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6章 乾道六年，七月 11 檀心
聽到此話，書生沉默了，連道士也沉默了。
“洞房的紅燭不能熄滅，我睡不著，於是就一直看著你。如果你要是活著，一定不會娶我為妻的，我一點都配不上你。可我特別想叫你相公，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我很想叫你看看我，我也想聽一聽你的聲音。”
“那你為什麽……是那家人殺了你，用活人配了陰婚？”道士問。
書生被這一問也是嚇得一抖，世上還有這樣野蠻的祭祀。
檀心搖了搖頭，低聲道，“婆母和家公是好人，給了我阿爹阿娘許多錢。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很愚笨，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已經死了。”
“那你是怎麽找到這書生的？你怎麽確定他就是你前世的相公？”道士再次慧眼如炬，對檀心的話很是懷疑。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看不見，我一個人在人間徘徊了很久，我能聽見聲音，也能聞到味道，但是沒有人能看見我。後來有人來抓我，他們告訴我他們是鬼差，要送我去地府，我才知道我已經死了，便跟著他們走了。”
“身邊有人告訴我，說判官看了我的陰陽冊。我也不知道他們看見了什麽，然後他們全都不說話了，也不給我判。我在地府逗留了很久，什麽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來我就一直在黃泉待著，聽著大家來來回回，可是沒有一個人來搭理我。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遇到了一個人，不，不是，他大概是神仙，他說我還不能入輪回，因為我還有心願未了。”
“我竟還不知道，人要了了心願才能走，所以我就說我想見一見我的相公。我眼睛看不見也就沒辦法去認，何況我又沒跟相公說過話，於是我就憑著記憶畫了一幅畫。我知道我一定畫的很醜，可能他是神仙，一下子就明白了。”
“然後他就給我指了路，要我在這路上等，我也不再是個普通的鬼魂，而能讓凡人看見我。他跟我說，隻要一聽見公雞打鳴就要回去，否則他就要把我抓走再不能如願。除非相公主動的要留住我，把我藏在身上，我就可以不用每天都回去了。噢，我身上有個鈴鐺，是他給我的，隻要相公出現了，鈴鐺就會響，這樣我就肯定不會認錯人了。”
書生是知道的，便沒有多言，他也一直覺得她身上的環佩叮當聲很蹊蹺。
那道士去見她霞帔之間有一個墜胸，於寶石珠玉之間赫然便有兩個銀鈴。他伸手拿來看了一下，果真沒有內心，本不該有這清脆的撞擊聲。他不信邪，將這銀鈴伸到窗外去，那鈴鐺便就啞了，如何搖都不會發出聲音。他擦了擦自己的天眼，定睛再去細看，還是沒發現這銀鈴有多大的不同，難道檀心身上的金光就是因為這銀鈴？
“其實我已經等了三年了，每天天黑下來，雞鳴再回去。原先一點都看不見，也是無聊，便反反複複的練習，竟被我找到了一點竅門。有時候我假裝看見，竟能騙過人，但他們通常都會被我嚇到。這一段路我已經走了很多遍了，就是想好好的護送相公一程。”
就這幅鬼樣，大半夜的出來肯定是嚇人，害怕還來不及，誰還注意她能不能看見。也就這書生膽大，一下子就露陷了，她還以為自己聰明。
書生隻是沉默的感動，雖然還有一堆的疑問，可是卻不好問的太徹底。
“那你每天都回去，是回哪去？那個神仙又是誰，從來沒聽說過人投生還要神來做引渡人的。” 那道士卻隻是將信將疑，若是他這樣得道有深的修行之人還能叫一個小鬼給騙了，那他以後也別收妖了，直接去賣假藥得了。
“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很冷清，好像隻有他一個人，而且還經常不在。他很少跟我說話，有時候我知道他在，但我說一百句話，他才會勉強的說半句。話太多也會遭人嫌的，神仙的脾氣好像也不太好，所以我有一肚子的疑問也不敢問。”
“……”她會不會犯傻，根本就沒什麽神仙呢，她一個鬼哪裏會跟神牽扯上！不行，還得要再試一次。
“既然你都沒有和你相公見過麵，那麽就不可能行夫妻之禮了。我這有一道靈符，可以檢驗你生前還是不是處子之身。你若是完璧，這靈符便會變成紅色，若不是，即刻會被燃盡。”
其實還有另一個目的，若她是以童女之身身亡，那麽就算入了魔道，也沒辦法靠吸人精元來修煉。那麽她說的話還有可能是真的，倘若不是，隻能說明她就是個道行已深的惡鬼，還編出這樣的瞎話來騙人，決不能姑息！
“我們拜過堂了啊，而且還同床共枕了，為什麽還不叫行夫妻之禮？”檀心明顯的有些害怕，原本捂著後腦勺的手此刻收了回來，用來抓緊自己的衣領。
隻是後腦勺上沒有遮擋，那血便立刻噴薄而出，連著還有一塊一塊的白色塊狀物，仿佛腦漿一般。
“快，你快救她。”書生一看，感覺檀心很快的就要灰飛煙滅，隻能再去求道士幫忙。
“放心，她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怕再死一回嗎？”那道士不理，對書生跑去撿來的鳳冠一腳就給無情的踢開了。
那書生沒辦法，仿佛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掙紮間隻見這道士雙手合十，口中念起了咒語。忽然一團火氣，他手中已經多了一張黃符。那黃符像是有靈氣，自己就直接朝著檀心飛去，一下子貼在了她的額上。
那書生慌了一下想去攔，可是已然來不及了。隻聽檀心驚恐的“啊”的大叫一聲，她臉上的靈符忽然燃起，很快的就變成了一片灰燼，落地無痕。
“惡鬼，再叫你騙人。”那道士不再用劍，直接再次雙手合十，很快又是一張符來。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那符上化著鎮魂的符文，隻聽他一聲喝令，“去！”那符籙便聽話的朝著檀心飛去。
“相公。”檀心並沒有逃，輕輕的叫了一聲，便準備受死。
“慢著！”那書生再次挺身而出。對於檀心的話他雖多有不解，卻未有半點懷疑。不管真相如何，那都已經是她前身的事了，現在他血氣上湧，隻一心要護她。
也許是因為在情急之中，書生本該文弱，此刻竟毅然決然的英勇。他再次撲到檀心的身前，一手就抓到了那直衝檀心門麵的靈符。那道士還在念咒，書生怕靈符會再次飛到檀心的身上，於是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下子將那符文給毀了。
書生不知道，他還是純陽之身，沒有泄去半點精元，所以這符經他的血一染便再沒用了。
道士見這書生鬼迷心竅，惱羞成怒的便想連這書生也了結了。
檀心預感到了危險，不想書生再為她受傷，反正她已經死了，前世今生他們本就沒多少瓜葛。最多她不能再去護送書生進京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高中，又知覓得怎樣的良人，白首一生。
“我願意被你收服，請你不要再為難我相公了。”被那道士丟下的桃木劍就在檀心的腳邊，情急之下她隻能拿起對向了自己脖子。金光雖能護體，但若她要自裁，卻是沒辦法再保護了。
“檀心，你別犯傻，他根本殺不了你。這符他畫一張我就毀一張，他畫一百張我就毀一百張，他這臭牛鼻子一心隻顧著自己要立功德，根本不管旁人的為難與冤情。他要是敢殺我一個凡人，他這一身修為便全都前功盡棄了。”
“哈哈哈……”這道士被書生氣的隻能笑，沒見過這麽固執的人，明明也沒跟這女鬼有什麽，怎麽反倒海誓山盟至死不渝了一般。
“好，這一次我便讓你心服口服。”這道士氣急，遇上書生的執拗，他也跟著偏執了起來，一定要這書生知道自己是有多愚昧無知。
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見那道士一跺腳，猛喘了一口氣。然後將手中拂塵一掃，打掉了檀心抹著脖子的桃木劍，最後口中念著咒語，再次拿出一張靈符出來。
書生見此慌張的還要去攔，被道士一把按住，“這是定魂符，隻是將她定住，要不了她的小命，同我先前給你的那張是一樣的。”說著道士將靈符往書生的口中一沾，附到口水之後，貼在了檀心的門麵之上。
檀心根本就沒任何還手的餘力，一下子就被定住不能動了。書生近前細看，發現檀心確實沒太大的異樣，原來真的隻是單純的定住，心想自己先前也小人之心了。
道士依舊抓住書生，說道，“我帶你回去看看她是怎麽死的，你就知道她的謊話編的有多離奇了。”話剛說完，書生被道士一拉，好像直接撞到了檀心的眼睛裏去了。
“早就說了，要你不要偷偷的將纏腳布鬆了，就這一雙大腳，差點就沒被人家挑選上。如今這世道，就這樣的差事，竟然還搶著要。你老娘為了能叫你被人家看上，真是費勁了心思。”
檀心正坐在妝鏡前，身著紅裝，鳳冠霞帔，一張稚氣未消的臉上，圓圓的眼睛閃亮的如天上的星。簡陋的房間裏一派喜慶，看來她這是要出嫁了。
一個老婦說著伸手戳了一下檀心的太陽穴，惹得檀心頭上的鳳冠纏珠叮當的響。
檀心皺了皺眉，嘟起的嘴很快又咧開了，這笑容裏一片純真，“我裹了腳不能動，你又要我幹活。旁人待我都好，就阿婆老欺負我，指使我做這做那還嫌棄我笨。”
那老婦聽她如此說，一下來了脾氣，想要發火又看她笑的傻裏傻氣，“你這個傻丫頭，到了那高門大戶的，還不給欺負死！原指望你不要做個睜眼瞎，結果去書堂念個書都能被夫子攆回來。”
檀心聽阿婆如此念叨，心下有不服，便嘀咕了一句，“還不是沒交學費，夫子早就煩我了。還說沒錢念什麽書，會識字就是小姐了？”
阿婆被噎了一下，隨即還是戳了一下檀心的腦門，嗔道，“這夫子真不大氣，他教一個也是教教十個也是教，太子還要有伴讀呢，你又不給他搗亂，憑什麽就非要攆你？”
這老婦的歪理也真是叫人沒話接，檀心吐了吐舌頭，沒開口。
阿婆見檀心沒接話，撇撇嘴又抱怨，“沒錢你跟我念叨什麽，還不是你們那好吃懶做的爹娘。”
晦暗的眸光一閃而逝，很快檀心又轉動起她那圓圓的眼睛，依舊開心的笑著，“我阿爹和阿娘說，他家是有錢人家，我到了那裏是當小主子的。不僅不用幹活，而且錦衣玉食，還有漂亮的丫鬟伺候。”
“你那爹娘真是喪盡了天良，生的幾個女兒都給賣了，就連你這最小的一個也不肯留，送去人家守活寡，嫁給一個死人算什麽？你還這麽小，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把你賣了幾十兩銀子，一點都不留給你，就連嫁妝也是什麽都沒有，你這去了，人家怎麽可能看得起你？”
“他家什麽都有，能看得起我們家什麽，阿娘說與其寒酸的被人笑話，還不如什麽都不帶。爹娘生養了我一場，我回報他們是應該的，阿姐她們也都沒有怨言啊。家裏都沒有吃的了，難道要他們留下我一起餓死嗎？娘說這也是為我好，給我找一條出路。給人當奴才也好，做妾也罷，就是我如今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至少還能保得一個好名聲。以後就算死了我也是個人上人，能進人家的宗祠，永久的是個主子。”
“就你這笨樣，若果真能安分守己的混一個周全，就是最好的宿命了。他家大少爺真是可惜了的，若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做妾也輪不到你。你去了要好好孝敬你的公婆，他們念著你的一點好，將來給你過繼一個族中子弟，你這下半生也就有了依靠了。”阿婆說著悲從心來，隻摟著檀心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