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連理枝其五
“神仙?”葉輕遲瞠目結舌。
就算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葉輕遲也從未見過徒手變熱水的。
那神仙一邊摸著胡須,一邊笑道,“錯啦,是師父。”
葉輕遲拜了個不是十分靠譜的師父。
證據有三。
其一,她問師父名姓,家在何處,師承何人?
師父答曰,真名有一,馬甲無數。家在雲天之外,無師自通。
其二,她問師父為何要收她為徒?
師父曬著太陽,躺在躺椅上跟著那椅子搖搖晃晃,手中的蒲扇還時不時扇幾下風,“心性甚佳,進退有禮,你我二人,甚是有緣。”
葉輕遲心道,那是你沒看見我小時候。
其三,她問師父可通醫術?
師父隻是塞給她一碗黑乎乎的藥粥。
事實證明,除了那碗藥粥讓葉輕遲恢複了聽覺以外,其他的都甚是不靠譜。換種別的稱呼,即是“三無師父”。
服下那藥粥一月後,葉輕遲終於康複。
因這效果甚佳,葉輕遲終於下定決心要拜師父了。
師父攔住她要拜下去的動作,道,“入我門下,須知三不。”
葉輕遲,“何為三不?”
“不許跟外人揭師父馬甲。”
“……”
“不許違背道德良知,做出有違初心之事。”
葉輕遲心道,這是自然。
“第三不嘛,我還沒想好,不是定規。是看徒弟表現為徒弟量身定製的,比如我那大弟子總愛闖禍,且怕灑掃庭除之類,我便罰他守山門,因為山門初春有柳絮,夏日有積水,秋天有落葉,冬時有寒雪。”
葉輕遲忍不住問道,“師父既是修行之人,所住之處怎會有柳絮漫天飛?”
“奧,我那是怕他閑著,故意沿著山路栽了一排,如今算來,幾乎種了一山。”
“……”葉輕遲無語凝噎半晌,“那積水?”
“我故意挖的坑,大小不一,深淺不一,夠那家夥忙的。”
“……”
“還有我那二弟子,他,他竟然公然違背——算了,不說他了,一提他我就想起另一個搗亂的家夥。還是提一提我們家老三。我收的徒弟裏,也就你三師哥讓我省心些。不過他總是不愛說話,你猜猜我怎麽應對的?”
葉輕遲不敢亂猜,隻好道,“弟子不知,還望師父告知。”
那人背著雙手,還頗有幾分洋洋得意,“嗐,其實也沒啥。他不是不願意說話嗎,我每次上課的時候都點他的名起來背書,然後再用錄音石錄下來。若是我跟他說話他不理我,我就點開錄音石放他背書的聲音。”
“然後?”
“然後他就鐵青著臉把我的錄音石給毀了。”
“……”葉輕遲心道,師父您老人家也沒占到什麽便宜啊。
“後來,我又想了另一個辦法。他不是不願意說話嗎,我就讓他讀書給我聽。”
“然後?”
“我就睡著了。”
“……”
天,這是什麽師父。
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所幸這師父醫術超群。葉輕遲學有所成,終於成就了妙手回春的醫術。
終於要告別這長達六年的遊曆。
臨行前,師父交給她一本書,道,“你通藥理,針灸之術卻差些。針灸之術落針的力道亦是治病的關鍵之一,你因多年親嚐草藥,身子骨弱,下針力道不足,若是將此一並傳授給你,恐怕會誤人病情。這樣吧,日後你若是遇見自己屬意且又適合學習此術的人,便收了做徒弟,將這針灸之術傳給他吧。”
二十歲的葉輕遲歸來了。
未曾想那人已經從不肯說話冷冰冰的小啞巴,變成了如今這般儒雅的君子。
解了沈漫的啞疾,未承想,沈漫啞了二十多年,開口第一句竟是,“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葉輕遲一愣,“什麽?”
沈漫輕輕握住她的手,滿目溫柔,“沒什麽。隻是讀書時偶然瞧見了這麽一句,初時隻覺驚豔,後來未覺卻已淪陷。”
葉輕遲覺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發燙,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是誰挖出了塵封多年的心事?是誰的心事因沉釀已久的情深惹得風醉?
是他們兩個人。
沈漫繼續道,“輕遲……這句有你的名字。”
咚,一顆石子敲落她心湖,漣漪層層疊疊,表麵不動聲色,實則卻早已忘己。
亂,兵荒馬亂。
沈漫的聲音再次響起,“因為有你的名字,我念了好久,念了十四年。”
葉輕遲驚訝,“十四年?你從初見之時——”
話音戛然而止。
沈漫含笑道,“是啊,初見便是驚鴻一瞥,餘生更是魂牽夢繞。隻是那時我自卑罷了,你是驕陽,而我連顆碎星都談不上。每次看你因淘氣受罰,我都要心疼好久。恨不能以身相替,卻還好忍住了。”
不,沒有忍住。
辭舊迎新,凜冬將散之時,眾人皆在賞煙花之海,卻獨獨隻有他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所以,她出事,他是第一個發現。
所以,她出事,那“忍”了四年的情愫卻還是掙破了牢籠逃了出來,隻是悄悄浮出水麵。
所以,她突然失聰的苦痛,他深有體會,更是感同身受。願意陪她讀書話百家,惟願細水長流。
忽然,葉輕遲低聲道,“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沈漫,我們成親吧。”
雨打鳳尾,龍嘯吟吟。
“輕遲,這話該由男子來說的。”
朦朧細雨中,細碎的談話聲終於漸隱。
沈漫是在成婚後不過幾月便入了軍營。
自此,“一年漏將盡,萬裏人未歸”是家常便飯。
每次要出兵之時,葉輕遲總是愁眉不展。
當時沈漫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沈曦正在屋中熟睡,這次,沈漫又要出征了。
葉輕遲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麽話。
沈漫努力活躍氣氛,“夫人啊,我看別的同僚出征都有妻兒相送的,你去不去?”
“不去。”葉輕遲侍弄著草藥。
沈漫又道,“真的不去?”
葉輕遲轉身進了屋,“夫君快走吧,若是遲了誤了時辰便不好了。”
屋門合上,屋外終於傳來一隊人馬離去之音。
一滴淚無聲滑落。
我怎會不願去……隻是,隻是……
我若是去了,便狠不下第二次心來讓你走了。
沈漫這一生遇到的戰爭無數。讓他印象深刻的無外乎兩戰。
其一,與鳳鳶國國師掌權之時的對弈。那一戰裏,他結識了一位武藝高強的普通將士。
他喚作雲楚。彼時不知,見他每每都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何等的英勇無雙。他有愛才惜才之心,便想要提拔他,雲楚卻搖頭製止了。
後來,通過輕遲收的小徒弟楚問得知,所謂的雲楚便是那曾經赫赫有名的楚河後代,楚雲。
三代之內不得任武官高職。
可一腔熱血沸騰,隻願報以家國。
這一戰,也是他撿到沈曦的那一戰。
第二戰,便是他被同僚出賣,落得馬革裹屍全軍覆沒的一戰。
楚雲也同他一起來了,可是他這個將軍沒有做好。他沒能把他們這些信任他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安然無恙地帶回去。
寒雪消融,黃沙揭過。
第二年,他們的屍骸將會被抔抔黃沙掩沒,家人無處憑吊,隻能望沙興歎,獨自垂淚對泣燭,直至兩鬢與霜似。
這一戰臨行前,是這一年的秋末。
院子裏熱烈的石榴花已經落了,那日,秋風蕭瑟起,素衣婦人立在樹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伸出手,踮著腳,將一顆石榴取下。
想“留”卻不能。
所以,捏著石榴的指節都泛起了白,葉輕遲竭盡全力壓製住自己的衝動,這才沒有把石榴遞給那人。
那人不會留的,因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堂堂頂天立地的五尺男兒,不會退,不願退。
作為鳳鳶國的一份子,她不能留,不能。
“今年……”不,就算是最早也要明年了。
葉輕遲搖了搖頭,“明年,若是早些時日回來,興許能趕得上上元節……”
妾身,待君歸。
自打成婚以來,他就鮮少同她一起過過上元節。
可是,誰又說得準什麽時候能回來呢。誰又能說得準,到底能不能回來呢。
於是,沈漫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良久,沈漫道,“夫人啊……”
向來征戰處,可見有人還?
正是鳳啟一百六十四年年末,沈漫戰死疆場的消息由僅活著的沈曦帶了回來。
全軍覆沒,唯有被派去催促糧草的沈曦沒有參戰,唯有他活著回來了。
那日,沈曦返回之時,敵方已凱旋,而他的同僚,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不,不可能。怎會如此!
那唯一的活著的人,是伏在沈漫將軍被敵方軍旗穿胸而過的屍身上的慕青。
沈曦跌跌撞撞的腳步驀地止住了,再也邁不出半分。
他啞然,吐不出隻言片語。
可是慕青朝他望了過來,說,“對不起……是我出賣了你們。”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可是同僚,是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同僚!
他想怒吼出聲,可卻被什麽哽住了咽喉。
有什麽比親手殺死你最信任的人是另一個你最信任的人還要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