮,跟錦袍人寒暄幾句。
錦袍人已知他們三人是一起到的,隻是不想引人注目,才分開進入,徐景升和這位胖子對照起來太明顯,想不讓人注目都難,是以也沒問什麽。
又過了一會,第三個人到了,他的身材個頭倒像是前麵兩位的綜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隻是臉上一道從右眉到左頰的刀疤更令人過目不忘。
錦袍人道:“三位兄弟辛苦,愚兄已備好接風慶功酒,可惜已經涼了,隻能將就吃了。”
他招呼三人入座,徐景升笑道:“大哥,殺個把人有何功可言,和大哥喝酒倒是人生快事。”
三人入座後發現沒有小君的位子,忙站起來讓他,小君笑道:
“我早吃過了,若等你們豈不餓癟了肚子。”他笑一笑回裏間去了。
錦袍人把酒壺握在手裏,凝神運功,須臾壺中酒已沸騰,三人看著,均露傾服之色,徐景升道:
“大哥的火焰掌愈發精進了。”
錦袍人笑道:“莫見笑,我可不是顯擺,天涼了,冷菜不要緊,冷酒還是少吃為妙。”說著給三人斟滿酒。
徐景升看著另兩人道:“二位兄弟,大哥說咱們人殺多了,我隻殺了一個,兩位兄弟也都下手了?”
胖子和刀疤臉麵麵相覷,搖頭不已,刀疤臉道:
“大哥,我倆是按您的吩咐為徐大哥打策應,防止被人看破或盯上,好讓他們認為是馬公子做的,我倆沒出手。”
錦袍人點點頭道:“這就奇了,你們隻殺了一個,朱三的手下卻死了三個,那兩個是誰下的手?”
徐景升道:“也許是馬公子自己下的手吧,那些人到處找他,他也不會隻躲著不出手。”
小君從裏間走出來,說道:“師傅,我才想起來,那三人不是死在一個地方,而是三個地方。”
他把三個地名說了一遍。
錦袍人舉杯不語,仿佛被定住一般,半晌才開口道:
“看來並不是咱們想幫馬公子,還大有人在,可惜幫的多了,反倒穿幫了。”
胖子酒杯已到唇邊,忙又放下,不解道:
“這是為何?幫的人越多不是越好嗎?大哥說穿幫又是什麽意思?”
錦袍人把酒喝了進去,歎道:
“愚兄的計劃是每次隻殺一個人,又要做得神鬼不知,讓朱三那王八蛋以為是馬公子做的,就會撲過去。
“當然隻會撲個空,咱們再換個地方再敲掉他們一個人,就這樣引得他們兜來轉去,他們就無法找到馬公子了。
“卻不知是哪位朋友也和我一般心思,也幹起同樣的事,若隻多殺兩人還不要緊。
“但在三個相距甚遠的地方殺三個人,明知是狡詐似鬼,一眼就能看穿這不是馬公子做的,豈不是穿幫了。”
刀疤臉皺皺眉,臉上的刀疤便如山巒般隆起,說道:
“大哥,馬公子連淩峰都能鬥得過,怎會被朱三這些人攆的到處逃?”
錦袍人道:“馬公子受傷了,朱三為了對付他,請出天字第一號的老殺星,三十年前的風婆婆你們都有耳聞吧?就是她!”
那三人聽後,心頭一驚,都險些從椅子上滑到地上。
小君在旁拍著小手笑道:
“你們怕什麽,那老殺星遇到克星了,馬公子人稱高人克星,那些絕頂高人遇著他,準沒命活。
“淩峰,金頂上人,五毒教主,又添上一個風婆婆。”
徐景升苦笑道:“你也知道這麽多呀?”
小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聽師傅說的,現炒現賣。”
錦袍人笑道:“馬公子是名家克星已屬公論,不過這次似乎克的費力些,自己反受其害,但那老殺星也還是被他克死了。”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花容三十年前做了一係列令人發指的血案,以後雖隱跡消蹤,其聲名至今猶足以震懾武林。
徐景升還有些不放心,追問道:“那老殺星真的死了?”
錦袍人笑道:“怎麽?你怕她剁了你的黑手?她是死了,確切無疑,不過她的弟子還活著,也到處找馬公子報仇呢?”
胖子喝了杯酒,三口兩口把一條雞腿吃淨,兀自舔著手指上的油脂,含糊不清地道:
“馬公子的朋友對頭可都不少,現在又聚在一座城裏,這裏馬上就要熱鬧起來了。”
刀疤臉一直猛吃猛喝,此時才停住手道:
“大哥,馬公子確是人傑,可朱三那夥人也非善類,咱們為何要趟這混水。”
錦袍人把三人酒杯添滿,正容道:“三位兄弟隻當為愚兄辦事,不必多打聽,我敬三位兄弟一杯。”
三具屍體放在三張巨大的肉案上,胸膛已被剖開,血腥氣味和臭氣足以把人熏倒。
朱三和樂廣均屏住呼吸,仔細檢視著,屍體運回後,他們馬上著手檢查,卻沒能查出三人致死原因,隻好選擇夜裏剖屍檢驗。
兩人被臭氣熏得不敢開口說話,隻能以手勢眼神交流,現今他們終於明白佛家為甚說人的身體隻是一個臭皮囊,的確臭不可聞。
檢視完畢,兩人逃也似地衝出屋去,嗅著外麵清冽的空氣,簡直如登天堂,朱三貪婪地吸著,直到覺得把不得不吸入的臭氣完全從體內清除,才開口罵道:
“黑手這畜生,他吃了熊心豹膽了,也敢在咱們頭上動土。”
樂廣道:“不足為奇,江湖太大了,咱們再苦心經營,也不可能把每個人都拉到咱們這邊來。”
朱三道:“黑手一向隻幹黑吃黑的買賣,從不趟任何混水,咱們和他之間毫無瓜葛,他怎會突然反了性,像瘋狗似的亂咬起來?”
樂廣歎道:“咱們能在武林中一口口蠶食,別人也會,黑手向咱們下手,也一定是受人指使,未必出於個人原因。”
剖開三具屍體,卻隻查出一個黑手,黑手也是刻意隱瞞自己的手法,但還是在內髒留下自己的獨家標誌——一隻淡黑似的手掌印。
而另兩具屍體則內外均無傷痕,仿佛這兩人被硬生生把魂魄憑空攫去了,隻留下兩具完好的皮囊。
深夜寒風中,兩人都感到身上有些發冷,朱三喊了一聲:“酒來。”
從廊下的陰影裏立時走出一人,端著一張漆金盤子,上麵是兩壺已經煮好的老酒。
兩人拿起酒壺,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仰脖倒進嘴裏,一口氣喝幹,朱三一用力把錫壺捏成一個扁塊,向地上一擲,憤然罵道:
“黑手,本堂定叫你活不過三天!”他那風流儒雅的麵孔刹那間凶相畢露。
一人獨行在空寂的街道上,頭已縮進衣頸裏,腳步也歪歪斜斜,左手提著一個酒壺,走幾步便仰脖喝上一口。
守候在門邊的兩名侍衛早已看到了這個醉鬼,他身上的酒氣在二十丈外便已飄了過來,好像他剛從酒壇裏鑽出來。
兩名侍衛看了幾眼便沒興趣了,那人酒壺裏飄出的酒香令他們腹內饞蟲蠢蠢欲動,他們打定主意:一會兒換班後,一定到廚房偷兩瓶酒喝。
醉鬼愈走愈近,忽然一個踉蹌栽倒在地,酒壺也摔了出去,恰好骨碌到一名侍衛腳下,這名侍衛閑極無聊,正想逗弄一下醉鬼,伸腳踩住了酒壺。
他對麵的侍衛忙道:“別鬧了,他一個醉鬼識甚好歹,小心鬧起來他吐你一身。”這名侍衛笑道:
“怕什麽,等他走過來,我把他的酒壺踢飛,再讓他摔幾個跟鬥。”
說著,醉鬼已晃晃悠悠爬起,又左歪右斜地走著,一個踉蹌險些又栽倒,那名侍衛腳踩著酒壺,隻待他臨近便踢走,對麵的侍衛也饒有興致地看著。
醉鬼醉眼朦朧,醉態可掬,他又走前幾步,一個踉蹌栽向踩住酒壺的侍衛,侍衛腳下輕踢酒壺已飛出十丈開外,醉鬼卻已栽向他肩頭,他忙伸手推去,手甫著醉鬼肩頭,驀感後心一涼,立知不妙,張口欲呼,卻發不出聲音。
他對麵的侍衛也頗感有異,尚未反應過來,醉鬼已一頭撞進他懷裏,他也本能地伸手去推,卻沒看到醉鬼的長臂從他頸後傳過來,伸手兜住他下巴,用力一扭,喀喇一聲脆響,脖頸已被硬生生扭斷,身體也麵條似的癱軟下去。
醉鬼抬起頭望望四周,眼中醉意全無,比曠野中的狐狼猶為清醒,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貼在大門上,然後縱身疾奔,如一道青煙般消失不見。
貼在門上的紙上赫然寫著:馬如龍敬拜。
片刻後,大門打開,旋即尖銳的哨聲大作,整座宅子變成了被捅的馬蜂窩。
“這是什麽聲音?”
三娘子正偎依在馬如龍懷裏,享受著激情過後的溫柔繾綣,被這陣驀然發出的尖銳哨聲嚇了一跳,逃亡途中的人本就是驚弓之鳥,最易受風吹草動的驚擾。
“別擔心,離這兒遠著哪。”馬如龍愛撫著她繃緊的緞子似的皮膚,安慰道,心裏卻不這樣想,城中的人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時候早都進入夢鄉了,這種驚擾必有緣故,而且他本能地想到,這是衝他來的。
三娘子本想起身著衣,一旦有人侵入,自己身無寸縷,想逃都費時間,但見馬如龍若無其事,鎮靜自如,仿佛吃了顆定心丸,又閉上眼睛,把身子更緊地貼附在馬如龍身上,在一種好像全身骨架均已散開的適意的慵懶中進入夢鄉。
馬如龍等她睡實了,才抽身出來,看看她甜美嬌憨的睡態,心中也如蜜一般甜,他為她掖好被子,以最快速度穿好衣服。
穿外麵衣服時,他猶豫一下,還是穿上了夜行衣,又戴上另一張人皮麵具,這張麵具上沒有濃眉虯髯,而是須眉全無,還畫著一塊塊翻卷的爛肉,活脫脫一副麻瘋病人的麵孔。
他輕輕推開門出去,還是對要不要去查看一下猶豫不決,雖說隻大約有兩條街遠,但他絕不放心讓這座房子離開視線,他縱身一躍,上了屋頂,伏身屋脊上向四處觀望。
他看到哨聲發出的地方燈火通明,他對聲音有極強的定位感,隻要聽到聲音,心裏便會標出準確的位置,分寸不差,這是自小在接發暗器的訓練中養成的,他凝運功力,目力大增,已可看到那座宅子裏憧憧往來的人影,就像蜂房中忙碌的蜜蜂。
“那裏究竟出了什麽事兒?”他微皺眉毛思忖著,隨後也就不想了,隻要沒人對這裏感興趣,他就安心了。
他忽然看到一個夥計從客棧大門中走出,走了十幾步後便向兩邊張望,他又聽到一個極細微的聲音:“這裏。”
他運極目力看去,才發現一盞燈籠下的暗影裏站著一個人,所謂“燈下黑”,果然不假。
夥計走過去,也站在一盞燈籠下的陰影裏,說道:“小的才看到召喚我的信號,上使召小的有何貴幹?”
上使哼道:“有何貴幹?城裏都鬧翻天了,你知不知道?”
夥計惶恐道:“小的聽見哨聲了,卻不知何事,不敢擅自前往,再者也沒有急情要上報。”
上使微怒道:“急情?我們什麽情都要,愈多愈好,馬如龍的幫凶在三個地方殺了我們三個人。
“半個時辰前竟然在我們麵前殺了兩個,還在門上貼了殺人拜帖,這不是上門欺負人嗎?我問你這一個時辰內有沒有人回客棧?”
夥計道:“沒有,今晚恰好小的守更,一個時辰前有人離去,卻沒人回來,也無人投宿。”
馬如龍聽得啼笑皆非,他哪兒來的幫凶呀?還在三個地方?
難道金五倫、雷霆和王夫人都派出了人?
他搖搖頭,假如是這樣,他們不可能不來和自己會合,但他總算明白了那裏出了什麽事,什麽人又冒充自己在城裏殺人後又留拜帖?他心裏又畫了個問號。
上使又道:“客棧裏有沒有可疑的人?我叫你盯的那一對男女有何動靜?”
夥計道:“客棧裏住客三教九流都有,隻是沒甚可疑之處,住在跨院裏那對男女自住進去後,根本沒出來過。
“我們隻把飯菜放在門口,拉一下鈴告訴裏麵,他們用過後就放到門邊,我們再收回來,每頓飯菜都有人吃,說明他們也沒偷偷離開過。”
上使道:“這對男女很可疑,你給我好好盯著,我回去稟明上頭,想個法子進去好好查查,你先回去吧。”
夥計的頭先探出黑影,向四周望望,卻突然向下慢慢栽去,旋即他又聽到一聲沉悶的“啊”聲,他入耳即知,那是被人捂住嘴後發出的慘叫聲。
他心頭一驚,相距既遠,目力耳力不能俱佳,他隻顧提升耳力,目力便減弱不少,居然沒看清這是怎樣的變化,他忙把功力換到目力上,模糊的影像立時清晰了。
夥計和另一個人——就是那個上使,被兩人提在手裏,那兩人互相打了個手勢,然後從燈籠下走出,疾步若飛,翻越客棧主樓旁的矮牆,到了後花園。
馬如龍更是一驚,這兩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均趨極端,偏巧他都認得,瘦高的是“黑手”徐景升,矮胖的是“肥屠”王鋒,這兩人顯然是在幫自己,可這怎麽可能?自己和他們風馬牛不相及。
黑手是黑道上的黑道,肥屠則是沂蒙山鐵牢寨的山大王,但他並不搶劫行人,而是專門綁架貪官富商的親眷,勒索巨額贖金,還自稱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劫富他做到了,濟貧卻從未兌現。
他為人極殘忍,到期拿不到贖金,人質就會分成一塊塊突然出現在受害者家門前,“肥屠”稱號即因此而來,官府通緝他也有十年了,白道也多次聯手緝捕他,卻均無所獲。
“這兩人怎會走到一起?”馬如龍還是想不通,黑手和肥屠非但不是朋友,而且是冤家對頭,一次肥屠剛得到一筆巨額贖金,卻被黑手劫了,而且把他派的弟兄殺得一個不剩,肥屠恨他入骨自不必說,道上的人都驚呼:
黑手改性了,開始黑吃綠了。
馬如龍一邊想著一邊看著,卻見兩人到了後花園的荷花池旁,黑手找來兩把鐵鍬,兩人便迅速挖起來,須臾即已挖出一個大坑,他聽到肥屠低聲問:
“要不要把他們大卸八塊,兄弟對這個可在行。”
黑手望望四周道:“算了,客棧人多眼雜,雖是夜裏,也難保沒人來,還是埋了,過幾天他們就算找到,咱們也早到幾百裏開外了。”
馬如龍鬆了口氣,他可不想看一幕屠夫的拿手絕活,心下暗自思忖:
他們幹的事也許與我無關,金百合組織吞並了許多門派,難免到處樹敵,朱三認為他們是我的幫凶,不過胡亂攀扯而已。
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敵人的朋友還是敵人。”這一簡單法則無論何時何地都適用,馬如龍心裏已把這兩人看成自己潛在的同盟,他雖無正派領袖那種“道德潔癖”,但想到兩人的背景來曆,心裏也有些別扭。
他正想悄悄溜下屋頂回屋裏,雖在屋頂,他也能聽到三娘子平穩均勻的呼吸,聯想到她的睡姿,心裏一陣發熱,他身子剛一移動,卻又停住了。
他看到左麵牆角裏竟然有一團黑影與牆下的陰影融為一體,若非用心辨別,還真看不出來,他其實也早看到了,隻是心思全放在黑手與肥屠身上,沒用心辨別,以為是牆角裏堆放的什麽物事,適才那黑影卻動了一下,雖隻一下,一條清晰的人影卻呈現出來。
此時黑手和肥屠正填埋大坑,渾然不知身後有人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馬如龍不禁佩服隱伏在牆角的那人,黑手為人最為警覺,他最擅長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在那些獨腳大盜的後麵,待他們做完案後,正洋洋得意之際,突起偷襲,每次均是一擊得手,他怎會被人盯住而渾然不覺?
言念及此,他臉上也是一熱,自黑手肥屠在前院殺人,到後院埋屍,他也一直盯著,卻沒發現那人是何時隱身牆角的,那人當然不可能預知黑手肥屠要殺人埋屍,而預先埋伏在那裏,他驀然想到自己適才也動了一下,那人會不會也發現自己了?
他凝運目力,欲辨清那黑影究竟是怎樣的人,卻連人影也看不清了,顯然那人隱藏得更為巧妙了,他正琢磨該當如何把那人從陰影裏轟出來,而又不致暴露自己的位置。
眼角瞥處,卻見前院又進來兩人,左右張望一會兒,好像嗅到了什麽,很快兩人便找到了黑手肥屠殺人的地方,俯身察看須臾,抬起頭後滿麵驚愕,兩人從竹竿上摘下一盞小燈籠,照著地麵,向後麵走過來。
馬如龍更不敢亂動了,這三撥人中,黑手肥屠可算自己這麵的人,牆角裏那人卻是敵友不明,後來這兩人則大約可斷定是金百合的人,三撥人分處前院後院,明處暗處,自己隻消一動,難免會被三撥人中的一撥發現。
黑手肥屠填完大坑,兩人又在上麵踩實,幹得極為賣力,黑手突然停住,向肥屠一使眼色,兩人迅即向牆邊閃去,貼牆而立,肥屠雖然肥胖,這一閃卻利落之至,比瘦竹竿似的黑手猶為敏捷,馬如龍在心裏暗暗叫聲好。
那兩人已逾牆而過,左手提著燈籠,右手劍已出鞘,他們也聽到後院有動靜,已準備一戰,孰料躍過牆後卻什麽也沒看到。
“咦?是這裏吧?咱們沒看錯吧?”一人用燈照著,在地上尋找不知是血跡,腳印抑或別的線索。
“沒錯,就是這裏。”另一人肯定地道,他沒有低頭察看,而是警覺地巡視四周,他已經感受到了四周隱伏的濃濃殺機。
“是這裏。”先前那人道。夜裏雖辨不清新土舊土顏色的差異,新土踩上去卻虛浮柔軟,他四下看著,尋找挖掘工具,恰好看到突出牆下陰影之外的鐵鍬頭。
他走過去想拿鐵鍬,他的同伴驀然大叫:“回來!牆下有人。”伸手去拉,卻沒拉到,黑手和肥屠見已被覷破,雙雙撲出。
殊不知去拿鐵鍬那人早就看破了,卻一直沒說,裝著去拿鐵鍬,實際是想把藏在牆下的人揪出來,然而他卻隻看到肥屠一人,又錯估了對手的能力。
黑手一閃身,貼著此人刺出的劍刃而進,左手已扣向此人咽喉,這人大驚之下,應變稍遲,不及變招,隻得使一式鐵板橋功夫,後腦幾欲觸著地麵,胸口卻挨了重重一擊,黑手的毒砂掌豈是好挨的,立時心脈崩裂,像條魚般抖動幾下便即死去。
肥屠撲向的那人卻有備在先,他攻出兩劍,迫得肥屠左躲右閃,欲前不能,他的武功並不稍遜於肥屠,但見同伴已死,自己寡不敵眾,絕不戀戰,轉身向前院逃去,他輕功也真個了得,身影隻兩閃,已撲上牆頭。
黑手行險僥幸殺掉一人,已盡全力,沒能及時截斷此人退路,再見此人身法,已知無法追上,肥屠更是望人興歎,暗歎廣生堂果然人才濟濟,連尋常小夥計也具如此身手。
那人正自欣喜得以全身而退,驀見一人站立牆頭,他沒發現這人是何時上來的,隻一眨眼間,此人已站在那裏,好像從牆裏生出來的一般。
他前衝之勢迅猛無比,欲轉向已然不及,眼見要與那人來個臉貼臉,卻見那人臉上須眉皆無,爛肉翻卷,內中似乎有蛆蟲蠕動。
想到自己要貼到這張臉上,不由得心膽俱裂,狂吼一聲,渾身酥軟,從空中跌落下來,人最恐懼的不是死亡,也不是妖鬼,而是惡心。
奇變陡生,黑手和肥屠均怔住了,肥屠最先反應過來,箭步衝上,單膝著地,伸手扣住跌落那人的咽喉,他的手一觸及那人咽喉,便知無此必要了,此人已經死了。
他不知此人是活生生嚇死的,還是牆上那人出手所致,他和黑手向牆上看去,看到那張慘白醜陋能令任何人胃裏翻騰不休的麵孔,也不由得後退幾步。
馬如龍是趁四人交手的一刹那動身從屋頂溜下,然後又攀牆而上,讓人認為他是從外麵進來的,他見自己手不伸,腳不動便嚇死一人,心下好不得意。
複見黑手肥屠的表麵,更是歡愉,他眼珠一轉,看到牆角那團黑影還在,心裏冷笑一聲:
“這位老兄的耐性真是超一流的。”
“閣下何人?為何要幫我們兄弟?”黑手抱拳道,他眼睛盡量隻看馬如龍肩部以下,馬如龍飄然落下,輕若無物,邁步卻如風舒雲卷,概然有出塵之致。
黑手肥屠不禁惶恐,來人武功究竟有多高,雖尚不知,武功境界與自己相比,已有仙凡之隔,馬如龍前行幾步,隻是為了更好地盯住牆角那人,他站定後仰麵向天,傲然道:
“老夫與朱三那小子的主子有些過節,卻遍尋他不著,故爾先拿這些小子們出出氣,爾等與朱三作對,卻是為何?”
他故意把嗓子放粗,聽上去還有嘎嘎之聲,好像烏鴉一般。
“朱三還有主子?”肥屠驚詫道,馬如龍冷笑道:
“當然,憑他小子那點兒能耐,能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風浪?”
言下對朱三不屑之至。
黑手和肥屠也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卻一時不察,被他蒙住了,其實兩人隻消看看他那雙瘦長有力而且光潔的雙手,就能識破他假裝麻風病的假象,然而這二人的目光卻都本能地避開他裸露在外的肌膚。
“前輩,恕晚輩見識寡陋,請問前輩尊姓大名?”肥屠恭恭敬敬地問道,馬如龍故作落寞之態道:
“老夫遁世已久,故人凋落殆盡,識得老夫的人已寥寥無幾了,老夫當年的萬兒叫作……”
“裝神弄鬼。”一個清亮的聲音在牆角暗處響起,黑手肥屠都嚇得跳了起來,一個人也從牆角走了出來。
馬如龍拍手笑道:“哈哈,你終於挺不住了,我還以為你能一動不動藏到天亮呢。”
笑過之後才醒悟:自己的偽裝全露餡了,不過也不在意。
黑手和肥屠臉上發燙,恨不得鑽進適才自己親手挖的坑裏麵去,後麵咫尺之處藏著個大活人竟爾不知,又被麵前這人擺了一道,真是栽到家了。
從牆角出來這人三十上下年歲,雖在黑夜,卻依然令人感到意氣軒昂,他也哈哈一笑道:
“你這家夥也忒陰損了,早知我在這裏,卻不點破,又裝神弄鬼地激我出來。”
兩人笑著互擊一掌,均有惺惺相惜之意。
此人委實是被馬如龍盯得實在熬不住了,才自動現身,激將雲雲不過是自己找個台階下。
他的身形雖被馬如龍看破,馬如龍卻也被他釘牢在屋頂上,不敢稍動,說起來可稱半斤八兩,兩人均欲擺脫對方,卻都沒能做到,經過這場無聲無形的較量,也都佩服對方的實力與堅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