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9章 乾道七年,正月2
去年一年,走了好多人啊!我那時也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輪到我了。有時候盼著,有時候又想慢著。
我伸手握了握王爺的手,給了他一個放心的微笑。
就這一段不遠的路,太陽的餘暉很快的消失,換上了輝煌的燈火。德壽宮裝扮一新,各色彩燈花燈都已點燃。工匠仿唐人做了一座登樓,高一百五十尺,共燃燈五千盞,金光璀璨,極為壯觀。
今晚德壽宮異常熱鬧,在京的高門顯貴盡數到場,太上皇邀了民間百戲進宮表演,有幻戲,喬裝,演書,傀儡戲,歌舞等等,各類奇術異能逐一登場,看得人真的是眼花繚亂。
我朝文人天下,客下在座者皆是文采出類拔萃者,拈詩成謎,張口就來。有故意賣弄的,也有含蓄不肯張揚的,但猜與猜不中都是哄堂一笑,眾人並不在意。
爾後又上演了一場絢爛的火樹銀花,將這不夜天徹底的進行到底。
“累嗎?”王爺轉身來問我。
“累。”我衝著王爺笑了一下,“但我還能堅持。”
“我去跟父皇和上皇告辭!”王爺說著就準備起身。
我上去拉住王爺的胳膊,“再等一等。”
時常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看在眼裏,就這輕輕的拉一下,聖上也朝我投來輕蔑的一瞥。我都能在他臉上讀懂每一絲的語言:不是說要死的嗎?怎麽還能狐媚我的好兒子!
念著太上皇和太後都已年邁,三更過後,客卿便都散了。家臣移至內殿,內宮送上浮元子來吃。我用不了,隻略微的飲了兩口湯,是玫瑰餡的,連湯裏都帶著香甜。王爺怕我撒了湯碗,時不時的瞥眼看我。
“慶王殿下還真是愛妻深切。”鳳娘和恭王坐在我和王爺的對麵,她這一開口,我就知道她是要發難了。
“定國夫人此言何意?”我先把話題接住了。
鳳娘見我麵色沉沉,遂低頭笑了笑,“捷兒何以這幅如臨大敵的麵孔,怎麽連一句姐姐也不願稱呼了?”
“叫大鳳你姐姐不大合適吧,雖然我在心裏念你這份待我如親妹之情。”我說。
“怎麽不合適,若隻以年紀論,捷兒確實比我小吧?”鳳娘說著朝我緩緩一笑,很是無辜的樣子。
我撇了撇臉,沒說話。
“哦,我倒聽不懂了,李氏這話是何意?”皇後接了腔,“若我沒記錯的話,韋氏今年應該二十有一了,雖然看著還是這麽一團孩氣。”
原先隻是我和鳳娘閑話,與高台還隔著一段距離,中間又有歌舞助興,皇後什麽時候這般的耳聰目明了?
“啟稟母後,這事隻怕是母後記錯了,犯了和妾身先前一樣的錯。”鳳娘搖搖頭,“這韋家也真是奇怪,為何要把華國夫人的年歲改小了呢?”
我就靜靜的看著她們表演。
“年歲改小!”蔡婉容也驚訝的喊了一嗓子,“李氏,這話可不能亂說啊,若真是如此,韋家豈不是欺君!”
蔡婉容聲音沒壓的住,皇後大驚小怪一驚一乍的倒還正常,她一向卻沉穩。因而這一嗓子把上皇和太後也給叫回目光了,聖上便止了歌舞。
“哎呦,哪裏來的欺君這麽嚴重,都嚇得妾身不敢說話了。”鳳娘說著起身,給太上皇和太後還有聖上和皇後行禮,“隻是賤妾並未胡言,請上皇和聖上準賤妾傳證人!”
嘁,證人都來了!
“李氏,今日上元燈節,難得一家齊全熱鬧一回,不要掃興。況天色已晚,上皇和太後也累了,有事明日再說。”聖上直接駁回。
但我不知道聖上是真的想息事寧人,還是礙著太上皇的顏麵有意如此說。
鳳娘絲毫不懼,話語帶了一點逼人的氣勢,“父皇,一家齊全不見得吧,肅王殿下可未曾來。既已封王,不談保家衛國,為何還是如此散漫,來去無蹤影?”
皇後抬抬眉眼,接道“四皇子從來都是閑雲野鶴慣了的,你又提他做什麽?”
李鳳娘冷哼一聲,“既要做閑雲野鶴,那就不該稱王。”
她好牛逼啊,哪裏像個剛入門沒多久的小媳婦呀,我都服她這霸氣。
聖上還未生氣,太上皇便出言了,“官家還是讓她說吧,傳證人。”
即是有備而來,又怎麽能讓她無功而返呢!看她這篤定的樣子,說不定連聖上都是知情的呢,就是想將太上皇的軍。
隨後證人就來了,而我驚的一下瞪大了眼睛。
我有想過,可能是韋家從前的某個老仆,畢竟我們韋家比不得從前,侯爺辭爵,大哥離世,夫人不在,那個高門失去了太多的威信與震懾力。仆人一旦翻天,狠咬起主子來,可是毫不留情。
可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老仆會是我的奶娘。那個原本是韋撫放在我身邊,與我相處時日最長,許久沒有音信以為早就遠走高飛了的奶娘。
“小姐!”奶娘一上來,目光尋到了我,便喃喃的叫了我一聲。
我看了奶娘一眼,然後轉開了臉去。
“不得無禮,還不快跪下!”鳳娘的話音裏帶著威嚇,她這個樣子真的跟羅纓很像啊!
所以我忽然抬眼,看了看坐在我半身前的王爺。王爺目色沉沉,一張臉如千年寒冰,我知道,他此刻很害怕。
王爺,別怕呀,你本來就是要徹頭徹尾的失去我的。
“把你先前給我說的話再說一遍,聖主麵前,不得妄言。”鳳娘揚了揚眉眼,“記住,欺君者死!”
“何苦要嚇她,堂下婦人,如實說來便可。”太後吳氏緩言說道,眉宇間帶了點不耐煩。她的情緒代表著太上皇的臉色,可知上皇也很反感。
“稟官家,我家小姐……”奶娘說著抬了抬身,扭臉又看了我一眼。
“這位華國夫人,慶王的王妃,是你們韋家的小姐吧?”鳳娘語氣帶了幾分輕慢,像是很懷疑。
“怎麽會不是呢,我家小姐就是化成了灰,老奴也識得。”奶娘說著回過身去,低頭說道,“我家小姐,單名一個捷字,隨著哥兒們一起的。紹興二十一年,三月初三,辰時剛到三刻,呱呱墜地。產婆將小姐抱出,驚喜的喊道‘真的是位明珠’。侯爺高興壞了,全府上下歡慶了幾天幾夜,整個金陵城都轟動了。”
“當日,老奴與另外三位奶娘候在內門外,產婆將小姐抱出時,夫人看了一眼,隨後就讓人把小姐遞給了老奴。是老奴喂了小姐第一口奶,大約也是這個緣故,小姐之後就特別親老奴,也隻認老奴的奶喝。”
“小姐生的太瘦弱了,連哭聲都沒什麽力氣,當時稱的時候,隻有四斤六兩。一口奶到了嘴裏,她都不會咽,嗆的哭聲都快沒了。夫人怪老奴笨手笨腳,要把老奴攆出去,還要打五十板子。老奴這身子,如何經得起,不死也是廢了。”
“正在這時,大爺回來了,還伸手抱過了小姐。大爺見小姐病貓兒一般,恐難將養,正是要人誠心服侍的時候。再者小姐是韋家千求萬求才求來的,更應廣施善恩,不宜結怨。大爺遂替老奴求了情,還叫老奴繼續奶小姐。”
“小姐從出生到及笄,過了八十一關,關關都是險中求生。小姐自己不知道,身邊人每日每夜卻全都在提心吊膽。侯爺不信命,總認為人能勝天,為小姐做了太多逆天的事。夫人本是個怨念重的,卻又奈何不過大爺的初心。沒有大爺一心護著小姐,隻怕小姐根本養不活……”
奶娘還要繼續說,卻被皇後打斷了,“你這老婦,話可說的叫人聽不懂了,韋氏不是嫡出嗎?何來你家夫人又有什麽怨念?”
奶娘緩了一口氣,忽然沉聲說道,“我家小姐並非夫人所生。”
“什麽!”此時可不止皇後一人震驚,就連太後的瞳孔都放大了。
“你這刁婦,怎可信口胡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韋氏是趙氏所出且是韋家這一輩唯一的女兒,他們怎會有這樣大的膽子瞞天過海!”皇後激動的差點拍了桌案。
並非所有人的目光都對向了我。我家王爺麵色陰鷙,恭王的臉色也很難看,太上皇和太後空乏了表情,聖上握緊的拳頭張開又握住。
奶娘伏身叩地,坦然說道,“老奴並未說謊,小姐的生母是侯爺的第十二房小妾,人稱十三娘。此人曾是金陵城招月樓聲名赫赫的花魁娘子,因她的身份,入主候府時還曾掀起不小的波瀾。”
“而十三娘能入候府的原因,就是因為有術士斷言,她能生貴女。侯爺在三爺出生以後便有些心灰意懶,哪知十三娘三年後又再次有孕。於是侯爺便破釜沉舟,從有孕伊始就將十三娘安胎在夫人的房中,對外一律都說是夫人有喜。”
正在這時,李婕妤突然“嗬嗬”冷笑起來,說道,“這韋家還真是個詩禮簪纓的大戶之家,就連一個奶母子,說起話來都帶著墨水味。”
自從大世子離世,李婕妤以及她整個李家都抽身之外了。此話看似是無關之人的奚落之語,卻是在煽風點火。看戲的通常都不嫌事大,巴不得越鬧越歡。而她這般做的原因卻有點叫人暖心,她是要把矛頭拋開,竟然要護我!
奶娘不急不緩的解釋道,“老奴陪著小姐許多年,身份雖是奶母,可一樣要教大家規矩。小姐每每晨讀夜書,老奴都在身旁守著,遇有語氣不端正字跡不工整處,都要指出。小姐性情歡脫,身邊人自然該穩重,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便就先要以身作則。”
“哼!”皇後輕笑一聲,“認識韋氏幾年,我可沒從她身上看出幾分大家閨秀的影子來。”
“隻怕我家小姐是大智若愚,若她要強,可還有人能容下她!”不愧是我的好奶娘啊,明明是來指證我的,這時候還護犢子。
太後扯了一下嘴角,說道,“你這副模樣倒有些韋撫的性子。”
太上皇跟著“咳”了一聲,但沒有說話。
“那老奴就更不會說謊了。”我這個奶娘倒是個胸有丘壑的,不需要鳳娘調停,自己就能把話接上,絲毫不亂章法,“此事,小姐自己也知道。”
皇後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家王爺,“你是說,韋氏知道自己被改了年歲,也知道自己不是嫡出,而且生母還是娼妓?”
奶娘道,“但我家小姐是被動的,她從一出生就背負了興旺家族的使命,她做不得自己的主。她根本就不想到這皇城來……”
“所以,那一件傳聞中的事,就不是空穴來風了。”鳳娘接過了話茬,今天是她的主場,一切由她把控。
“什麽傳聞?”蔡婉容又驚叫了一聲,身處深宮,一點小事對她來說都十分稀奇,何況是驚世駭俗的呢!隻是她有些用力過猛了,表演痕跡太明顯,會叫聖上反感的。
鳳娘回道,“說韋家小姐曾經跟人私奔,後來又被韋家二爺追回來了。韋侯爺為叫自家小姐收心,也為了表明與天家結親的誠意,直接將帶著小姐私奔的那人杖殺了。韋家小姐傷心欲絕,沉痛哀嚎了幾個月,癲瘋的如同癡人。正因為如此,才拖遝著不肯早日進臨安來備親,招搖的十裏紅妝又給歹人起了歹念。”
“私奔!”這群沒見識的老女人,又像是喝了一口深水炸彈。
“這麽說……”皇後震驚道,“那麽她與二皇子大婚那日……她在之前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所以……這是韋家一場惡意滿滿的監守自盜!”
“重點還不是這個。”鳳娘說著又過來行禮,“妾身請求再上一位證人。”
“準!”這次聖上開口了。
第二位證人上來,我的眼睛已經瞪得不能再大了。
第五川星!!
我擦,誰人能叫你屈服?我才不信從頭至尾你都是李鳳娘的人。
第五川星過來給諸人行禮,隨後跪下卻不說話。她還是一身利落的黑,發帶高紮著長發,眉宇間與生俱來的帶著一股颯爽的江湖氣,俠與匪並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