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許天望
“爹,我腿酸。”
“忍著!”
“爹,可是我已經站了一天了。”
“所以呢?”
“教頭……教頭說,隻要站夠兩個時辰就可以了。”
“那是他說的,不是我說的。”
“可是……可是他們為什麽不用站?”
“他們不是我許昌邑的種。”
“可是……夫子安排的功課……還沒……做完。”
“嗯?你昨天幹什麽去了?”
“沒……沒幹什麽,就是……一不小心睡著了。”
“蠢貨!”
偌大演武場中,麵色威嚴的中年人一腳將麵前僅七八歲的孩子踹在地上,指著少年破口大罵,“怎麽?這才學了幾天便想偷懶了?”
“沒有……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少年蜷曲起身子,怯生生搖頭。
“還說沒有?還說沒有!”中年人一臉恨鐵不成鋼吼。
“就是沒有。”少年小聲嘀咕。
“你再說一遍?”中年人狠狠戳了下少年腦袋。
“我本來就不是故意的,是昨天教頭……”少年微微低頭不敢直視中年人,小聲說。
“嗬,又想將自己的錯推到別人身上?誰教你的!”中年人推了下少年,“小小年紀就偷奸耍滑,以後又如何能成氣候?”
“我沒有。”少年委屈道。
“還不承認,你這逆子,我讓你不承認!”中年人說著,又一腳踹了過去。
“大哥,大哥!”不遠處,慌慌張張跑來位長髯儒生,將中年人一把拉住,“孩子還小,別打壞了。”
“哼!”中年人冷哼了聲,不再看少年。
長髯儒生衝少年悄悄擺擺手,“自己去玩。”
然後又轉頭看向中年人,“大哥,事情要慢慢來,你看天望才七歲,還小,別逼得太緊了。”
少年卻沒有依言離開,而是站起身來,捂著肚子怯生生看中年人。
中年人一言不發。
長髯儒生有些無奈,轉頭看了眼少年,摸了摸少年腦袋,“等會兒去三叔那兒,三叔幫你看看。”
隨後,硬拉著中年人離開了演武場。
“站到這兒吧,去把昨天欠的債都補上,否則不許吃晚飯!”中年人瞥了眼少年,眼底有為不可察的憎惡,冷冷道。
“嗯。”少年這才點點頭,等兩個大人都沒了影子才一瘸一拐著往演武場外走。
沿途中,三五成群的同齡孩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卻沒有一人上前幫一把這個狼狽可憐的少年。
他是黑龍窟的小少主,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任何人也不必憐憫。
等到夜幕低垂,少年才將昨天與今天的功課一並完成,有些忐忑去見中年人。
即使那個中年人是很討厭他的,可那是他爹,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即使幾個叔叔對他如何親,他也隻相信那一人,隻會在那個中年人身邊才覺得安心。
因為這是黑龍窟。
龍王宮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連守衛的弟子也不知去了哪裏。
少年四處尋找,找了好多地方卻都沒找到那個中年人的影子,似乎這個世界就隻有少年了。
少年覺得心裏有些慌。
他今天沒有罰他,打得也很輕,不會是因為今天他不乖便不要他了吧?可那怎麽辦?他已經很努力了,可就是笨,就是學得慢嘛,他一點沒偷懶,真的。他保證,他以後一定不一不小心睡著,一定乖乖聽話,一定什麽都聽他的。
眼淚在眼眶中打旋,可少年卻倔強得硬不讓它掉下來,隻是步履踉蹌順通道往前。
盡頭是黑龍殿,是黑龍議會的地方,一般無人守衛,也不允許其他人靠近,否則會被直接丟進蛇窟。
少年猶豫了下,咬了咬牙,走了過去。
耳邊終於有人聲,少年麵色一喜,剛想上前,其內傳出的話卻讓他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他……嗬。”
“哼,你這般還不如直接殺了,也省得整日裏煎熬。”
“老五,你說的什麽話?”
“否則呢?既然沒感情,留著又有何用?”
“我們雖是不講情麵,可還沒到虎毒食子的地步。”
“當年嫂子一命換一命,若直接殺了,嫂子豈不是白死?”
“閉嘴,老六!”
“你們也給我閉嘴!你們以為我不想殺,看著那張臉,我就想掐死他,可詩媛……我……唉,算了……”
“那大哥你就好好培養他,你膝下就這一子,以後還指望著他呢。”
“對……什麽人!”
少年一下子慌了神,連忙從另一頭通道離開,那幾句話卻一直在腦海裏回蕩。
後來,少年沒有被丟進蛇窟,而是被關禁閉了五年。
這五年裏,少年想了很多事,學了很多東西,不再抱什麽僥幸心理,不再懼怕一些事,而是真真正正的蛻變。
少年出來那日,正好是黑龍窟開啟之日。
黑龍窟,不是什麽福地,而是血腥可怖之地。每五年開啟一次,凡黑龍窟中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少年都必須進入其中,呆滿七日才可出來,一般死生對半。
那次,少年進去是完好無損的,出來時也是完好無損的,反而是那些看少年不慣的人被少年打得服服帖帖,從此少年再不是因許昌邑的冷漠而讓黑龍窟中不知多少人麵服心不服的小少主。
隻是,那日後卻從不曾再有人見少年笑過。
直到三年後,少年碰上了個小家夥,矮矮瘦瘦的個頭,被一群少年圍著打,明明疼得要命,還要死死護著懷裏比他還小幾歲的小少女。
他忽然覺得那少年很有意思。
於是,他大發慈悲救了那小家夥一命。
那小家夥卻一點不領情,還憤憤說,“你幫我一次,可又不能幫我一世,你若不幫我,今日隻是打一頓就沒事了,現在這般,以後他們隻會變本加厲,連我妹妹都會被連累了。”
少年覺得,麵前的小家夥果然有意思得很,於是他直接將兩個小家夥帶去了黑龍窟。
那時的黑龍窟,他是七龍之下地位最高之人,自然沒人敢攔他。
後來他才知道那少年叫蕭天清,少女叫蕭天月,隻是兩人卻不是親兄妹。
之後,他教兩個小家夥武藝,有事沒事逗他們玩,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他覺得一直這樣很好。
直到兩個小家夥長得足夠大了,他們說他們想出去。
他從未想過兩個小家夥會離開,於是他足足一月沒搭理那兩個家夥,然後等想見他們了,卻被告知他們已經偷偷溜了。
他當時氣瘋了,差一點派人將他們都砍了,好在理智讓他沒這麽做。
他害怕他們被人欺負了,暗暗派人跟著他們,收集他們的消息,看著他們名氣一點點增加,最後成了他最嗤之以鼻的江湖大俠。
他覺得他養了兩隻白眼狼,於是不再管他們。
可沒多久,白眼狼自己回來了,還說找到了個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加入了神仙樓。
然後,他便見到了一個少年,一個幹淨得不像話,似乎來黑龍窟這種地方就是對他的侮辱的少年,美好得想讓他毀掉。
而且,他覺得,是這個少年搶走了他的小家夥們。
於是,他數次找那少年的麻煩,屢次栽贓嫁禍,各種機關陷阱,甚至還揚言說自己也想加入飄緲樓。
隻是,除了飄緲樓之事少年一直沒反應,其餘……每次卻都是他自食惡果。
而且,每次他出糗時,那少年都恰巧在場,笑得特別天真無邪。
那時,他才知道,什麽美好,都是騙人的,那少年就是個魔鬼。
有一段時間,他對那少年恨之入骨。
後來,那個中年人忽然病危,原本和和氣氣的幾個叔叔終於露出了微笑麵具下的猙獰可怖,黑龍窟一片混亂。
他整日忙得焦頭爛額,也沒有閑功夫理會那個小魔頭了。
隻是,幾個經營了大半輩子的黑龍的底蘊又豈是他一個愣頭青能比的,即使他得地利人和。
黑龍窟亂局仍在持續,愈演愈烈,甚至有分崩離析的可能。
那日,那少年忽然找他,微笑說,“我能幫你,但要看你狠不狠得下心。”
他隻以為少年是胡言亂語,其實也存有一絲僥幸,便點了點頭。
那少年微笑了下,“好,既如此,你莫要後悔。”
說完,轉身離去。
他以為沒有然後了。
直到第二日,黑龍窟徹底變天,亂作一團,又在短短幾日迅速平定。
一切快得猶如一場夢。
四個黑龍齊齊失蹤,剩餘兩個黑龍俯首稱臣,黑龍窟徹底平定。
他茫然無措了半天,等真正想起該去問問那少年時,那少年連同兩個白眼狼都沒了影子。
那時,他才開始正視那個少年,而且開始一點一滴從兩個小白眼狼嘴裏套話。
然後,他覺得黑龍窟真沒意思,不如就跟那少年混吧。
至於那少年,小爺都不嫌棄他,他還能嫌棄小爺不成?
隻是,萬萬沒想到,那少年還真嫌棄他。
而且,他竟然硬泡不過那少年。
媽的,竟然看不上小爺?!
看不上小爺,硬泡不行,小爺不會胡攪蠻纏啊?!
比厚臉皮,誰不會啊?
於是,他便真開始不講風度了。
隻是,讓他失算的是,那少年整人厲害就厲害吧,還不是一般得滑溜,難找得很。
即使是被找到了也再不像再黑龍窟那般友好,反而對他愛答不理的,最重要的是軟磨也沒多少作用。
他覺得很受傷,不過又覺得挺有意思的,至少比黑龍窟裏有意思得多。
於是,少年不鬆口,他便繼續糾纏,反正他時間多得是。
時間一天天過去,似乎隻一眨眼便已是兩年。
他以為會一直平靜下去,直到喬幫突然送來信函,直到喬娘親至。
他才意識到,天要變了。
……
許天望猛地醒來,額間一層冷汗。
他做了場夢,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可那是他的記憶,二十七年來不願記得卻怎麽也忘不掉的記憶。
他怎麽會將之重溫一遍呢?
床頭,小憩的少年被驚醒,衝許天望微微一笑,“醒了?可覺得哪裏不舒服?”
許天望微微愕然。
蕭風將腿上的書籍小心放在矮桌上,起身去給許天望倒水,說,“可是口渴?”
許天望低下頭,有些茫然揉了揉腦袋。
“哦,”蕭風似乎才反應過來,微笑說,“我之前燃了截‘前塵’,雖然沒征求你的意見有些過分,可我也沒躲。你若還忿忿,我也沒法子了。”他攤攤手,“另外,有些事,不是意氣用事便可以的,你該自己看清楚。不過,你既然醒得這般快,有些事你應該想通了。”
他看著許天望,手在桌上石盒上點了點,說,“你我從不相欠,所以,有些事,沒必要,不是嗎?”
許天望皺起眉頭,剛想說話。
蕭風和善說,“一天前你已經發完瘋了,今天就免了吧,我心情不是很好,如果把我惹煩了,我免不了點你的。”
許天望一下子噎住。
這種事,這少年的確做得出來。
蕭風滿意笑笑,“既如此,你便再休息一下,明日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許天望下意識點點頭,又覺得有點不對勁。
蕭風又輕笑了下,“那我便不守著你了,好好休息。”
說著,轉身走了。
許天望茫然眨眨眼,反應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有些煩躁直撓頭。
他剛才都沒從夢裏那些回憶裏回過神來,想通什麽,什麽必要不必要的,那少年那幾句話什麽意思?
那少年好生煩人。
隻是,放棄……放棄嗎?
蕭風走出自己客房,微微歎了口氣。
‘前塵’勾起的不僅許天望的回憶。
隻是他不會陷進去而已。
那些事啊,看透看不透都沒什麽意義,因為都放不下,故意不去想還沒什麽,想起來心酸苦澀,一言難盡。
“他人常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可世上能看透的人又有幾個?”蕭風抬頭看了看夜空。
無星無月,一片黯淡。
他微微有些失神,“柳師常說,情誼之說最難懂,可細細看來,不過是一個或一群陪伴走過一段時光的人生過客,誰也無法陪誰走到最後,隻是誰也不願放下而已。真蠢!”
“那我豈不也是個笨蛋了?”他忽然回過神來,甩了甩頭,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