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朱三和樂廣立時發覺自己已被逼處下風,馬如龍的出手並非如暴風驟雨,而是輕飄飄渾若全不著力,但卻迅疾無比,所攻擊的角度更是詭異莫測。


  這正是馬如龍先講下“點到為止”的秘奧,他的出手虛飄飄不含內力,並無殺傷性,但隻要被點到,對方便輸了。


  朱三樂廣一時不察,上了惡當,心裏連珠價叫苦不迭,隻得把他這些虛飄飄的招式當成重手法拆解,唯恐被沾上一下,如此拆解起來可謂功倍事半。


  五十招甫過,二人已感有些吃不消了。


  在這五十招間,二人純取守勢,兀自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最令他們吃不消的是馬如龍出招的詭異莫測,樂廣招式精純,別家招法一式不取,這也正是武林中人所謂的“正路子”。


  但他見多識廣,於各派招法無所不窺。朱三則是所謂的“野狐禪”,旁涉百家,貪多務得,卻也盡得神髓,他原以為自己可謂“博雜”了,不意卻碰上了馬如龍這位“博雜”宗師。


  馬如龍兼涉百家,卻隻是用其皮相,內力依然是自己師門嫡傳,在內力上可是絲毫“雜”不得,各家招法在他手上使將出來,便往往變異常軌,看之似正,觸之實偏,但兩人都無法將招式接實,自也無法探明,隻覺得他的招式詭異,難以猜解。


  若僅如此倒還罷了,更令他們心駭的是馬如龍變招之詭異,他剛使出一招嵩山派的“開窗望月”,下一招順勢而成應是“雪擁藍關”,朱三拆了一招“開窗望月”,心中、手上均已做好拆解“雪擁藍關”的招法,不僅可拆解無誤,且可順勢反擊。


  孰料馬如龍使出的卻是峨眉派的蘭花拂穴手,堪堪擊在他使出的拆解招法的空門上。倒仿佛他看清了對手的招式,又把空門故意湊上去一樣。


  他哪裏知道馬如龍的這套功夫就是按招法的生克練出來的,先使出一招,下一招必是針對破解這一招法的空門而發,是以前一招似乎是專為後一招而設的陷阱,如此循環往複,以致無窮。


  朱三拆了十幾招後已明白其理,偏生他對百家功夫浸淫愈深,愈難擺脫其影響,見招拆招已成他本能的反應,而馬如龍出招變招之快又不容他有想上一想的工夫,他感到自己仿佛是頭被牽著鼻子在沼澤裏打轉兒的笨牛。


  樂廣雖以獨門拳腳相抗衡,卻比朱三也好不了多少,主因也在於他對馬如龍所使招式的思維定式上,這種思維定式一旦固定,想改變難於登天,此時二人都暗恨自己對各派招法所知太多,倘若隻練一門功夫,對別派招法懵然無知,到不致如此窘困了。


  馬如龍轉瞬之間又攻出十幾招,這套功法他已使得純熟無比,興致酣然,揮灑之際將兩名對手左右纏繞在一起,那一記記招式仿佛一條條看不見的蛛絲將二人緊裹其中。


  樂廣額上早已見汗,情知再這樣打下去,自己絕對無法撐過五十招,暗自心驚馬如龍的氣息怎會如此悠長,而他已有氣息難以為繼之感他牙關一咬,動了拚命的念頭,拚上挨上一掌,用重手法反擊,即使拚上兩敗俱傷,朱三卻可乘機下手了。


  念頭雖存心中,卻一直無法實施,隻因馬如龍招式一出,他的身體便自動做出響應,這正是一流高手苦練多年才磨練出來的本能反應,此時卻反成為阻礙。


  朱三也和他一般想法,但他陷得更深,難以自拔,但他內功不如樂廣精純,變招之際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間隙越來越長,若是他自己,早已喊停認輸了,但此戰事關兩人顏麵,他也隻好苦苦支撐。


  馬如龍左掌使出第九十二招“手揮琵琶”攻擊朱三,五指如彈琵琶般抹向他的頸部,右手則是一記“花開富貴”,撞向樂廣胸膛。


  朱三氣息一滯,動作稍緩,馬如龍五指已掠上他的咽喉,朱三忙不迭仰身閃避,避開咽喉要害,卻被馬如龍順勢拍在他的琵琶骨上,口中喊道:

  “承讓。”


  朱三心頭一涼,知道自己輸了,一時間血脈僨張,發皆上豎,大喝道:


  “再比一場。”


  雙掌蓄滿內力,向馬如龍擊去。


  馬如龍雖在朱三身上得手,攻向樂廣的招式也不免遲緩,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的他總算抓住了機會,先後退後一步,避開馬如龍的攻勢,隨後猱身直上,掌劈腳踢,攻向馬如龍後背,和朱三同時發出。


  兩人出招之後,卻發覺失去了對手蹤影,樂廣掌劈向朱三的麵部,那正是瞄準馬如龍後頸的,腳卻踢向他的下陰,招式凶狠陰毒,這類招式一向為女子所慣用,樂廣作為閹人,卻也和女子差不多,同屬陰人也。


  朱三雙掌原是擊向馬如龍小腹,現今卻直奔樂廣而去,這是他情極拚命的招法,真有渴驥奔泉之勢。


  二人均大驚失色,招式全力而發,想收回亦已不能,電光石火間,二人的招式已擊到對方,所幸二人功力超卓,內力已收回大半,卻也拚了個兩敗俱傷。


  朱三避開了樂廣踢向下陰的一腳,卻被他一掌劈在臉上,打得鼻血長流,而樂廣也被他雙掌擊在小腹,被擊飛出去。


  馬如龍閃身一旁,卻也看得赫然心驚,他還不知這二人內力如此了得,幸虧他把二人引入比拚招式的圈套中,若真被他們纏上,比拚起內力,自己此時還真不是對手。


  朱三的屬下早已進入院子觀看這場驚心動魄卻也眼花繚亂的比鬥,他們一直看不清究竟誰占上風,也不敢出聲叫好,待見到兩位首領竟自相殘殺起來,無不驚駭欲死,心中料定,這是馬如龍暗施詭計使然。


  三位分堂主一見首領倒地,不待吩咐,一擁而上,把馬如龍圍起來,另有兩人去扶朱三和樂廣,另外五人都亮出暴雨梨花針,對準馬如龍,雖事出倉促,這十人動作卻絲毫不亂,顯見訓練有素。


  “住手!”一直提心吊膽在屋內觀戰的三娘子衝了出來,有兩人欲上前攔截,卻被她突出兩劍逼退,一陣風般衝到馬如龍麵前,緊緊抱住他,要用身體保護他。


  眾人均愕然不已,他們知道和馬如龍在一起的是兩儀堂的一名女弟子,兩儀堂是什麽東西,他們眼睛裏根本沒地方放,然而三娘子這一出手卻讓他們唬了一跳,哪兒又冒出一個高手?

  馬如龍笑道:“別怕,他們不會動手的,朱先生,你不想食言而肥吧?”


  他心中篤定,這些他隻是看住他,沒有朱三的命令絕不會出手。


  朱三捂著鼻子,眼冒金星,他推開前來扶他的屬下,搖晃一下站了起來,他不理馬如龍的問話,而是走到樂廣麵前。


  樂廣麵色蠟黃,滿臉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顯是強忍劇痛,他說不出話,隻向朱三搖搖頭,又點點頭,朱三和他相處日久,已明其意,搖頭是不讓他發問,以免示弱,點頭則是告訴他自己並無大礙,不必擔心。


  朱三這才轉過身,晃晃腦袋,手也從鼻子上放了下來,鼻血已經止住了,隻是嘴角衣襟血跡斑斑,已無複內堂總堂主的形象,他看著馬如龍,既痛恨又佩服,痛恨他使自己出乖露醜,但對他出手之迅疾無比、招法之刁鑽詭異卻也欽佩。


  “你贏了,馬如龍。”他半晌才憤然道,“不過,如果我們不是單單比較招式,而是以真實本領相拚,我們不會敗。”


  馬如龍笑道:“或許吧,那隻有下次比過才知道。”這場比試他打得隨心所欲,酣暢無比,心中大感過癮。


  朱三咬牙道:“你走吧,我不會食言。但你記住,隻有兩個時辰,你最好逃得遠遠的,藏得深深的,別讓我們找到,否則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馬如龍怒氣上湧,他推開三娘子,走到朱三麵前,冷冷道:


  “你說的倒像我怕你們似的,有膽量就把你們堂口告訴我,我去拜會你們的令長上,我也不必你們給我時間逃命,你們現在就可以動手。”


  朱三不禁語塞,他還真不敢把總堂地址告訴他,那時天底下最大的機密,他冷笑道:

  “馬如龍,你也甭囂張,現在動手你也得不了好處,我隻是不想食言,你有本事就在這裏再呆兩個時辰,咱們重新來過。”


  馬如龍灑然一笑道:“本公子要呆便呆,要走便走,豈是你能管得了的。”


  他還真被將住了軍,趕緊找個台階下來,心裏卻痛惜機會喪失,他此番正是要想方設法查明金百組織,人家自投上門,他卻隻能逃避。


  朱三知道他是心虛,冷冷一笑,總算找回點安慰,他也是忖度單憑十一位屬下,五具暴雨梨花針未必能毀掉馬如龍,才肯故示大方,他和樂廣也都需要兩個時辰療傷,他現今腦子裏依然斷裂一般劇痛,隻是強忍著而已。


  馬如龍領著三娘子,背上打好的行囊,牽著馬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他剛出門,朱三便趕緊摸出藥瓶,吃了兩丸止痛的藥,樂廣那麵也是趕緊服藥,就在地上盤膝運功,療起腹內的傷痛了。


  馬如龍口中說得輕巧,心裏可不敢有絲毫怠忽,騎上馬如箭一般趕路,他現在才知道金百合勢力有多大了,連鎮上的小混混們都被他們納入麾下,他是被先前的賭友出賣了,他心中反複回想著四個字:


  羽翼已成。


  他還需要六天才能功德圓滿,那時就不知是誰要逃之夭夭了,但這六天他要躲在哪裏而不會被他們發現,他簡直想不出會有這樣的地方。


  三娘子見他眉頭緊鎖,忙問道:“你又受傷了?受傷了可別撐著,咱們趕緊找地方療傷。”


  馬如龍搖搖頭,三娘子不信:“那兩人恁地厲害,都受了傷,你怎會沒受傷?”她知道他有受了傷硬撐著的毛病。


  馬如龍回想起適才那兩場大戰,兀自樂不可支,笑道:


  “想和本公子鬥法,他們還嫩了點。”


  “嫩了點?”三娘子失笑道:“他們可夠老的,那個老頭子都是爺爺輩的。”


  她看到他眉開眼笑,少有的得意狀,這才相信他沒有受傷。


  “對,和他們鬥法,我為什麽要躲?”


  他心裏仿佛突然開了一個竅,同時心裏暗道慚愧,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那位“風婆婆”打得嚇破了膽,一見強敵便先想到逃,雖說他僅有四成內力,但這四成內力也足可當得一流高手。


  “你怕不怕?”馬如龍問道,“怕?怕什麽?”


  三娘子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馬如龍笑道:“我是問你怕不怕那些人?”


  三娘子想了想,老老實實道:“怕還是有些怕的,但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怕。”


  馬如龍又想起她使出的那兩劍,雖尚嫌稚嫩,卻已頗具威勢,他果然沒有看錯,她先天稟賦極佳,先前練的武功雖俗不可耐,根基卻紮的極牢,稍加調教造詣便已不凡,假以時日,成就也會相當可觀。


  想到這裏,他那馬韁輕提,盤馬向左,進入他已準備繞過的城裏。


  一個時辰後,朱三和樂廣兩人已恢複如常,朱三還特地找來一麵菱花鏡,仔細觀察自己有無破相,他一向風流自賞,對自己的容顏比女人猶為愛惜。


  桌上擺了一具沙漏,聽著細沙一點點滴下的聲音,樂廣幾欲發狂,他繞室彷徨,就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朱三勸道:“樂老您還是出去走走吧,您再盯著這勞什子,它也不會多滴一些。”


  樂廣怒道:“那就砸了它,咱們為甚要遵守那見鬼的約定?它滴一下,那小子就能逃出十步,等它全滴完了,那小子還不逃到天邊了?”


  朱三道:“樂老放心,我早已布好眼線了,他逃得再快,也逃不出咱們的手掌,隻是這小子詭計多端,能否除掉他倒是大問題了。”


  聽他這樣說,樂廣心裏安穩些了,他縱橫江湖三十多年,鮮遭敗績,此次是頭一次受傷又是傷在自家人手上,這火窩的大了,他厲聲道:

  “下次見到這小子,不要和他廢一句話,更不要和他訂什麽約定,劃什麽道兒,一見麵就廢了他。”


  朱三心中微慍,暗道:“道兒是我劃的,約定也是我立的,可當初首先走進院子的就是你,你若那時見麵就打,我又何苦多此一舉?”


  樂廣看出他的心事,忙道:“小朱,咱家不是怪你,這事咱家也有責任,咱爺們兒可被那小子整治慘了,這仇非報不可。”


  “那是當然。”朱三心中釋然,旋即卻又浮上一抹陰影,這次比鬥馬如龍雖說以巧取勝,卻是完勝,況且這“巧”,也是實實在在的武功,並非投機取巧。


  假若他功力全複以後,即便不取巧,自己也會輸得比今天還難看。


  還有十一天,他默默算著馬如龍功力全複需要的天數,卻不知實際上隻需要六天。


  馬如龍找到城中最大的酒樓,點了一桌最貴的菜,要了最貴的酒,他告訴掌櫃的:“不要最好的,隻要最貴的。”


  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便像使鬼推磨一般,掌櫃的和幾個夥計忙得都快飛起來了。


  三娘子始則目瞪口呆,繼而詫異失聲:“你這是作甚?可是要慶賀你贏了那兩人?”


  馬如龍笑道:“那沒什麽,我隻是要衝衝穢氣。”


  三娘子納悶道:“穢氣?你身上沾了什麽穢氣嗎?我怎麽沒聞到?”


  馬如龍道:“你不懂,我說的是心裏的穢氣。”


  三娘子搖搖頭,她真的不懂,可看到馬如龍擺出的這副好像明天就不過了的架式,還是不以為然,她節儉慣了,這一頓飯比她兩儀堂一年總收入還要多。


  這一頓飯她吃的很多,一則早飯沒吃,二則舍不得大把銀子買來的精美菜肴扔掉,她從不飲酒,卻也在馬如龍的哄勸下喝了半碗,那可是一百五十兩銀子一壇的百年老酒。


  一層樓上的客人都看著這一桌,卻不免有些嫉妒,因為夥計們為了一千兩銀子,對這些客人都待搭不理的。


  “狗眼看人低。”一位少年客人衝著長了飛毛腿似的夥計罵道,夥計早被人罵慣了,隻當沒聽到。


  這家酒樓自開張以來還未辦過千兩銀子一桌的盛筵,能多賺銀子固然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喜兆啊,說不定城裏城外的鄉紳財主會見賢思齊,以後每天都來辦上一桌,那才叫財源滾滾,他好像看到神龕裏的財神都開眼笑了。


  “老弟,你就甭生這閑氣了,人情逐涼暖狗眼看高低,咱們走江湖的,還看不破這一點?”同桌一位長者感歎一聲。


  那少年好事的人,因忿懣又多喝了兩杯一拍桌子道:


  “這家夥是什麽來頭?敢如此張狂,是家裏銀子發黴了,還是沒把天下人放在眼裏?”


  他惱怒之下聲音不免大了些,整個樓層的人都聽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又立馬盯在他身上。


  馬如龍停杯笑道:“小兄弟,你是在說我嗎?”


  那少年眾目睽睽之下,豈甘示弱,站起身嚷道:


  “說你又怎樣?我就是看不慣你這氣焰。”


  “說得好!豈止看不慣,而且要打殺!”又一個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隨即上來一位身著水綠色綿衣裙的姑娘,馬如龍一見,頭立時大了十倍心裏叫苦不迭,三娘子也是花容失色,心裏撲通通直打鼓。


  來人正是花容的弟子花千顏,她一見馬如龍,正所謂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但她也知道不是馬如龍的對手,並不急於上前拚命,她揀張空閑的桌子坐下,把腰間長劍往桌上一放,喝道:


  “夥計,給本姑娘來桌一千五百兩銀子的酒席,不要最好的,隻要最貴的。”


  眾人轟然叫好,那位少年更是拍掌加跺腳,恨不得多生幾雙手腳,他原本就被酒壯足了膽,而今有美女助陣,益發心雄膽壯。


  那位夥計被花千顏說的數目嚇著了,雖說盼著這種事,卻不敢奢望會來的這樣快,他走過來打躬道:

  “姑娘,您說要來多少銀子一桌的?”


  “一千五百兩的。”花千顏響亮地重複一遍。


  “這個……”夥計遲疑一下,“小店有個規矩,凡一桌超過五十兩的都要先付銀子,還望您老鑒諒。”


  花千顏冷冷道:“怕我付不起?”夥計賠笑道:


  “不是,而是用料天多,也太貴,小店本小,墊付不起。”


  花千顏明知他是怕自己付不出銀子,但也言之有理,她隻是要和馬如龍賭這口氣,身邊還真沒恁多的銀兩。


  她稍一猶豫,夥計已經明白了,正想說兩句風涼話,花千顏一挽袖子,把玉腕上一隻赤金鐲子褪了下來,拍在桌上。


  夥計掂掂那隻鐲子,雖是實心的,也不過十兩左右,按金銀以一兌十的比率,也不過抵得十兩銀子,但鐲子做工精致,價錢能翻上一倍,也不過八十兩上下,再高估也過不了百兩,離一千五百兩差了一大截呢,他麵露難色道:


  “姑娘,您這鐲子可值不了恁多呀。”


  “你眼瞎嗎?”花千顏大怒,指著鐲子中間嵌的珍珠,“這是東珠,這顆珠子就值五千兩。”


  掌櫃的忙走過來,拿起鐲子端詳一陣,賠笑道:

  “姑娘,小店不是珠寶店,不敢斷定這珠子的價值,離這兒不遠就有家珠寶行,您先去那把珠子當了,拿著銀子再到小店來。”


  客人們大都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對珠子並不陌生,眼見這隻是顆一般的珠子,高估不過二百兩,況且昂貴的東珠絕不可能嵌在鐲子裏,這也是珠寶的常識,這姑娘說值五千兩,顯然是放訛。


  馬如龍走過來,拿起鐲子故意裝著行家的樣子看了半晌,點頭道:


  “這就是東珠,而且是東珠中的上品,姑娘說五千兩太少了,應該值八千兩。”


  掌櫃的冷笑道:“公子,您說值八千兩,那您掏銀子把它買下呀?”


  馬如龍舉起鐲子晃晃,喊道:


  “各位有沒有出錢買的,這可是天底下最便宜的買賣,八千兩的珠子隻賣五千兩,有沒有,若是沒有就便宜在下了。”


  他這一嚷嚷,眾人轟然鼓噪起來,紛紛罵道:


  “騙子,”“騙子”,“托兒”,“托兒”。


  眾人無不認定花千顏和馬如龍是一夥的,兩人故意在這裏鬥富,一唱一和不過是想把不值錢的珠子賣個天價,連被花千顏的出現弄得熱血沸騰的少年也恨恨地看她兩眼,坐了下去,江湖中局詐無數,這種騙局實屬小孩子把戲。


  馬如龍對喧囂的叫賣充耳不聞,笑道:


  “姑娘,好像沒人買,隻好由在下買下了。”


  他掏出一疊銀票,數出一張五千兩和三張一千兩的銀票,放在桌子上。


  “哪個要賣你?”花千顏一把奪過鐲子,戴在腕上,這鐲子是她師傅的遺物,她焉肯賣掉?不過是和馬如龍鬥氣,暫時用一下。


  “你們是自家人,你當然不會賣他,還是留著騙別人吧。”一個陰森森的聲音響起。


  “誰說的?站出來?”花千顏霍然站起,氣得兩手冰冷,眼含熱淚,卻沒找到說話的人。


  馬如龍的心思並不在花千顏和滿樓客人身上,而是一直想找出那位“風婆婆”藏在哪裏,上次他被打殘了,這次可得用心周旋,萬不能再和她對耗內力。


  眾人都用冷漠蔑視的目光看著花千顏,她雖然蠻橫慣了,對此也無辦法,她強忍淚水,收起劍轉身走去。


  馬如龍大為詫異,看樣子她真是一個人來的,他隨口道:

  “姑娘,請代我向尊師問好。”


  花千顏身子驀然一震,慢慢轉過身來,已是滿臉淚水,厲聲道:

  “我師傅已被你害死了,你還假惺惺充好人?等我殺了你,你自己去地下問候吧。


  “馬如龍,你記著,我花千顏和你沒完!”說完騰騰騰下樓去了。


  馬如龍如中雷殛,呆若木雞,心裏卻念如電轉:這怎麽可能?我和風婆婆隻交過一次手,而且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她怎會說我害死她師傅,但看她的神情不像有假,他晃晃頭,直感匪夷所思。


  他生性不好記恨人,而且對武功高強的前輩都有種由衷的敬意,他意識到“風婆婆”真的死了,雖感輕鬆,卻也驀地感到一陣悲傷。


  真如漢高祖哭韓信,既喜且悲。


  樓上的客人們卻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又認為他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紛紛腳底抹油,下樓結賬後走了。片刻後,樓上隻餘他和三娘子兩人。


  “哥,咱們走吧。”三娘子走過來挽住他的手臂,見他癡癡呆呆的樣子,心中卻潛生醋意,以為他是被花千顏的美貌迷住了,她對那妖怪似的老太婆的死可是心花怒放,當時的情景她至今思之,餘悸猶存。


  “吉凶悔吝生乎動,誠哉斯言,我一向低調過活,而今張狂一次,就惹出一番是非。”他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兩人出了酒樓,馬如龍先到一家銀莊兌換一張一千兩的銀票,然後到一家成衣店,為他和三娘子買了幾套衣服,還為三娘子買了一件昂貴的銀狐皮風氅,幾套行頭就把一千兩銀子花得幹幹淨淨。


  三娘子不知他中了什麽邪,當著外人的麵又不好說什麽,隻能使勁給他遞眼色,馬如龍卻使眼色暗示她不要管,三娘子也隻好任他“發瘋”了。


  購了兩竹箱的衣服,馬如龍又到珠寶行,直接用銀票買了五千兩銀子的珠寶,提著珠寶出去,他又買了一輛三駕馬的轎式馬車,讓自己的馬駕轅,而把原來那匹馬退掉。


  三娘子為他算著,僅僅一個時辰,一個萬貫家產已被他揮霍一光,卻還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麽?她心裏忽然浮起一個不詳的念頭:


  難道他料定他們兩人逃不脫,要在被人抓到前把身上的銀子花個精光?想到這裏,倒也坦然了。


  馬如龍讓她坐進馬車裏,自己趕車,出了城門,三娘子撩著簾子衝他喊道:


  “你究竟演的哪出戲?你再不告訴我,我的肚子都憋炸了。”


  馬如龍回頭道:“我一會兒就對你說。”


  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算一下時間,約摸剛好兩個時辰。


  經過一個小山坳,馬如龍停下馬車,提著他買的那些物事,找了一處背風的地方,他先拿出一方銅鏡,讓三娘子照著,然後為她絞臉梳頭。


  “你要把我嫁出去呀?”三娘子羞的要不的,女孩子嫁人前,都要用線絞去臉上的汗毛,謂之開臉,頭發也要盤成雲髻狀,謂之上頭。


  馬如龍歎道:“你要嫁也隻能嫁給我了,嫁出去是不可能了,我這是給你變變樣子,讓別人認不出你來。”


  他的手熟練地動著,比三娘子所見過的專門的梳頭娘子還要靈巧,三娘子訝異地望著鏡中自己形象的改變,對於他說的嫁不出去的話絲毫不在意,隻是驚訝道:


  “你怎地還會這個?”


  馬如龍笑道:“我不隻會這個,會的多了。”三娘子心悅誠服,卻還是輕嗔道:“吹牛。”


  馬如龍又為她描眉畫鬢,這些他真的學過,因為這是易容術裏最基本的功夫,他隨後又把那些頭麵首飾為她戴好,滿頭黃燦燦,白晃晃,黃的是金子,白的是珠子。


  三娘子驚呆了,她明知鏡中人就是自己,卻完全不認得了,她已由一個樸素的村姑變成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家少婦了。


  馬如龍退後一步看了一會兒,卻不滿意自己,臉勾抹得還不夠勻細,頭麵首飾安置得也不盡妥當,需要妥當,需要仔細加工的地方還有很多,但沒有時間了,隻能先馬馬虎虎將就著。


  他又讓她穿上一套繡花裙襖,腳上換了一雙綴有珍珠的繡花鞋,假若這一切不是盡出他手,連他也認不出就是三娘子了。


  “你這樣妝扮我究竟為什麽?難不成要演戲?”三娘子問道,馬如龍道:

  “咱們是要演場好戲,那些人玩的是貓捉老鼠,咱們就演一出老鼠戲貓。”


  馬如龍這一套也是臨時想出來的,他有些相信許靖雯所說的玉海師太的判斷:

  江湖中許多小門派小幫會都被金百合組織收買或降服了,自己無論藏在哪裏,都難以逃過他們的耳目,也就隻有易容改裝一途了。


  他此番出來還真做好這個準備,行囊中有人皮麵具,還有全套易容工具,一般的易容術並不神秘,梨園行那些化妝師傅便不乏易容高手,不過他卻是跟師傅學的,隻是從未用過,他麵臨的難題是:三娘子輕功不佳,一遇追蹤,難以迅速擺脫;二是那匹馬太顯眼,他又不舍得丟掉,所以他重點是為三娘子易容,馬無法易容,便套在馬車上,有左右兩匹馬遮掩,一般人也不會注意,是謂“藏馬於馬”,與“大隱隱於市”是一樣道理。


  他把這意思的大概對三娘子說了一遍,說話間已為自己易好了容,頭發在後麵用一枚金箍束住,前額帶一勒額,勒額中間是一顆鴿蛋大小的東珠。


  那張人皮麵具製作精巧,喜怒哀樂均能準確表現出來,不是那種死板僵硬的俗品,馬如龍又在麵具上粘上濃眉虯髯,麵相粗獷,略顯凶惡,三分像將軍,七分像獨腳大盜。


  他在外麵穿上貂皮風氅,左手戴一枚黃澄澄的足有半斤的戒指,有手戴一枚碧玉扳指,他的宗旨就是:


  極盡招搖之能事。


  兩人從山坳中走出後,三娘子忽然笑得彎下腰,險些岔氣。馬如龍問她笑什麽,她笑道:

  “我覺得咱們兩人像剛從山中變幻人形,準備出山吃人的小妖。”


  馬如龍也笑了:“甭管大仙還是小妖,別給那群王八蛋認出來就成。”


  前行的有五裏,後麵煙塵突起,馬蹄聲,馬如龍回頭看時,四匹馬已衝至近前,馬上騎士看他一眼,便準備過去,一人卻厲聲問道:


  “車裏是什麽人?”


  馬如龍尚未答話,那人已用馬鞭挑起簾子,向裏探望一眼,馬上又放下了,道聲得罪,四人策馬呼嘯而去。


  “哥,這些人是他們一夥的嗎?”三娘子把頭伸出簾子問道,馬如龍道:

  “一定是,那個朱三倒很守信用,真過了兩個時辰才發動人來找咱們!”


  他還真是高估朱三的信用了,其實他們一路上都有人跟蹤,而且使用驛站傳遞的方式傳達信息,是以他走到哪裏,在做什麽,朱三都一清二楚。


  他得以暫時逃脫朱三布下的眼線,其實是得力於花千顏。


  花千顏在酒樓上出麵攪局,沒把馬如龍怎樣,卻把那些暗中盯著馬如龍的人嚇了一跳,他們都知道花千顏的師傅因與馬如龍交手而身亡,朱三特意叮囑屬下保護好花千顏。


  誰知她一個人居然跑到這裏來,倘若她有個閃失,可難以向上麵交代,他們一麵派專人火速回報總堂主,一麵緊盯花千顏,準備在她遇險的時候出麵救人,這一忙倒把馬如龍忘了,等他們想起來時,馬如龍已失去蹤影。


  朱三聞報後,立即出動,再度搜尋,他們把那座縣城翻了個遍,也沒發現馬如龍,隻得發動起所有的下線門派幫會,把方圓百裏內的地方全部監控起來。


  他既焦慮亦複惶然,他不知馬如龍在酒樓大擺豪筵是何緣故,就他所知,馬如龍處處低調,絕非喜好張揚的人,也正因這一點,令他們感到莫測高深,馬如龍突出此舉意味什麽呢?


  他想不明白,便誠心向江湖閱曆豐瞻的樂廣請教,樂廣沉吟有頃,說出了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判斷:他是在求援。


  “求援?向誰求援?”朱三也嚇了一跳,樂廣道:

  “當然是在他後麵給他撐腰的人,他故意一擲千金,為的是聳人聽聞,他的消息便會很快傳到四麵八方,他是用這法子來傳達求援信息。”


  朱三連連點頭,暗歎薑還是老的辣。馬如龍哪裏是在擺闊,分明是烽火傳警,想到馬如龍或許有強大的後援突然出現,他益發焦慮,把他的部下一個個催得雞飛狗跳。


  幾隊人馬縱橫交錯,馳驟往還,這是朱三手下的信使在頻繁傳遞著消息。


  馬如龍悠然自得地趕著車,看著這幅景象心中暗暗發笑,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金百合組織的底層已被他引得浮出水麵,雖隻是一角,也可算是很大的收獲了,這些也正是他想要查出來的。


  從縣城到州府隻有六十裏路程,趕馬車雖沒有騎馬快,黃府時分也進了府城,城門口也有人在鬼鬼祟祟盯著,這令他想起在金陵金五倫發動人馬搜查唐八唐九的情形,隻是聲勢規模上卻有小巫見大巫之感,看來金百合組織與官府的聯係尚不密切。


  他華麗而古怪的裝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在眾人眼裏,他既不像將軍也不像大盜,倒像是豪門的豪仆,而一般人最瞧不起卻也最不願招惹的就是這號人,所謂狗仗人勢。


  府城最大的客棧便是竹林客棧,這還是仰慕竹林七賢的州尊大人親自命的名,京省下訪的大員也大多駐節這裏。


  馬如龍包下一個單獨的跨院,推說內眷偶染風恙,需在室內靜養,不許人過來打擾,所訂酒飯隻許送到門口,掌櫃的見他這副派頭,出手又複豪闊,滿口答應,客人隻要肯掏銀子,他才不管是宰相尚書還是大盜響馬。


  客棧夥計們把馬車卸了,把馬牽進馬廄,喂上上等豆料,又把車裏的東西抬進房裏,領,了一筆不菲的小費後,道謝退出。


  進屋後便躺在床上裝病,還蒙上大被的三娘子一骨碌坐起來,嚷道:


  “快悶死我了。”


  朱三也把臨時總堂遷進府城,他斷定馬如龍並沒逃遠,而是深藏在附近某處,他把手下所有人都放鷹一般放了出去,卻依然沒有馬如龍的任何消息,他怎麽也想不到,馬如龍就在他身後兩條街遠的地方。


  他在燈下苦思良久,腦子裏卻是一團亂麻,愈理愈亂,他頹然一聲長歎,站起身準備去看看花千顏,這又是令他擔心的事,他雖風流好色,對花千顏卻不敢稍存非分之念。


  花容雖已死,他對她的敬仰畏懼絲毫不減,絕不敢在她弟子身上亂動腦筋,況且他也不喜歡這種剛烈倔強兼且自小就被寵壞了的女孩子。


  下午他見到了花千顏,她卻冷麵相向,一言不發,他明白她是怪罪他們請她師傅出山對付馬如龍而致殞命,或許她比恨沒如龍更恨他們,但不管怎麽說,他絕不能讓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一星半點差錯,否則他真無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良心?我還有嗎?”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想到自己除了對主子一人保有忠心,還對另一人保有良心,油然而生自豪感。


  他步下門前的台階,兩名隱身暗處的侍衛走了出去,他們並不問他要去哪裏,但不管他去哪裏,這兩人都會追隨他左右,即便他在勾欄瓦舍買歡求醉,他們也會在門外充當門神。


  朱三走到十幾步遠的花千顏的房間前,輕輕敲敲門,裏麵卻沒有聲音,他疑惑地看著他布置在房門前的一名侍衛,那名侍衛卻肯定地點點頭,意示她在屋裏,朱三這才放下心,他怕她偷著跑了,從自己貼身侍衛中分出四人守住房子的四角。


  “妹子,是我。”他高聲說了一句,砰的一聲,什麽東西砸在了房門上,朱三苦笑摸摸臉,他明白這是叫他滾開,看來她的心緒依然惡劣,這當口還是不進去招惹她的好。


  他正想離開,房門卻突然開了,出現在他眼前的依然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秀眸中並沒有痛恨,隻是一團冰冷。


  朱三心中驀然一痛,他倒寧願她恨自己,甚至撲上來把自己痛打一頓,這也比她自己折磨自己好些。


  “妹子……”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竟爾哽咽住了,花千顏卻轉身走回,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筆直的後背一動不動,儼若雕塑。


  朱三看到地上有一個砸扁了的饅頭,想必就是她砸門之物了,一名侍衛忙彎腰撿起,扔了出去,他走進去後,侍衛們不便把門關上。


  桌子上擺著一盤饅頭,一碗米飯,四樣精致素炒,一盆西湖蓴菜湯,還有幾碟幹果蜜餞,都是她最愛吃的,卻一樣也沒動,朱三可以想見,她進屋後一定就是保持這樣的坐姿,一動不動。


  “千顏,你若想找馬如龍報仇,就必須多吃飯,絕食抗議對馬如龍沒用。”他想刺激她一下,讓她暴跳如雷,這也能舒緩她鬱積之氣,孰料也是沒用。


  “花姨的事我和你一樣傷心,”他歎了口氣,已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回答,隻顧自說自話,“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咱們學武之人,就不要奢望能壽終正寢,否則就當老老實實務農種田。


  “但花姨也可算是善終了,她老人家是因舊傷複發才過世的,並非敗在馬如龍手上。


  “當時的情形你最清楚了,馬如龍不單毫無還手之能,而且也喪了半條命,公平而言,這事兒還真不能怪馬如龍。”


  他側臉看看她,依然毫無表情,仿佛魂靈已遠離這具美麗的軀殼,他無奈地歎口氣,想不出還能說什麽,眼角一瞥中,卻發現床上有一本卷冊,封麵印著八個字: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他赫然一驚,衝過去拿起那本卷冊,失聲道:

  “你不能練,不能練這上麵的功夫。”


  他尚未拿穩,花千顏已從後衝過來,劈手奪過,他近乎哀求地道:

  “千顏,你真的不能練,你會害死你自己的。”


  花千顏冷冷看著他,櫻唇微啟:

  “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朱三頭發均皆直豎,這套功法雖威力絕倫,且能速成,但對自身戕害極劇,花容的滿身內傷均由練習這套功法而致,這套功法也沒起眩惑世人的奇奧名目,而是借用一句俗話,卻點明了其中害處。


  朱三知道花容早已決意不傳授弟子這套功法,也隻有被仇恨蔽塞的心竅的人才會練這種自殺功,與“偕敵同亡”也不過百步與八十步之別,連五十步的距離都沒有。


  這套功法最奇妙也最誘人之處在於能化腐朽為神奇,能使平常淺俗的招法發揮巨大的威力,而且出招換招速度也快了十倍有餘,是以又有點石成金的“黃金指功”的雅號。


  朱三厲聲道:“不許,花姨早些年就對我說過,她撒手西歸後,讓我來照顧你,當時你也在旁,隻要我不死,你就不許練這套功,否則就是有違師命。”


  花千顏自小和他嬉笑打鬧慣了,從未見他對自己聲色俱厲,她並不怕,倒很感動,歎道:

  “三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這事你攔不住我,就算你燒了卷冊都沒用,我早已背熟了,除非你把我腦子劈開,把我記的都挖出去。”


  朱三頹然歎道:“你這是何苦,你不知道嗎?你一練上這功,就等於踏上不歸路,即便你能練成又怎樣?


  “花姨也未能將馬如龍斃於掌底,豈不白送一條性命。”


  花千顏道:“這事我早想過了,或者我殺了馬如龍,或者他殺了我,我們兩人不能一同活在這世上。”


  朱三跌足連連,情知難以勸轉,她在花容門下早已被熏陶成了乖戾偏執的性格,這一點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苦笑道:

  “妹子,你想把命豁出去,也得值得呀,我說過,花姨的事並不能怪馬如龍,罪魁禍首是這套功法,即便為花姨,你也不該走這條路。”


  花千顏冷冷道:“你錯了,你以為我是想為師傅報仇嗎?我是為我自己。”


  朱三詫異道:“為你自己?馬如龍怎麽得罪你了?”


  花千顏冰山般的眼神第一次噴出冰冷的火焰,吼道:

  “他羞辱我兩次,這還不夠嗎?我還能讓他羞辱我三次四次嗎?”


  朱三驚得目瞪口呆,直感啼笑皆非,她說的這兩次羞辱他也知道,無非是在客棧對馬如龍出手受挫,繼而在酒樓想擺馬如龍一道,卻被馬如龍化解。


  以他的觀點來看,這完全是正當防衛,而且絕無過分之嫌,根本稱不上羞辱,她竟然因此細故而欲與馬如龍拚命,看來她師傅的本事她沒學到幾成,她師傅的瘋病她倒學了個十成。


  他張口想說什麽,卻看到她眼中的冰山融化了,變成熾熱的火焰,她的聲音嘶啞卻含著深入骨髓的怨毒:


  “他羞辱我還不算,還是為了護著那個上不了台麵的粗俗丫頭羞辱我,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那丫頭給我提鞋都不配,他卻寵著她,羞辱我,分明是要把我一腳踩進亂泥裏。”說完,她驀然奔出。


  朱三恍然大悟:她竟是因自己的美貌沒得到應有的仰慕而生怨毒,這世上的仇恨也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他急忙追上,卻隻看到花千顏的背影,門外的侍衛也不敢攔截,隻是呆呆望著她,他跺腳道:


  “快追,還看什麽?追上她,把她勸回來。”


  一名侍衛麵露難色道:“堂主,這位姑奶奶發起脾氣來,誰能勸得動?”


  朱三道:“那就跪下求她,叩頭求她,再不成就抹脖子自殺,她吃軟不吃硬。”


  四名侍衛得令,街尾追出,朱三鬆了口氣,他對花千顏知之甚稔,這法子雖損些,卻保管管用,隻是苦了這四名侍衛了。


  他在院裏踱著步,暗自思忖該當如何化解她心中的怨毒,卻想不出適當的招數,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竟是樂廣在一名侍衛的引領下快步走了進來,他大驚道:

  “樂老,出了什麽事?找到馬如龍了?”


  他心頭驀然一喜。


  樂廣歎道:“哪裏,剛接到三個消息,咱們的三個兄弟被殺了。”


  朱三道:“在哪裏,這一定是馬如龍下的毒手。”


  樂廣搖搖頭:“不是,除非他有分身術。”


  他說出那三人死亡的時間地點,時間相差不多,地點卻在東南北三個方向上,除非馬如龍會筋鬥雲,否則不可能在相近的時間裏,在相隔幾十裏的三個地方殺人。


  “不是馬如龍。”他們兩人麵麵相覷,眼中都是這種肯定的眼神,這一帶方圓幾百裏是他們的勢力範圍。


  所有江湖門派幫會,他們都了然於心,大多已經歸附,即便有幾個不肯歸附的,也很難殺得掉他們派出的弟兄,這些人在馬如龍手下固然不堪一擊,但在江湖上都是能獨當一麵的高手。


  “我們要有番惡戰了。”樂廣沉聲道:“看來馬如龍的後援來了。”


  “哥,你明天能不能把我扮成別的樣兒。”三娘子早已把外麵衣服脫下,滿頭的首飾也拔的一幹二淨,她這才知道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好當的。


  “你想扮成什麽樣兒呀?”馬如龍還想在她的裝扮上精益求精呢,不意她竟出言抗議,三娘子道:

  “什麽樣兒都成,就是不要這個樣兒,這身衣服像繩子似的,綁得我動不得,這一頭的頭飾把我脖子都快壓折了。”


  馬如龍看看攤了半床的頭麵首飾,是多了些,卻也不至於像她說的那樣,她隻是還未習慣罷了。三娘子又央求道:


  “你把我扮成粗手笨腳的小丫頭好了,你坐在裏麵裝少爺,我來趕車,你放心,我車趕的好著呢。”


  馬如龍道:“這個以後再說,咱們在這裏住上幾天,我還要查些事兒,如果被他們看破了,就得馬上走,那時再琢磨把你扮成什麽樣兒吧。”


  三娘子喜道:“那我在這裏可以不穿那套衣服,不戴那些墜人的首飾了吧?”


  馬如龍笑道:“衣服還得穿著,首飾戴上一兩樣兒就行了,雖說客棧夥計不會進來,也要防暗中有人窺探。


  “你明天也就習慣了,人家那嬌怯怯的千金小姐頭上戴的比你還多呢,也沒見誰把脖子壓折了。”


  三娘子沒話說了,苦笑著扮個鬼臉兒,她隻是心裏覺得太別扭,穿戴上那身行頭,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既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如中禁咒一般。


  收拾停當後,三娘子很快就睡著了,馬如龍盤膝坐在一張軟墊上運動調息,進入半入定狀態。


  聽說那位“風婆婆”已死後,他也不急於把功力恢複至全盛狀態,隻要恢複到五成以後,即便不運動,隻消不迭遇大戰,內力也會自動慢慢恢複,而今晚過後,內力便可恢複到五成。


  朱三的臨時總堂內燈燭通明,他已下令派往各處的人緊急撤回,尋找馬如龍的事隻能托付那些下線門派了。


  “會不會是霹靂堂的人在暗中保護馬如龍?”他在燈下思忖著,在已知的馬如龍三大死黨派係中,金陵王的人隻能配在金陵作威作福,一進入江湖,連他那些下線小門派都不如。


  王家在江湖上勢力雖然龐大,門下堪稱高手的也不多,最具威脅的還是霹靂堂,就他所知,霹靂堂主雷霆對馬如龍也最為忠誠。


  可他又隱隱覺得不對,假若真有人在暗中保護馬如龍,在馬如龍兩次被圍困住的時候,這些人不可能不現身相救。


  他想不明白,隻好頹然而止,想到馬如龍他不禁笑了,他承認自己其實很喜歡這個人,甚至引為同調,馬如龍出現的地方,身邊便會有一個姑娘,他隻是替他感到些遺憾,這次的姑娘不夠漂亮。


  他忽然感覺到什麽,警覺地抬起頭,巡視屋內,他手一按桌麵,騰身而起,蒼鷹攫雀般撲向一根梁木。


  甫至中途,一股勁風當頭壓下,朱三不敢怠忽,雙掌齊出,掌風如濤撞了上去,兩股掌風接實,發出一聲悶響,如中敗革,朱三上衝之勢受阻便借反彈之力蕩至後麵一根梁木,單手吊住,這一式也是俊極。


  “什麽人?”他大喝一聲,卻見一道黑影從梁上電射而出,稍一盤旋,已衝出門去。


  “什麽人?”門外侍衛紛紛叱喝,旋即便是“撲通”幾聲,朱三心頭凜然,情知遇上了高人,他已無暇為那些侍衛擔憂,而是思忖著如此高人怎會甘心做梁上君子,他伏在上麵窺探什麽?

  “留下!”外麵傳來樂廣的喝聲,朱三心中一喜,身形一蕩也衝了出去,但見院子裏兩名侍衛剛剛站起,身上沾滿了土,顯見摔得夠結實的,他兩個起落翻牆而出,卻見大街上樂廣正呆然木立,一道身影已閃進一條小巷,消逝不見。


  他微感驚愕,不意樂廣也沒能截住此人,樂廣更是滿臉愕然的表情,朱三已放棄追趕的念頭,走到樂廣麵,問道:“是馬如龍嗎?”


  樂廣搖搖頭,那人蒙著麵巾,隻露出一雙眼睛,他隻能識別出不是馬如龍,馬如龍那雙眼睛太特別了。


  他與那人過了三招,這三招可謂盡出全力,那人卻輕飄飄避過,身法之妙令他歎為觀止,他沉吟半晌,才吐出一句:

  “他比馬如龍還厲害。”


  朱三也有同感,他與樂廣雖被馬如龍整治得夠慘,但那是掉進招法的陷阱裏,稱不上是真實的較量,他和那人對了一掌,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內力較量,絲毫沒有討巧的餘地,他卻稍遜一籌。


  兩人回到院內,侍衛們都惶然請罪,朱三大度地擺擺手,這委實怪不得侍衛,連他也不知被人在頭頂隱藏多久才發覺。


  “這人潛伏進來究竟想幹什麽?”朱三和樂廣心中都想著這個問題,入室行竊絕不可能,江湖中十大偷王他們都了如指掌,偷技固然高超,武功卻均屈居二三流。


  況且這屋內也無任何機密或貴重物品可偷,若說是行刺,卻也不像,且不說以那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在他發覺之前得手,而且他也沒有任何理由成為別人刺殺的目標,除非那人是想為馬如龍解除困境,然而為何沒有出手呢?


  “這是個警告。”樂廣沉吟道,朱三一怔:“什麽警告?”


  樂廣道:“這是警告我們不要再與馬如龍作對,這人分明是用這種方式向我們表明,他任何時候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們身後,而且能輕而易舉地除掉我們。”


  “輕而易舉?未必見得。”朱三不以為然,“我和他對了一掌,雖然不敵,但我是倉促出掌,若真個較量,也未必就遜於他。”說著他又豪情萬丈。


  “那倒也許。”樂廣也覺得自己太過滅自己威風了,忙改口道,“咱家是江湖走老,膽子變小。


  “小朱,你說這人會不會是打前站的,隻是想來窺探我們的虛實。”


  朱三道:“那豈不是說他身後還有許多比他更厲害的人?這不可能,高手不是樹林裏的蘑菇,一夜之間會冒出很多。”


  樂廣點點頭,他倒不是完全認可他的說法,隻是祈盼不要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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