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廟會

  陳王府。


  頌卷把名單放在桌上,好奇道,

  “爺,您這是做什麽?”


  溫孤齊突然讓人清算了後院所有被人送來的美人。


  他沒抬頭,淡淡道,


  “都趕出去吧。”


  頌卷不解道,

  “為什麽啊!”


  上次爺明明就很是喜歡恨朱來著。


  而且釵青那夜蓄意勾引,爺也沒說什麽,末了還讓他把釵青姑娘送回去。


  溫孤齊隻是淡淡地抬眸看他一眼,壓迫感就撲麵而來,頌卷不敢再多問,


  “是。”


  溫孤齊拿著火折子,親手點燃了桌案上那盞燭台的燈芯,昏黃的燭火搖曳照在他俊美的麵容上,卻顯得格外有些妖冶,魅惑叢生如鬼魑妖孽,燭火跳動,在他的瞳孔中若即若離,

  “我之前讓你去查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


  頌卷將一本泛黃的簿子遞給溫孤齊,

  “當年的事情都記在上麵了。”


  溫孤齊合上了火折子,翻開那本泛黃的簿子,上麵有經年的香火氣,一股寺廟的檀香味撲鼻而來。


  粗礪的紙張滑過指尖,他一頁頁慢慢翻著。


  上麵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但是依稀可見那些已經模糊了的字斑,他耐心地一頁頁看著,屋中隻有他翻書的聲音。


  頌卷領了那名單,準備著手將那些美人趕出去,他出去的時候,正碰上溫孤良拿著書本來找溫孤齊。


  溫孤良毫無顧忌地抬步入室,上前道,


  “大哥,這句話我解不出來。”


  清朗的少年聲音響起,溫孤齊抬起頭來。


  溫孤良穿著月白色的袍子,眉眼乖順溫和,笑著往溫孤齊身邊湊。


  溫孤齊下意識退後半步。


  溫孤良卻並未注意,而是仰著臉看他,懇求道,

  “大哥,教教我吧。”


  溫孤齊剛想開口拒絕,看見溫孤良帶著期盼和希冀的眼神,他竟怎麽也說不出拒絕二字。


  溫孤良把那本書往溫孤齊手裏一塞,指著一行字道,

  “就是這句。”


  “火形嚴,故人鮮灼;水形懦,人多溺。”


  溫孤齊垂眸看他,聲音不見起伏,隻是平淡,

  “火的形態猛烈,因而人被燒傷的很少,水的形態柔弱,因而人被淹死的很多。”


  燭火在鏤空雕刻的燈罩裏跳動,燈罩上的紋路被倒映在牆上,芙蕖的花紋明明暗暗倒映在人身上,燭火跳動如同波光粼粼,帶著影子竄動。


  溫孤良握著那書,溫孤齊的手指著那段話。


  不知為何,溫孤齊突然覺得這一刻很安寧靜謐。


  他垂眸看著溫孤良,溫孤良抬眸真誠地對他笑,


  “多謝大哥。”


  那書抽走,溫孤齊的心中也有些什麽被抽走了一般。


  是,火的樣子凶猛,沒有人敢去靠近,所以這麽多年來,溫孤良從不敢大聲與他說話,更不敢接近他。


  可自從江若弗出現,成了他,他周身的很多事情都變化了,他麵對著溫孤良,以前很容易就能冷眼相待,現在想要推開拒絕,冷聲對溫孤良說一句重話,他都再三思慮最終還是哏在喉中,說不出口。


  隻是麵對著溫孤良對他毫無防備的笑,溫孤齊就無法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來。


  似乎心底有堤防,在慢慢地被衝出一條縫隙,那柔軟的潮水正在向他而來。


  他不知道是否會溺死,但卻被包在中間,不能動彈一步,不是他不能,而是他做不到,明知隻要有一點點舉動就能把關係恢複如前,但他卻依舊做不到。


  王妃也開始主動和他打招呼了,哪怕他並不回答,王妃下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依舊會淺笑盈盈。


  溫孤齊不難猜測,江若弗在的時候,是如何和王妃笑著請早安,午安,晚安的。


  連一向疏離,遠在漠北的父親也開始寫信問他往後的打算,言語之間,比從前不知親近了多少。


  府中上上下下似乎也沒這麽怕他了,頌卷也敢在他麵前插科打諢,絲毫不害怕會因此受懲罰。


  要多溫和親善的熱情,才足夠化解他從前鑄就的寒冰?

  水的形態溫柔,而江若弗就像水一般,他記起她,好像驟然間隻能想起她含淚的眼睛,低著頭不敢看他的樣子。像受傷的小鹿一樣毫無威脅性,也不能讓人心生防備。


  可是卻像海水一樣,要用她的溫柔將人吞噬淹沒,悄無聲息地改變他的所有。


  她若要溺死人,一定是不動聲色,悄無聲息的。


  讓人縱使窒息,也恨不起她,隻會一遍遍地想她。


  哪怕她根本不在身邊。


  ——


  小綠苦著臉道,


  “就是這樣,陳公子還說,若是奴婢再慫恿七小姐見那樣的人,就要殺了奴婢,奴婢是再不敢去了,夫人,這段日子還是不要再做打算的好,否則真惹了丞相府的怒火,別說是奴婢,就是您,也未必能夠抵擋得住啊。”


  朱氏一巴掌扇在小綠臉上,


  “沒用的東西!”


  本來她好不容易找了這麽一個溫家的遠房親戚給江若弗相看,要好好惡心惡心那個對江若弗一往情深的溫清岑,卻沒想到,先發現這件事的不是溫清岑,而是陳璟。


  如今她若是再故技重施,難免被盯著,若是真因為這件事情,她得罪了丞相府那便不好了。


  那如今,該以一個什麽辦法來阻止江若弗和溫家的婚事?

  抱荷如今式微,如果讓江若弗嫁得比抱荷還好,那這件事情傳出去就會變成她的笑柄。


  從前她作為京兆尹的嫡女,雖不是最得寵的女兒,但怎麽說也是嫡女,慣是在閨中千寵萬愛,隻可惜當年太年輕,她慕色而來,執意下嫁江伯啟。


  這麽多年了,就不說江伯啟這暴戾恣睢,變化無常的性子給她受了多少委屈,就說官位,也是直到現在江伯啟才勉強做上九卿。


  而江伯啟沒出頭的這些年,她的庶姐妹卻是過得比她還好,每次歸寧都陰陽怪氣地諷刺她,她受夠了這氣。


  便決不能讓抱荷也受這種窩囊氣。


  ——


  月上柳梢,桃紅綠柳在街景中錦裝華裹,輝煌的燈火照耀,噴火的街頭藝人噴出一條火龍,被嚇到的小童忙躲開,周圍人拍掌大笑。


  獅子繡氈團團滾,竹馬穿花對對精。


  花炮在街頭巷尾連聲響起,像鍾鼓亦如雷鳴,婦人抱著孩子看著滿城的喜景歡笑,月色下,湖麵上蕩漾著燈火通明的畫舫,畫舫周身都是錦簇的花朵。


  陳璟在樓上往下看,整條街吵鬧十分,亦是百般熱鬧,他的心跳得很快,在等著人海中那個熟悉的人影出現。


  江若弗終於在他的視線裏出現,她一身水紅色的長裙,周圍不斷有人送她鮮花,她笑著接過,煙火散落,煙離朦朧佳人麵,不絕於耳的絲竹聲連同人的笑意一起喧嘩。


  舊都的花朝節,大家的膽子都大了起來,平時不敢孟浪接近,現在眾人縱使見她滿懷的各色鮮花,還有男子在往她懷裏塞花。


  鬧烘烘的人群中,羅綺翻翠,燈明人聲暖,巡查的金吾身上也染了花朝夜的喜氣,不斷有人賀他們歡喜,他們也賀生民太平。


  江若弗走到哪裏,哪裏便是起哄,她走在人群中,不自覺就會成為人群的焦點,有年輕的男子本隻是出來遊蕩的,看見了江若弗,卻是將花販拿著的花全部買下送給她。


  一整條街的花販手裏的花大多都到了江若弗手裏,她拿不住,一邊走止不住地一邊掉,卻溫聲細語地笑著和每一個人說謝謝。


  江若弗發上也落了一朵輕紅的桃花,人麵桃花相映紅,愈發襯得她明眸皓齒。


  旁人似乎與她說了兩句什麽,她低頭垂眸淺笑,清麗脫俗的麵容在煙火氣裏卻是愈發卓約絕塵,不似人間物,眾人不自覺地跟在她周圍,離她幾尺,圍成一個小圈子跟著她往前走。


  有男有女,都不住地跟她搭話。


  江若弗捧著滿懷的鮮花走著,愈發拿不住那些花,馬上有人上前獻殷勤要替她拿。


  卻過不了多久,她又是滿懷的鮮花。


  東風吹綻袍花襯,春風鬢邊華,紅色的衣裙與她瀲灩如春水波光的眸子兩相映襯,她一笑,似滿街的花梢都隨著信風而綻放。


  春柳拂水,畫燕迎人。


  少年人麵紅耳赤,微醺如飲屠蘇。


  佳人含笑,微步纖腰,花團錦簇。


  還有人要替她拿過那些她已經拿不住的花,向著江若弗伸過去的手卻被人當空截住。


  陳璟握住那人的手腕阻止了他接近江若弗。


  一把將江若弗懷裏的花抱起來塞到那人懷裏,牽住江若弗的手就走。


  “噯!怎麽這樣啊!”


  “誰啊你!”


  “姑娘你別走啊!”


  還有小姑娘急道,


  “仙女姐姐別走!”


  陳璟卻握住她的手,舉起來給眾人看,如畫的眉目飛揚,


  “名花有主,有主的人不參與花朝節的送花傳情。”


  說完便牽著江若弗走,留下眾人錯愕,江若弗在他身後展顏而笑,露出了整齊秀氣的貝齒,粉麵含笑,眉眼逐笑開。


  她沒有推開陳璟,反而是拉著陳璟跑了起來,笑著在他耳邊低聲道,

  “快跑!”


  賣藝人噴湧的火龍從他們麵前越過,煙火散在周邊,紫陌花燈湧暗塵,鶴焰翻華。


  江若弗清淺的笑聲就響在他耳畔,天階夜色這一刻皆曉,他牽著江若弗的手一路跑著,春風軟而暖,笑聲喧嘩得不像話。


  他不由得被她的笑意打動了,也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牽著她的手在街上跑,竟有一瞬間覺得他們可以這樣一直在煙火人海中跑下去,一直這樣笑著,鬧著。


  還有方才的人就在後麵追,江若弗和陳璟跑得快,到了百聚樓前,江若弗拉住他就往樓上跑。


  進了雅間裏,眾人被擋在了百聚樓外。


  江若弗和陳璟在樓上看著下麵撓頭的人大笑。


  江若弗扒著窗戶,像做賊一樣探出腦袋去,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看著下麵那些人無頭蒼蠅似地轉。


  陳璟側過頭看她,她的笑有孩子氣,亦極有感染力,


  粉白的麵頰笑得鼓起來,看起來軟軟的。


  陳璟忽然就想伸手去捏一下她的臉頰。


  江若弗卻忽然回頭,笑道,

  “還好我們跑得快,否則他們就追上來了。”


  陳璟下意識躲避,轉過了頭,夜色遮擋了他略有些薄紅的麵容,他溫聲應她,

  “是啊。”


  他低下頭趴在窗台上,一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她,還帶著深深的笑意。


  人聲忽然低下去,他感覺這喧鬧的長安城,一時之間似乎隻有他與她兩個人。


  她的笑在夜色裏,愈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那些追著他們來的人見找不到他們,便逐漸散了。


  小二恭敬地敲敲門,江若弗道,

  “進來。”


  小二站在門口,笑道,


  “二位要點些什麽酒菜?”


  江若弗抽了他手中盤子裏的幾隻牌子翻了麵,

  “就這幾樣吧,先上著,我們等會兒再過來。”


  小二見她點了貴價的酒,喜笑顏開,

  “是!”


  江若弗回身看陳璟,


  “現在人散了,我們去花神祠吧。”


  陳璟眸光似水,看著她,輕聲道,


  “好。”


  一路上,江若弗沒有再牽他的手,而是保持了一些距離。


  陳璟的手抬了抬,想去牽她,到了半空中又停下。


  之前兩次牽她的手都是有事情推動著,迫不得已。


  現在他卻沒有理由去牽她的手。


  來來往往的人多有對二人注目的,男子高大俊美,女子亦是貌美出塵,皆是萬裏挑一的容貌。


  有男子想上前給江若弗送花,卻被陳璟眼刀一甩,隻能歎了口氣退卻了。


  女子的繡帕和香囊倒是不斷往陳璟身上砸,尤其是從樓上砸下來。


  江若弗不阻止,甚至是避遠了些,抬起袖子遮著半邊臉,陳璟看不見她的麵容,卻能感覺到她是在笑他。


  陳璟本是有些氣惱的,但驟然看見袖下她帶著笑意的眼睛,卻是什麽也拋諸腦後了。


  隻會跟著她一起笑。


  花神祠來來往往的除了來求姻緣的女子就是相攜的夫妻,怒斥嗔笑皆是自然,或是已經下定的未婚夫妻,偷偷牽著手,隻是站得近一點都麵紅耳赤。


  陳璟看向江若弗,江若弗卻是麵色如常,看到這些人,她也毫無波瀾。


  隻是大步往前走,陳璟也要快步跟著她才能並肩。


  拜花神的人實在太多,二人還等了一會兒。


  輪到了江若弗和陳璟,仆從拿了香給二人。


  江若弗閉上眼,恭敬地對著十二花神拜了三拜。


  垂下來的一半發絲隨著她的動作散落在肩膀上。


  陳璟看著她的側臉,跟著她拜了三拜。


  每一拜都很慢,她像是許了很長的心願,每拜一下,都要默念一遍。


  檀香悠悠,他看著她,她專心閉著眼在拜諸神。


  夜色如墨,隻有一豆紅燭在燃放,在她身上鍍上暖色,他看著她,不自覺露出了一抹淺笑。


  寶相森嚴,有螢火在圍繞著香火飛舞,花神周圍鐫刻著的木牌子上撰寫著祝詞。


  時間變得很慢很慢。


  她緩緩睜開眼,他心跳如雷,忙移開視線。


  跟著江若弗一起將香插在香爐裏。


  沒走多遠,卻有個穿得破舊的僧人攔住二人,笑著對江若弗道,


  “姑娘最近將有一段煙花佐使,外相上點撥的花星運甚是明顯,此一段緣分,必定走到生死,白頭相依。”


  陳璟看向江若弗,江若弗隻是笑了笑,


  “承師父吉言。”


  陳璟聽了這話卻是極開心的,往僧人懷裏的功德箱裏扔了一張千兩麵值的銀票。


  僧人笑著,聲音響亮道,


  “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僧人開開心心地走了,江若弗道,


  “隻怕這位師父今日對誰都是這麽說的,不必這麽破財的。”


  陳璟卻是笑著看她,


  “他不是算了人的姻緣,但他的話卻極叫人歡喜。”


  “若弗,我很歡喜。”


  江若弗垂眸,沒有應他。


  剛剛那個僧人去而複返,拿著兩個木牌遞給江若弗,


  “施主,院子裏的那顆合歡樹可以許願,不如將自己期盼的姻緣寫在上麵,掛在這兒,花神東君都會看到,必定會保佑你如願以償。”


  江若弗接過,

  “多謝師父。”


  僧人卻沒有走,看著她道,

  “姑娘和這滿月倒是極有緣分。”


  江若弗拿著牌子的手微微握緊,

  “什麽緣分?”


  僧人卻是笑笑,


  “一段滿月的緣分。”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旁人聽了或許覺得是搪塞,但江若弗卻深知不是胡言亂語,她手心微濕。


  她此刻是毫不作偽地真心實意道,


  “謝師父吉言。”


  僧人笑笑,又抱著那個功德箱走開,去跟別人說吉祥話討功德錢了。


  陳璟沒當回事,隻當方才那僧人和江若弗說的也是些討喜的話。


  他看向院子裏那兩棵纏繞相生的書。


  樹上掛滿了木牌,因為桃木極輕,那些木牌和下麵的紅穗子都隨風而動。


  旁邊就有筆墨,江若弗和陳璟坐下來寫。


  那僧人又笑嗬嗬地走上前,他拿著功德箱的樣子顯然吃力了不少,看來是滿載而歸。


  “要什麽樣的姻緣就寫什麽樣的姻緣,一定會靈驗的哩!”


  江若弗提筆,卻隻寫了三兩個字便放下了筆。


  而陳璟亦是隻寫了兩個字。


  江若弗想把那木牌掛高一些,卻是不夠高,跳起來也掛不上,陳璟從她手上接過,輕而易舉地就掛上了高枝。


  他趁著幫她掛木牌看了一眼她寫的祈願。


  他有些怔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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