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5章 乾道六年，七月 10 檀心

  等到天暗了一點，書生便住進了一家客棧，還特意選了一間中等的客房。進房以後，鎖緊了門窗，又將窗上的簾幕都遮擋了起來，然後點上了一盞燈，最後才打開書笈後麵的背簍。


  “檀心！”書生並未看見竹簍裏有人，隻想著叫喚她一聲。


  “相公！”書生一叫就有人答應了。


  書生一回頭，發現檀心竟然在門後邊，整個人都怯怯地不敢動，小心翼翼的樣子特別的叫人心生憐惜。


  “快過來吧，你看！”書生獻寶一樣，將下午買來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攤開來叫檀心選，“不用怕，外麵的天已經黑了。”


  “可是這裏有好多人，外麵好吵，我都……”感覺不到你在哪裏了。


  “不用怕，他們不會進來的，房間裏隻有你和我。”書生忘了，其實她是看不見的，大概她可以憑感覺，或者鬼類特有的什麽本領來感知。隻是她還不熟，或者真的很笨，沒辦法運用自如。


  書生過去拉著檀心的手，叫她坐在自己的身邊，還挑了一塊糕餅給她。原先他還擔心不好吃，所以特意都嚐了一點，隻有這一種是他覺得最美味的。


  檀心將糕餅捧在手裏，臉上很開心的笑著，又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卻遲疑著不去吃。


  “怎麽了，你不喜歡嗎？”他雖聰明，但到底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難道自己獻錯了殷勤嗎，她其實並不喜歡這些？


  “不是，是我要記住這味道。檀心從來沒吃過這麽香的糕餅，還是相公給我的。”也許是怕書生誤會，檀心說著就咬了一小口，嚼著嚼著，書生就看見檀心的嘴角開始滲血出來。


  “算了，我們不吃了。”書生替她擦了一下嘴角，又開始心疼檀心了。都說鬼不能吃東西，大概是真的吧。可是她能聞到味道的，明明想吃，但卻不能吃，不是更可憐嗎？


  “你看，這是我給你買的衣裳，換下這一身，也就不用再叮當作響的叫人發現了的蹤跡。而且頭上的冠太累贅，脖子也受累，我瞧著你額上的油皮都被蹭破了。”


  “相公是不是覺得我這樣不美？”檀心斂了斂笑容，麵上有些局促，越加顯得卑微可憐。


  檀心瞪著大眼睛，書生看的心慟，若是沒有這一層霧茫茫，一定如秋水一般的澄澈吧？

  書生問，“我可以看看你本來的樣子嗎？沒有這紅妝的樣子。”


  檀心怔了怔，第一次搖了頭，“那樣不好看，會嚇到相公的。”


  “怎麽會，我膽子很大的。”書生失笑，他連鬼都不怕，還會怕她長的醜嗎？


  “我就幫你擦擦臉吧。你看，我還給你買了胭脂水粉，到時候我再給你化上。”書生打定了注意，就是想看一看她的真麵目。


  “那說好了，鳳冠不能拿，衣服也不能脫。”檀心麵露為難，但還是答應了書生的要求。


  書生再次失笑，心想她的為難不會以為他是想輕薄她吧？


  房間裏本來就有麵盆，在進房之前，跑堂的就已經打了水上來。檀心自己用一塊濕布擦了臉，很快就洗去了那濃烈的紅，露出了一張慘淡蒼白但卻飽滿稚嫩的臉龐。


  “你要不要洗一下眼睛？”書生純粹的友情提醒，總感覺她眼睛的這一層霧白色可以洗去。


  “我的眼睛不能碰水，要不然會瞎的。”檀心說的一臉認真，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樣，也以為書生不知道。


  書生失語，便沒有再強求。


  “我就說了，你會嚇著的，是不是很醜？”見書生沒有說話，檀心心虛的捂住了自己的臉，不敢叫人瞧見的樣子真是嬌俏萬分。


  “怎麽會醜，檀心分明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如果哄一哄她便會叫她十分開心，那麽何樂而不為？

  檀心聽後，果然丟開了捂著臉的手，再次笑的璀璨。隻是一會兒，她便又收斂了笑容，沒有光的眸子即使原本就不亮，但此刻也能感覺它黯淡了下來。


  “相公，你還是替我化上吧，我知道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


  書生還是第一次替人化妝，手法上自然帶著生疏。隻是他本是聰敏之人，何況檀心清淡的臉也不需要多少修飾。


  先給她的臉施了一層粉，發現她麵色本就蒼白，於是便擦了。然後在她唇上點了胭脂，又給她的兩腮敷了薄薄一點紅，使得她看上去潤了不少。


  最難的便是描眉，檀心的眉色太淡。手重了很容易就顯得刻板，像是貼上去的一樣。輕了又不夠出彩，顯不出她五官的美妙。


  書生捧著檀心的臉，端詳了許久，最後終於滿意的點頭。看著檀心漂亮的臉蛋，感覺像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一般，隻可惜他沒辦法叫別人來欣賞。


  “相公，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臉嗎？”


  檀心說著便已經伸了手出去，那塗著殷紅指甲的長長十指剛要觸碰到書生臉。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哐當”一聲巨響，等到反應過來，竟是有人破門而入。


  “小鬼，叫你作孽，還不讓貧道收了你。”原來是那茅山道士，一進門，便快速的提劍刺來。


  檀心匆忙之下也沒有應對之策，想要避讓卻又因為看不見而行動遲緩。加上根本沒什麽法力，幾乎是要直直的受這道士一劍。也就是在這關頭，書生忽然挺身而出，直接撲過去擋在了檀心的身前。本想著作壁上觀的，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是要以身擋劍。


  那道士急忙收劍，可是這一劍極狠，勢要這女鬼魂飛魄散。這道士已經開了天眼，視有物如無物，這女鬼與書生在房裏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裏，在他看來哪有什麽冤情與不舍，分明就是要吸人精元的老把戲。直到女鬼要向書生下手，這道士再也忍不住，這才決然出手。


  幸好這劍是桃木所製，劍鋒不利，那道士眼疾手快的收勢，隻刺穿了書生的衣袖，擦出了一條輕微的血口。


  “相公！”檀心以為書生出了事，顧不得自己危險，隻一心要去查看書生的傷情。


  那道士見此好機會，自然不肯擺手，反手又是一劍，再次要刺出。書生已然顧不上自保，隻一心要護檀心周全，隻好忍著疼再次奮力將檀心推開。眼見著書生又要被刺中，誰知這道士早已拆穿了書生的心思，臨了都能改變方向，一下又對上了被推倒在一旁的檀心。


  檀心總是分不清方向，在這關鍵時候，她卻像是要往劍上撲去。書生急的大喊，“檀心，快往你左邊去。”


  檀心到底是非人類，速度很快，聽見書生的指示，一下就給讓開了。那道士依然不肯罷休，再次狠命撲殺，加上書生竟然善惡不分，他心中更加惱怒，勢要將這女鬼收服。


  “往後，往左，低身，跳，回來……”檀心既然不是活人，許多動作做起來自然不用像人類那樣合乎道理，即使將身子彎成一個圓圈，或是在屋梁上盤旋，對她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


  他們這房裏動靜這樣大，早將店家以及其他住客給吸引了來，門外一群圍觀之人。見到檀心的身手，大家同樣的驚呼不已，加上因為卸了詭異紅妝，一張臉又被書生專心修飾過，此刻這一身紅衣耍將起來竟是極其絢爛。而且聽著書生的口令，似乎這女子竟是個盲人，越加的多了幾分同情。對著窮追不已的道士，反倒生了厭惡之心，就算動不了手，在聲勢上卻是都幫著檀心的。


  “哎呀，姑娘小心，快退快退，劍要來了。”


  “小姑娘，他轉到你後麵來了，再跳高一點。”


  “這個臭牛鼻子到底想幹什麽，為什麽欺負一個姑娘？”


  “估計這書生是這位道長的兒子，怪這姑娘把他拐跑了。”


  “不會吧，他長這麽醜，還能生出這樣俊秀的兒子出來，而且這書生一看就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的樣子。”


  “……”


  周旋許久，正在這道士漸覺吃力之時，倉惶間，檀心頭上的鳳冠忽然被撞掉了。鳳冠一掉，檀心像是愣住了一樣，忽然聽不見了書生和大家的指揮，隻伸手按住自己的頭。


  “不要！”書生驚呼一聲，門外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驚駭起來。


  猛然間，那道士的桃木劍已經刺向了檀心的胸膛。可就在要刺進的一瞬間，忽然從檀心的周身發出一片刺眼的金光。所有人都被這光晃了眼，急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怎麽會？”這道士驚呆了，“你一個小鬼，怎會有金光護體？”


  “我……我就是來找我相公的，你為什麽要殺我？”檀心依舊是一片懵懂無知的樣子。


  那道士見她的頭，以及捂著後腦勺的手，指縫裏有深色的血液留下。就算是被擋著，他也是能看見的，這女鬼的頭上有一個好大的血窟窿，大概生前就是這樣送命的。


  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叫外人知道的好，免得危言聳聽反倒壞事，於是將手中拂塵一掃，房門再次“哐當”一下被關上。


  “喂，臭道士，你要做什麽？好好地關什麽門！”


  “你別欺負人啊，我們要去報官了。”


  “就是就是，自己長的像鬼就以為誰都是鬼啊！”


  “……”門外的看官們又七嘴八舌的亂指責一通，但其實他們什麽也不明白，也不會真的來做什麽。


  那道士渾然不理，瀟灑的扔出一把桃木釘，直接將那門全方位的給釘死，也將門外的雜聲一應摒棄。


  “你既已身死，為何不去黃泉報到，也好再次入凡塵投胎，糾纏一個凡人是為何故？”那道士按捺下殺氣，平心靜氣的問檀心。


  “我就是想見見我相公。是有人跟我說，我相公會途經此處，要我一路相送。不是我不肯入黃泉，隻因為我還差一個引渡人。等我相公進京赴考，取得功名，覓得良配，我便也能等來我的引渡之人。”


  “她……是你的娘子？”縱然有金光護體，可鬼還是鬼，道士自然不信這女鬼的話，於是便問書生。


  書生本想搖頭，可是一想，卻隻能點了頭。


  那道士見此隻能幹咳兩聲，明知是假話卻又無力拆穿，於是又問女鬼，“是誰跟你說的？你又看不見，怎知道此人是你的相公？你是怎麽找到他的？”


  “我見過我相公，我知道他長什麽樣。”檀心斬釘截鐵，她不可能認錯人，“我不是瞎子，我能看見。”


  “你能看見！”不光道士不信，書生也吃了一驚。


  “是……是從前能看見。”檀心低了頭，聲音小到了如蚊吟一般。


  “你就別再說謊了，縱然這人是你前世的相公，你也不該糾纏了。說，你根本毫無修為，到底哪裏偷來的這金光？”金光能偷的來嗎？道士也不知道，總之這小鬼不可能靠自身修煉得來，鬼怎麽可能成仙。


  “什麽是金光？我不知道。”檀心無辜的樣子很容易叫火大的人更抓狂。果然看這道士的樣子好像又要動手，於是檀心賠著小心得強調，“我真的就是想來見一見我相公。”


  “你不是說你見過你相公，你還有什麽好糾纏的？”問話答不到要點，那道士已然很不耐煩。


  還是那書生開口，溫和的語調問檀心，“我的前世真的是你相公嗎？”


  檀心立刻點頭，“對呀，隻是你沒見過我。所以我特意來給你看看，要你知道一下，我就是你的娘子。”


  “既然你是我的娘子，那我為什麽沒有見過你？”書生依舊輕聲細語，聲音很是溫潤柔和。他靠在檀心的近前，也看見檀心捂著頭的手，指縫裏的血順著胳膊往下流，衣袖被浸濕了一片。不知道再這樣留下去，她會不會死？

  “因為你已經死了。”檀心低了頭，不想回答的問題還是說了，“我是跟你的畫像拜的堂，就是穿的這一身嫁衣。在洞房裏，我自己掀了蓋頭，第一次看見了你的樣子。他們叫我將你的畫像放在床上，還叫我與畫像同床共枕，這樣我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