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6章 乾道六年,九月8
是呢,要不是他說,我倒沒有想到。原來第一個掀起蓋頭看到我臉的人是他,本該是洞房花燭夜,卻在那荒郊野外衣衫不整的陪著我一同度過的人也是他,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肯再提那日事情的我,還是因為他。因為我以為是他,所以我不想傷害他一點點。
我繼續喝了一口酒,漸漸適應了這種怪味,這一次我沒有再皺眉了。
“若你還隻是從前我見過的那個惡小姐,大概經曆了這一場血淋林的混亂和驚變,嚇得魂不守舍才算正常。畢竟陪嫁送嫁的那些人也都是你相熟的人,有的還是你朝夕相伴的親人,而你是唯一的幸存者,還是跟我這個很有可能也是同黨的人在一起。”
我認真聽著,沒說話。
“可你卻像一個沒有感覺的局外人,你的不一樣並不是因為你經曆了這一場驟變。你能吃能喝能睡,甚至還想著給自己尋開心,就像是一個活的很好的行屍走肉。我突然反應過來,當我把刀尖抵在你的心口的時候,你看我的眼神竟然是一種釋然的姿態,你想求死,你在感恩。”
不,是因為我在看見你的一霎,突然間怦然心動了,我明白了愛情的意義,也懂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也確實想求得成全,可是能不死,我還是選擇貪生。
是因為有你在,所以你給我烤的兔肉我愛吃,你給我的水我也喜歡喝。我依偎在你身旁,所以完全不害怕,還以為是在那什麽都沒改變的記憶中還很美好的富貴侯府,那張溫暖舒適的大床上。
所以,你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我完全的聽了進去,一直都記得你說話的聲音,沒有波瀾的語調。所以當我覺得故事講的有些扯的時候,我還出言打斷了。
“夜裏,你睡著了,囈語終於暴露了你的端倪。”趙恪說著抬眼看我,我的心跟著一拎,我不會說了什麽吧?他有沒有問我話?
“我說什麽了?”我不會是說的“南榮川薑對不起”吧,可我後來到了慶王府,一直都喊得是“羅纓”,會說夢話真的是我此生最大的BUG,關鍵還會有問必答,言無不盡。
趙恪頓了頓,輕聲的回道,“你說,‘好疼’。一直在說你好疼。”
我心虛的看著趙恪,終究還是擠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可是耳邊忽然傳來夢生的話,那句不想笑就別笑了。是啊,跟夢生沒什麽好勉強的,跟他也沒必要那麽假了。
趙恪撇開臉去,不在看我,“我給你把了脈,也看到了你手臂上的那點紅,都不知道是該替我自己感到無奈,還是替你感到可惜。我本來是想要去找暮雨的,沒想到卻找到了接蠱的人,從前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最想阻止的事沒辦到,還是多了一個受害人。你已經成了蠱蟲的宿主,此毒無解,你這後半生會活得很悲涼,就算動了情也沒辦法廝守。”
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廝守也不一定非得要有肌膚之親啊!再說,我活的一點都不悲涼。
“可是我一直都覺得很奇怪,即使是現在都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蠱毒並不是那麽好接的,和種蠱一樣,從一上身開始,宿主就要經曆一場萬蟲撕咬的折磨。這種疼幾乎就是千刀萬剮的極刑,而且這痛苦會持續很長時間,短則半月多則三月,很多人根本熬不下來,直接就已經廢了。”
“此毒陰狠異常,下毒者特別能解氣,你一個囂張跋扈侯府千金,我也能理解你得罪了多少人。可是那也是需要你配合的,以你的身份,隻要你一嘶喊,下毒者很容易就會暴露的,而且你必定知道是誰給你下的毒。”
“為什麽?”我其實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情景了,夫人來給我下毒的時候,是南榮氣絕的第一天。我看著扼斷她脖子的手掌,早已是萬箭穿心,旁人對我做什麽我都毫無還擊之力。
後來,我就除了疼,什麽感覺也沒有了。我每天都在嘶吼,日夜不歇的發狂,被折磨的不成人樣。夫人乘機說我瘋了,美其名曰是怕我自殘或者想不開,所以一有動靜就讓一群人上來捆住我。
侯爺覺得我是故意作踐自己跟他慪氣,他根本就沒再正眼看我一下。韋撫也是一樣,覺得我太幼稚,根本看不清形勢。韋揕想要勸我,我每次都是惡毒的一個“滾”字送給他。其他人更加不敢來看我,都覺得我這下是徹底沒用了。
後來我就疼的麻木了,一邊吐血一邊喝酒,還能給夢生講故事。
“因為你的這顆朱砂點的很漂亮,一看就是沒反抗的,要不然這砂會變得很猙獰。”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額角,那顆朱砂痣也是一樣的,像一個活靈活現的精靈,卻又帶著妖冶。
“你為什麽要點在額角上?”我好奇。也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會自己給自己下毒,就為了能配出解藥。
“方便觀察啊!”他回答的漫不經心。
我抬手看了看手腕,“點在這裏不是更方便看到!”
趙恪清淡的說,“那我不能照鏡子嗎?”
“……”一個大男人一天到晚拿著一麵鏡子照來照去,好看嗎?而且我從來沒見過他照鏡子。
大概他也知道這種話說出來誰信誰傻逼,他笑了一下,說道,“好吧,我承認,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看嗎?”自戀也沒他這樣的。
不說實話我也知道,就是為了叫同樣被下毒的人看見,省得他還要費勁的找了。一般人大概也看不出這紅砂的異常,隻有相同遭遇的人才能明白這裏麵的惡毒和苦楚。
可是奇怪了,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我隻是存粹的覺得很好看而已。而且也是緣分呢,他那麽快就找到我了,若是再早一點,我會不會就不……算了,就算不被下這種蠱毒,我家夫人也會有千萬種方法折磨我的。
“那為什麽你不點在眉心,這樣不是更好看?”我伸手指了一下他的眉心,但是沒有戳上去,似乎他的臉挺忌諱的,不能亂碰。
“那樣不是很像觀音!”他說著朝我眨了一下眼。
這回答,絕了。
“你疼了幾天?”這滋味不好受,再來一次我會直接選擇死,那時候能熬下來,隻是為了折磨自己,仿佛越難受我才越覺得能對得起南榮。
趙恪回道,“七天!”
“……”剛剛還說少則半月呢,就為了突出自己的異常好人品嗎?確實是好人品啊,我就慘了,能活下來才是奇跡。
我笑了起來,抬手又準備喝酒,結果發現已經被我喝完了。我把酒壺還給趙恪,他伸手接過,繼續收在懷裏。
“這就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你怎麽能受得了這種疼?我其實是有辦法抑製這種疼痛的,大概能比你減輕一半,可我第一天就後悔了,隻覺得生不如死。暮雨是天生的痛感麻木者,所以再疼她也感受不到,因而她才能忍受下來。那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的意誌比較強啊。”像個玩笑話。可程家小姐忍下來了,並且把自己變成那個鬼樣子,要是我家卜安寧,大概她也能做到。可是,唯獨是我,本該是最怕疼最吃不了苦的人,怎麽也能活下來呢?
一百天,南榮離開的第一百天,我終於解脫了,不用再承受千刀萬剮的極刑,不用再忍受那撕心裂肺的痛。可我不是破繭成蝶,不是重生,我隻是依舊在地獄裏沉淪。
“不說就算了。” 雖然我們的距離隔得不近,但趙恪胳膊長手長,一伸手也就夠到我了。他衝著我溫和的笑了一下,然後伸出食指點住我的眉心,這舉動像是神靈在點化他虔誠的信徒。
可我並不是個渴望得到他救贖的凡魂,而是會拉神下凡塵的妖。我睜著眼衝他笑,不懷好意的滿是邪惡。離我遠一點吧,我是個壞人。
唉,後悔了,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招惹他的。
“小白道長,你信不信,一個人在死前會愛上殺她的劊子手?”可是好喜歡啊,好喜歡眼前的這個人,不談信仰不談理智,我隻是純粹的喜歡他的一切。
“那你信不信,你所有一切痛苦的根源隻是某個人的監守自盜?”他鬆開了手,看著我的眼神異常堅定。
是啊,沒有什麽真話假話,隻在於你信不信。痛苦的根源,是那個派南榮到我身邊來的人嗎?南榮沒有完成任務,而我也沒再被人追殺,難道隻是叫我痛苦,才是南榮出現的意義嗎?
“別開玩笑了。”我有這麽重要嗎,值得布下這麽大一個局來等著我?真相一定很殘忍吧,如果我刨根問底,趙恪會不會透露一些給我?就算他不知道,他的心中也有比我多得多的疑慮。
那還是不要知道算了,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一切就見分曉了,何況我也不是那麽在乎。我站起來,抬眼看著外麵,雨還是沒有要小的趨勢,原來秋雨也可以下的這麽激烈。
“你的那把劍我怎麽還你?”估計他跟暮雨也沒有世俗之情,那麽連惺惺相惜都是假的。
“送你了。”哪有人將隨身的佩劍這麽不當一回事的,就算裏麵隻是瓦刀,外麵的樣子還是很炫酷的。那劍鞘上的玉石寶珠可值不少錢,他就是把這個賣了,也不用沒事就表現出一副落魄樣,為那幾文銀錢還得要斤斤計較。
“那你為什麽要送我玉簪?”如果不是這根白玉簪,大概我那日的事也不會被人諱莫如深的不能提。
“彌補歉意。”他說。
是因為袖手旁觀後知道了我的身份嗎?
“我先走了,你再坐一會兒。”我還是把解下的裙子裹在頭上了,吹了個口哨叫踏雪過來。
“傘你拿著吧!”趙恪站起來,將那把彩繪紅紗傘遞給我,彩繪沾不得水,紅紗也會掉色,方才淋了雨,此刻已經不成樣子了。
我繼續笑,沒有伸手去接,一衝進大雨裏,很快就沾濕了衣衫。我打了個冷顫,身上卻狂熱的厲害,一手牽了韁繩,正要上馬時,我忽然轉身。趙恪站在草棚下,破爛的棚頂,根本擋不住雨,雨水淋濕了他那不羈的發絲,終於服帖了下來,刻畫了他的五官更加的生動了。
這一張臉真叫人魂牽夢縈啊!玉麵生風,他怎麽這麽好看,怎麽看都特別的順眼?
我伸出右臂,做出張手邀請他的姿勢,大聲的問,“小白道長,敢不敢衝進雨中,和我談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戀?”
什麽封建禮教,什麽世俗人倫,通通不要管了吧!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也不管我是誰,過去的都放下,未來不要想,此刻跟我一起漫步雨中,共享這一片天青色。
我在心裏默數,跟自己說,數到三吧,如果數到三他還不動,我就轉身。
可是我數到二的時候,他就抬腿跨入了大雨裏。我立馬心慌的收回了手,自虐一般的衝他放肆張揚的大笑。
“趙恪,你可知道我是誰,是你的誰?”被人戳刀子的感覺不好受,就好像他曾經跟我說我不能喜歡他。
可我很快的就想明白了,開導自己不過是刹那的事,那他呢,是否會像我這樣的堅強,百無禁忌,百毒不侵?
趙恪頓住了腳步,原本清亮的眼神此刻卻黯然了下來。他那隻原本要抬起的右手,停留在了大雨中,握了一手的冰涼。
大概是右手不好,我一向最喜歡左邊,既然不吉利,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我繼續放肆的笑,“小白道長,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一切的痛苦都是我咎由自取,別覺得我無辜。我是個壞人,不值得同情,也千萬別可憐我。”劃重點,不要可憐我,混的再慘,也沒有被人可憐的滋味慘,尤其還是自己喜歡的人。
轉身上馬,揮手再見,一路疾行,仿佛天地間隻剩了我一人,奔騰到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我追不到天涯的春天了,連落日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