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明雲羅
陳璟的手撫過那兩個字,
滿月?
江若弗催促道,
“掛好了嗎?”
陳璟忙笑,
“掛好了。”
他將自己的也掛起,就掛在和江若弗在同一條枝節上。
江若弗好奇道,
“你寫的什麽?”
陳璟將自己的牌子翻過來給她看。
隻有若弗二字。
江若弗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陳璟卻眸光溫柔。
陳璟不解道,
“那你為什麽寫滿月?”
江若弗看著自己的牌子隨風搖晃,她的眸光淡漠,及腰的長發隨風而動,
“沒有為什麽,隻是一個祈求罷了,是我奢望此生如明月圓滿罷了。”
月遂不遂,明月不滿,似有若弗。
從前她什麽都可以讓給別人,
但餘下的人生,她不想讓了。
回去的路上,人已經少了很多,江若弗和陳璟重新上了百聚樓,那酒菜馬上端來,顯然是在灶上熱了許久,等著他們一回來就能端上。
小二還笑道,
“祝二位百年好合,舉案齊眉,永結同心。”
話說得很是妥帖,陳璟大方地給了賞錢,隻是江若弗聽著這話,卻是麵上毫無波動,
“你是新來的?”
小二笑道,
“是,想是小姐認不得小的這生麵孔,想是往後就記住了。”
江若弗笑笑。
小二一出去就被跑堂拉住了,
“你在裏頭胡說什麽!”
小二拿著賞錢,不解道,
“我沒有胡說啊,那位公子還給了我賞錢呢。”
跑堂拎著他的後頸衣服,兩人湊近了,跑堂低聲道,
“那姑娘是陳王世子的人!那位公子也是世子的朋友,他二人根本不是那種關係,你今日滿口胡言,若是你搬弄是非的事情傳出去,惹怒權貴,你這小命還要不要了!”
小二不解道,
“可是…”
跑堂捏住他的耳朵,
“還可是什麽!以後眼睛放清明點,你看二人有一點兒親密的樣子嗎?比起與陳王世子每每都孤男寡女共處,門窗緊閉,現如今此二人還帶著仆從相隨,也開著窗,坦坦蕩蕩的,這不是更像朋友嗎?”
小二迷惑了,明明那公子看那姑娘的眼神就做不得偽啊。
這些高門怎麽這樣,
這……高門辛秘啊!
小二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眼睛。
跑堂的還教訓他,
“聽到了沒有,不準出去亂說!”
小二立馬點頭,他可不敢,這一個兩個,哪個是他惹得起的。
江若弗拿起杯子倒酒,她沒有落座在桌旁,而是坐在窗邊上,倚著窗台。
陳璟下意識道,
“小心!”
江若弗溫和地笑笑,
“這裏的窗台很寬,掉不下去。”
她晃了晃杯子裏的酒液,背對著人聲街坊,風將她的長發撩起,她側臉看著街景,眸光淡漠。
三千世界芙蓉妝豔,皆不及此刻她背光的一個側影輪廓。
靜謐得不像話,暗香湧動,風沉花飛。
他看著她,輕喃了一聲,
“若弗。”
江若弗回頭看他,恰一陣略大的風吹來,她青絲湧動,紅衣袖擺飛舞。
明豔而冷冽在她身上融合地極好,明明暗暗的光影中,她眸中瑰麗如流雲弄霞,引人一再沉淪。
陳璟的喉結動了動,突然道,
“我想娶你。”
他眸中的光篤定,沒有一絲作偽。
江若弗卻抱著胸坐在窗台上,看著他帶上玩味的笑,
“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嗎?”
陳璟握緊手,擲地有聲,
“我不介意,你是庶女是嫡女,家世是否高貴在我眼中都沒有關係,哪怕你今日是平民之女,我依舊會對你說這些話。”
江若弗跳下了窗台,提起酒壺給陳璟倒了酒,
她自己也坐下來,那酒液的杏色倒映在眸中,泛漾著波光,她眼中跳動的粼粼波光起伏,
“你知道這酒叫什麽嗎?”
陳璟隻喝了一口,馬上就品出來了,
“與君絕。”
江若弗忽然笑了,她的笑無端有些淒涼,
“是,這酒就叫與君絕。”
她將酒給陳璟滿上,她的笑收起,緩緩道,
“你知道我是庶女,知道這酒叫與君絕,那你知道我的生母叫什麽嗎?”
陳璟聽著江若弗輕鬆的語氣,不知為何卻覺得她像是在壓抑著什麽。
他握住那酒杯,像是有很多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是他卻抓不住,猜不透那是什麽,他終究是搖搖頭道,
“不知道。”
江若弗將那酒杯放下,認真地看著他,突然啟唇道,
“我的生母,叫明雲羅。”
不等陳璟反應過來,江若弗便轉開視線,繼續道,
“是那個彈琴窗下千人聚的名妓萬人劫。”
“是掛牌在秦樓楚館待價而沽的頭牌明雲羅。”
陳璟剛聽明白第一句話,就已經被擊得僵在原地。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重,每字每句都像是冰棱一樣砸下來,
“她是嫁人的時候,天公發怒雷劈過水,阻止她做良家婦女,差點喪命還被杜撰出與君絕的謠言來被後人編戲說書嘲弄的千夫女。”
江若弗緊緊地盯著他,
“陳璟,我不知你是真心還是玩笑,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若是娶了我,就一定會和我一起忍受罵名,從小就有人說我人盡可夫,和我娘一樣水性楊花,百般下賤,我笑有人說我倚門賣笑,我哭有人說我楚楚可憐存心勾引。說這些話的人毫無顧忌,無論我是十六歲還是六歲,他們都一樣地說,一樣地罵,於是我不敢笑,不敢哭,隻敢跪,隻敢低著頭答話。”
一向溫柔的女子此刻目光卻像箭一樣射過來,把他死死釘在原地,
“你若是娶了我,往後也會有人說你上趕著當嫖客,用十裏紅妝迎一個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珠唇萬人嚐的下賤女子。嶽母是名妓,嫡妻是賤種,你的孩子不幹淨,你會變成笑柄,會有各種無端的謠言來抹黑你,現在無人知道我的出身,但往後呢?難道我的出身就一輩子不會被人挖出來嗎?”
陳璟緩不過來,心髒驟縮著,她語氣並不見委屈和怨懟,反而是平靜得可怕,但他卻忍不住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江若弗看著陳璟驟然慘白的麵色,她依舊平靜道,
“你是丞相的獨子,太後娘娘的侄子,金尊玉貴,出身優渥,一出生就有人阿諛奉承,因為你出身不凡,所有你接觸的都是這世間最美好的一麵,這世間的美好都向你敞開,但是我不同。”
“陳璟,我是娼妓之女,這一點這輩子也沒有辦法改變。”
她一向溫柔的眼睛此刻竟全是疏離,那冰寒能紮進人的心髒裏,揉進血液裏,迸發到五髒六腑。
他隻能從唇齒間帶出兩個顫抖的音節,
“若弗……”
江若弗將那杯與君絕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放下。
哪怕是陳璟這樣溫和的人,笑談間都那樣隨意輕浮地提起過明雲羅這個三個字,像是在說一段軼事一般地與她談笑。
她這輩子受過太多這樣無意有意的傷害,她深知這種傷害對一個人來說會有多痛苦,她不希望陳璟受她的連累。
雖然陳璟談笑間說過明雲羅,但是江若弗知道,他是無心的,他當時語氣裏也沒有輕蔑,隻是在說那一個聽起來令人向往的故事。
可是那個故事對她來說,卻是錐心刺骨的尖刀,刀刀寸寸字字句句都紮出血來。
她站起身來,雖然那夜風將她的裙擺吹得激蕩翻卷,她的麵色卻和這風相反,依舊平靜理智,
“你我可以做朋友,但不可能再有別的了,丞相大人與夫人雖然不介意庶女身世,但若是知道了我這種出身,也斷然不會願意再為你聘我。”
“陳公子,我約你今日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我言盡於此,也希望你能想明白。”
她抬步就走,沒有一點兒猶豫,腳步決絕,手要碰到門的那一刻。
陳璟從後麵猛地抱住了她。
男子高大的身影傾下來,她能感覺到他的手都在顫抖,但卻抱得很緊,她掙紮不開。
陳璟的聲音在輕顫,盤旋在她耳畔,
“若弗,別走。”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對不起,從前沒有問過你,沒能顧及到你的感受…我……”
他不知道說什麽,隻能一遍遍道歉,
“是我錯了,我該早早了解這些事情的,不該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這麽多,我該死,從前竟也對令堂那般無禮過,談笑間還輕浮隨意,往後不會了,往後我定然不會再這樣糊塗了……”
“若弗,我會去和父母說,讓他們接受你,你的出身,你的一切我都可以接受,你如果害怕往後還會有人拿這件事情取笑你,我也可以想辦法,替你改了出身,還有很多方法,我們還有很多可能。”
江若弗竟然感到後脖頸一陣溫熱,有溫熱的液體落下。
陳璟死死地抱著她,不讓她走,他哽咽道,
“我不怕這些所謂的謠言…若弗,你別擔心。我還會對你很好,我還會十裏紅妝迎你為妻,讓你風風光光地嫁進丞相府。不必擔心旁人的任何謠言。”
江若弗掰著他的手指,陳璟卻抱得更緊。
江若弗淡淡道,
“陳璟,我身上擔負著的,隱瞞著的遠不止今日我和你說的這些,我們注定是無緣的,我之所以選擇不說,是因為我想留一線餘地,我們應是朋友,不是不能成事便反目成仇的敵人。”
她一根根去掰開他的手指,
“天之驕子和娼妓之女,本來就不該是一個世界的人。”
陳璟卻怎麽都不放手。
一個瘦弱的女子和一個青年男子的力氣差距不言而喻。
窗外一輪月色慢慢見滿,烏雲退散。
江若弗隻感覺一陣眩暈,再睜眼時,眼前就是哭哭啼啼的美人們,頌卷還在拿著一個大錢袋子,一個個地發錢,扁著嘴黑著臉,扣扣搜搜地給每個人稱五百兩遣散費。
而溫孤齊剛剛還在窗邊看頌卷遣散那些美人,下一刻卻感覺自己被人從後麵緊緊地抱住了,他推了一下,發現自己居然推不開,這手臂柔弱得和一折就要斷一樣,
最要命的是,那人還在他後麵哭。
陳璟還在說話,他啞聲道,
“若弗,這些我都不在意…”
“如果你真的介意,我們可以遠離長安,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
溫孤齊低下頭,看著抱在自己腰間的手,他眯起了眼睛,眸中危機四伏,腿猛地往後踢去,陳璟吃痛一聲。
溫孤齊順勢掰開他的手,反擰著他的手臂,黑著臉道,
“你方才說什麽?給我再說一遍。”
陳璟紅著眼睛看著他,
“我說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跟我回故都,我保證沒有人會知道你的身世。”
溫孤齊的眉毛可疑地一高一低翹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陳璟。
他手下用力,找準了受力點擰著陳璟的胳膊。
陳璟疼得眼角抽了一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