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曲皇城舊夢-4
顧擎很快就體會到惹毛了賀明玉在這京城裏會造成什麽後果了。
他這次來京是有重要的事情跟皇室商談, 同時也有些關乎大軍經濟命脈的事務要處理。不管在什麽樣的時代, 打仗拚的永遠都是兵員以及錢糧——他對自己士兵的素質信心很高, 而作為領導者,他也有責任去保證那些鐵血兒郎靠戰場拚殺得到自己應有的供給與報償。
所以盡管不是很擅長,顧擎還是耐著性子出現在每一個需要他露麵的商業談判場合——那天晚上就是如此, 不然按他平素行事, 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給一個約他在青樓見麵的人好臉色的。
但原本還算順風順水的談判在第二天就猛然發生了變化。
已經談好的那些倒是還沒有膽子毀約, 但之前本來還有合作意向的一些大商人們卻開始舉棋不定地猶豫起來。
“怎麽回事兒?”顧擎勉強壓製住自己的怒氣,如有實質的威壓壓得麵前的副官喘不過氣來, “前一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我們開出的條件絕對算優渥,他們還想怎麽樣。”
“……”副官猶豫了一下, 把自己調查到的一些情況說了出來——其實並不用多花什麽心思, 對方已經真刀真槍地亮出了招牌,明晃晃告訴他們找茬兒的是誰:“給我們使絆子的是瑞王府的小王爺……”
顧擎聽見“小王爺”這三個字就眉心一跳, 而後麵聽到的話也果真不出他所料。
“……小王爺賀明玉,在京城裏名頭不小,前些年瑞王府已隱隱有些衰敗的氣象, 結果小王爺一接手, 大刀闊斧地下來, 不到短短三年,在這京裏又成了獨一份兒的尊貴。”
“王府生意分布極為龐雜,米麵糧油,布匹絲綢, 西洋雜貨,竟行行都是一頂一,如今這商行裏提起瑞王府,人人都是聞之色變的。”
顧擎的麵色有些陰沉,他靠在椅子裏,一根手指緩緩摩挲著掌下的扶手。
“您昨天晚上在怡翠閣遇見那人……不論穿著打扮還是行止長相,都與傳言中的賀明玉別無二致。”副官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出來,偷眼去看上司的神情,“大帥,賀小王爺囂張跋扈、傲氣逼人,這事兒恐怕不太好辦。”
“……無妨,”顧擎閉目思索了一會兒,竟乍然微微笑開了,“他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富貴宗室,現在這亂世,手裏沒點兵權,在哪兒都是一副空架子。”
他抬手阻止了又想說什麽的副官,慢悠悠地邊想邊說道:“我前日把他得罪死了——關鍵是下了他的麵子,依你的描述,那小子現在一定對我煩透了,就算登門道歉也沒什麽用,倒不如就著現在的關係用心發展,未必就沒有化敵為友的契機。”
副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佩服道:“還是大帥思慮周到。”
顧擎搖頭笑罵道:“滾吧,當我不知道你肚子裏那點花花腸子,少來這裏說些不值錢的奉承話。”
副官嘿嘿一笑,行了個多少有些走形的禮:“那下官就不打擾了,大帥可好好想想怎麽財色雙收,咱們軍中現在可就缺這麽一位財神爺呢!”
說著動作敏捷地一扭身接住顧擎扔過來的硯台,笑眯眯地竄出門去:“謝大帥賞賜,隻是這玩意兒怪金貴的,下次可別這麽亂丟……”
顧擎瞪著眼前砰一聲關上的門,暗自反省自己平時對這些崽子是不是太平易近人了。
他又靠進椅子裏,沉下心思來慢慢想。
剛才說的話雖說玩笑居多,但卻很直白地挑明了他們現在最需要的助力——軍中大多是些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軍痞,上層軍官雖有不少受過高等教育,可在行商方麵卻沒一個有拿得出手的天賦——現在南軍聲威主要還是靠驍勇善戰打出來的,在經濟方麵必須多差一級的勢力還多有不如。
一個做生意的奇才……實在是讓所有統帥都垂涎欲滴的啊……
唉,隻是昨天一個忘形,沒成想把人得最狠了,如今還得想個法子,把這事兒圓過去才是。
不過俗話說不打不相識,昨天鬧那一場……也未必就是十足十的壞事。
嗯……得讓手下人好好查查這個賀明玉,要接近一個人,總要對他了解得事無巨細才好。
而另一邊,沈悠其實早就把那個姓顧的軍痞拋在了腦後。
賀明玉的性格是睚眥必報的,但也不會多記仇——不然不可能對一開始總是和他互嗆的女主那麽快萌生愛意,所以他在前一天晚上怒火衝天地吩咐下去對顧擎實施全麵經濟製裁之後,就把這件事先放在了一邊。
反正顧擎在他手裏絕對討不了好——當然,如果再次遇見,他也不介意順手讓對方對自己的印象更加深刻一點。
那天晚上他去找老王爺,主要還是想要商量關於皇帝全權讓他處理南邊修路一事——雖然現在皇室日漸式微,影響力越來越小,但對於他們這些宗室——尤其是他父親那樣幾乎吃了一輩子皇糧的老人家來說,皇上還是應該被頂禮膜拜的神一樣的人物。
賀明玉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沒多大熱情,卻也不得不稍微顧忌一下家裏人的想法。
他是不想痛快接下這差使的——時局越來越亂,南軍雖然傳言驍勇善戰、裝備精良,但貿貿然和這些拿槍杆子的大兵攪在一起,實在不符合他謀定而後動的生意頭腦。
自己送上門的永遠沒有被千請萬請來的珍貴,這一準則在任何領域都適用。
可沒想到,昨天的老王爺仿佛吃了炮仗,對他的擔憂嗤之以鼻。
“聖上吩咐你監管如此大的工程,,那是我們瑞王府的榮幸……瞻前顧後,可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
王府臥室裏燈光不太明亮,沈悠垂手站在帳前,半垂著眼簾盯著三腳凳上彌漫著嫋嫋熏香的鼎爐,對這陣急聲厲色的數落隻是百無聊賴地默默聽著,不發一言。
他明白大家夥這是又喝多了,而且在那地方被他丟了麵子,心裏頭有股火氣。
反正罵幾句不痛不癢的,他也從不在乎,等他累了自然就能好好說話了。
“瞧瞧你今天,嗯?跑到怡翠……跑到那種地方撒潑鬧事!你是什麽身份?堂堂瑞王府的小王爺,非把自己當那氣量狹小的奴才!你不在乎自己尊貴的血統,我還在乎呢!”對麵的中年男人滿臉怒火,在那張因為酒色而提前衰老的麵上呈現出一種仿佛焚燒腐朽的味道來,戴著粗大翡翠扳指的手拍著胸脯,顯然氣得不輕。
沈悠好容易抑製住打個哈欠的衝動,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
早知道還是這些老生常談沒營養的話,他就不該來討這沒趣兒——要知道他的時間可金貴得很,聽這幾句罵的功夫能查多少賬本兒呢。
“爺……您消消氣兒……”一旁伺候的福晉把手撫摸在老王爺的胸口,柔順地輕輕順氣,抬眼看過來,“明玉,你也是的,要真把老爺氣出個好歹來……”
她猛的消聲,似是覺出什麽,複又低下頭,把自己隱藏在燭火跳動的陰影裏。
沈悠收回剛才一瞬間射過去的目光,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近段時間忙著生意未曾敲打,這女人竟真把自己當做了王府的女主人,這種境況,何時能輪到她說話了。
“你幹什麽?”瑞王爺不滿地轉過目光,“福晉說錯你了,你是要把本王和你額……”
“夠了!”知道他又會說出什麽混帳話來,沈悠突然喝了一聲打破屋子裏一直勉力維持的氣氛,一甩袖子行了個禮。
“看來這事兒也跟您說不進去,我自己斟酌著辦,您還是別操心了。” 他借著燭光的掩飾閉目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和的聲音道,“如此,兒子便先告退了,請王爺安,早歇吧。”
說罷也不去看對方又難看了幾分的臉色,自顧退到了院子裏。
幽靜的院落裏連一個下人的影子都看不見,沈悠這才不由長出一口氣。
他心不在焉地整整袖口,卻不經意間碰到腕上的青紫,不由“嘶”地吸一口氣,有些懊惱:今日撞了什麽邪,竟就跟那軍痞杠起來,什麽時候這般沉不住氣了……哼,也是那人太過可惡……但在這種風雨欲來的時候……
沈悠慢慢往自己的院子裏走著,忍不住輕輕皺眉——看那人通身氣質,絕非一般軍人……他無意間伸手拂過擋在麵前的在夜露中冰涼的竹葉,神思早已飄了開去。
顧擎……顧擎……
難不成就是南軍的那個顧大帥?!
若是這樣……
他瞬間加快了腳步,不過片刻便進了屋子,順便將等在門口待候吩咐的賀三兒一並叫進來:“去,查查今天晚上那個軍官的底細……如果是尋常人也就罷了,教訓一頓扔出城,若是南邊兒來的大帥……”
賀三兒恭敬地低頭聽著,直到主子停住話頭,才忍不住略略抬眼,覷著對麵兒的神色。
賀明玉俊美的麵孔在燭火下忽明忽暗,鳳眼裏似乎亮起一道興味的光。
“……若是顧大帥,”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賀三兒不費吹灰之力便覺出這是主子平時得到一段兒精妙的新戲時才會有的雀躍心情,“就給商會傳令下去,他不給我賀明玉登門謝罪,連條褲子都不許讓他帶回南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