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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招魂幡其五

  “願君知我心憂,炭賤願天寒。”


  鳳鳶國都,最為有名的當屬常安西街的樂坊,東華塵。


  “哎,讓一讓。閑雜人等回避。”


  “嗬,誰家的公子哥,出個門好大的排場。”


  ……


  少年雙手背負於身後,驅步走進,“告訴坊主,要一間上好的雅間,不要有閑雜人等打擾。”


  “是。”小廝慌忙退下。


  魔尊轉了轉眼珠,走上前去,卻被門口的仆人攔了下來,“哎哎哎,你幹什麽的。”


  魔尊無害一笑,“我啊,是過來聽曲兒的。”


  仆人道,“今日我們東華塵不營業,要過幾日才能來呢。走吧走吧,別叫我們為難。”


  “請問兩位小哥,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不營業了?莫非,是因為剛才進去的那位貴客?”


  “嗐,你不知道,我們這裏啊,來了一名貴客,比剛才進來的那位還要尊貴!說是要跟著我們這裏的坊主學什麽曲子,已經學了三個多月了。為了教她,我們坊主一般都是上午營業,下午歇業。這幾日,才開始完全歇業的。等過了十七,我們東華塵就會恢複正常時間營業了。到時候,你再來聽曲子吧!”


  “十七,為什麽是十七啊?”魔尊道。


  “這我哪兒知道啊,快走吧,等會兒叫我們坊主看見了,又該訓我了。”


  “多謝小哥。”


  離開東華塵後,魔尊進了對麵的一家茶館,在二樓挑了個臨窗的好位置,借著半開半掩的窗戶,暗中觀察對麵樂坊的動靜。


  可茶肆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熱鬧,魔尊掏了掏耳朵,還真是選錯了地方。


  對麵的東華塵連絲大動靜也無,魔尊單手扶額,很是頭疼。


  答應了別人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底的。絕不能半途而廢。


  一直等到深夜,茶館小二都要關門請他離開了,對麵終於有了絲動靜。


  門開了半扇,從中走出兩名女子。


  其中一個,已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情。另一個,麵上遮的很是嚴實,身上穿的衣服隻是普通的宮女衣服。


  聽的話本多了,魔尊心裏早已猜出了個大概:那個年紀大點的,想必便是這東華塵的坊主。這個年紀輕點的,經過一番精心喬裝打扮的,便是白日裏那看門小廝所言的極其尊貴的客人。


  兩人看起來私交甚篤,彼此並未有過多的寒暄禮節,簡單的道了個別,一個上了馬車離去,一個立在門前站了會兒便折回了屋內。


  ……


  “奇怪,這石階上是什麽東西?”


  太廟的祈福之行,原來是一城百姓脅迫自己的君主,從山腳第一層石階一直磕頭跪拜到山頂太廟。


  ……


  終於,在暮雲四合之際,抵達了山頂。


  “跪。”


  早已脫力的君王踉蹌跌倒在地,十指血染成汙,滿身狼狽。


  其餘人跟著跪下,朝太廟盈盈一拜。


  “願我朝曆代先君明主,恕我君昏庸無能,澤祐我鳳鳶國,山河無恙,萬世太平。”


  ……


  在這即將崩塌的世界裏,魔尊將要離開時,看見了火架台旁的碑刻。


  “昏君無道,以火祭之,以換我國,山河無恙,萬世太平。”


  這幾千年的古都,終於坍塌了。


  魔尊再醒來時,正躺在一片廢墟上。


  他站起身,四下掃視了一番。正是那日同簡默和墨憂二人一起來過的那處廢墟,竟是鳳鳶國常安城遺址。


  旁邊正是那日墨憂發現的碑刻。


  不待多想,魔尊趕回了黃泉。


  這一次,直奔長恨夜。


  在那鳳鳶國曆了十年多的光景,在現實其實也不過彈指一揮間。看來冥王為人確實不錯,即使魔尊突然音訊全無,他仍然將簡默二人悉心照料得很好。


  “你去哪兒了?”簡默見他終於出現,連忙迎上來,抓住魔尊的手。


  “出去玩了玩。”


  簡默道,“我以為,你這次又要讓我等很久。”


  “怎麽會這麽想?”


  簡默道,“前科太多。”


  魔尊,“……”有嗎?

  安撫下簡默後,魔尊去了人界冥府。


  斷橋上,一紫衣女子抱著琵琶輕輕哼唱,正是君怡曾經練過的那曲《賣炭翁》。


  “姑娘,久候。”


  琵琶聲停,女子轉過臉來,半張臉上笑意盈盈,“公子果然守信。”


  “不知姑娘到底要在下做什麽?一個魂飛魄散之人,找得回嗎?”


  女子隻笑,“公子不也是在救一個魂飛魄散之人嗎?怎麽我想救的偏偏救不得?”


  “那非尋常之火,姑娘應知。”


  “我隻知,她非該死之人。”


  “請姑娘開門見山。”


  “我要公子替我上九重天找個人下來。”


  黃泉變故橫生,天帝遣一將軍前來查看。


  本來,是無需天界插手的。不過,黃泉之中,突現魔界之主的蹤跡,這一點,確實讓天帝無法坐視不理。


  冥王經常外出不在,正是天帝如此堂而皇之插手黃泉之事的方便之門。


  將軍下了黃泉,本以為變故會發生在魔界冥府,卻不曾想,竟是在人界冥府。


  雖然滿腹疑惑,將軍還是前往了人界冥府一查究竟。


  “你終究還是來了。”


  待那將軍來至斷橋邊時,紅衣女子掀起厭翟車的紅簾,輕輕一笑,“將軍可知,血債血償,在這七界都是行得通的?”


  將軍道,“我知。”


  不管是不是局,他終究不能坐視不理。


  忽然,風起人至,紅衣翩翩而舞,舞的不是芳華萬千,卻是殺意凜凜。


  招招致命,令人片刻不得喘息。


  終於,一支鳳釵刺入了將軍的胸膛。


  將軍輕輕握住女子的手,道,“公主。”


  女子眸底冰冷,“你喚什麽?”


  將軍道,“君怡。”


  兩字落下,女子刺入將軍心口的鳳釵微顫,“閉嘴!”


  將軍道,“我知。麵前的公主,不是我的公主。”


  女子微微一怔。


  將軍又道,“幼時,我入宮中所見,是公主君臨。同我十年夫妻,育有兒女一雙的,是公主君臨。火祭中葬身再無轉世的,是——”


  “閉嘴!”鳳釵沒入心口又是一寸。


  公主緩緩靠近將軍,在他耳邊輕聲道,“我知。那江湖術士是你所授命。”


  將軍微微瞠目,公主繼續道,“我知,你是故意見死不救,望著皇兄身隕。”


  “我知,你是因違反天規律令被貶下凡受苦……你利用皇兄的死想要早日重列仙班……”


  “君怡。我彼時並不知這會害她永無來世……”


  “是啊。你彼時並不知……就因為一句不知,你就能害死一個無辜之人,害她永無轉世?……若是你知,你就不會做出這種事了對嗎?……根本不會!你雖為統帥,□□定國,可你竟如此卑劣,借別人屍骸扣響天界之門……左岸,你說,你這命,該不該償給她?”


  左岸閉上了眼睛,女子將鳳釵拔出,伸出一腳,將左岸踢入了彼岸的曼珠沙華花海之中。


  分不清是血,還是花色。


  鳳釵上凝著一縷殘魂,女子輕聲一笑,“果然,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縷殘魂,真的藏在你的心裏。”


  至此,女子轉過身看向魔尊,“救那人之法,我已告知。至於該怎麽用,全憑公子抉擇了。”


  音落,小壇子出現在了魔尊手上。魔尊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他突然喚道,“冥王。”


  紅衣女子臉上笑意微微一凝。


  魔尊知曉自己猜對,輕輕一笑,“冥王真是耍的一身好手段。”


  女子,或許該叫冥王,道,“魔尊怎麽猜出來的?可是我哪裏偽裝的不夠好?”


  魔尊道,“不,是偽裝的太好了。太過天衣無縫,反而招人生疑。”


  冥王道,“哦,原來是我偽裝的太好了。真是失算,下次會偽裝的差一點。人太優秀也是一種煩惱。”


  魔尊搖搖頭,“麵具戴久了,也就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何了。”


  冥王微怔。


  魔尊抱著小壇子往長恨夜走去,“走了,不必送了。”


  回到長恨夜後,簡默正坐在一片微亮的燭火裏,禪坐。


  “仙君。”


  簡默抬頭,接住撲過來的魔尊,“怎麽了?”


  “我一路走的腿疼。”魔尊道。


  簡默,“……”


  簡默道,“我不是送了你白鹿。”


  魔尊無言語塞片刻,睜眼說瞎話道,“它啊,走了沒幾步就不肯再載我了,難伺候得很。我是一路走回來的。”


  白鹿站在門口,聞言可憐巴巴地探了探頭,四足跺了跺地,發出一聲哀怨低歎。


  簡默安撫地看了一眼白鹿,然後垂下眼看向魔尊,“你可曾給它起了名字?”


  魔尊抓了抓頭發,“這個……平日裏又沒什麽事兒需要出門,鮮少召它出來。召它出來,又不同它說話,是以……咳,沒起名字。”


  簡默道,“不起名字,你是怎樣喚它的?”


  魔尊清了清嗓子,說道,“咳,那個誰,過來給我騎一下。”


  簡默,“……”


  魔尊道,“要不,你給它起個名字?”


  簡默道,“莫忘吧。”


  魔尊道,“魔王?嘿。我喜歡!”


  簡默,“……”


  好好的聊個天怎麽這麽難呢。


  墨憂醒的比較遲,又過了三日才緩緩醒轉。


  甫一睜開眼,便看見了擺在手邊的小壇子,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抱住,失而複得的歡喜。


  起身,走出房內,正見冥王獨自一人立在門口,眺望著遠處。今天的長恨夜很不一樣,蠟燭撤去,光明普照,亮如白晝。


  此刻,天光破曉,雲影翻滾,萬千山水淡如淺墨,繪影中隻有那一身玄衣的男子著了重色,尤為顯眼,奪目。


  “隨我來吧。”冥王頭也不回,徑直朝前走去。


  “他們呢?”墨憂跟在後麵。


  “在另一個地方等著你。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需要你自己去,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能退。一旦退了,這人的殘魂便會真的煙消雲散,七界之中,蕩然無存,再也尋不回。”


  墨憂抱緊了手中的壇子,道,“多謝。”


  麵前浮著一麵水波盈盈的透明光幕,看似有形,觸之卻仿若無物。


  墨憂輕輕吐納了一口氣,舉步走進,修長的青衫身影轉瞬溶於水幕中。


  長恨夜參天古樹上,最長的枝子上坐著兩個人。


  一人白衣飄飄,淩然出塵,恍若九天謫仙。一人紅衣熱烈,獵獵而舞,形如十八獄火。


  一人端坐在上麵,挺直如鬆。一人歪躺在上麵,鬆鬆散散。


  魔尊手裏撚著一隻彼岸花,擺弄過來擺弄過去,仿佛興致無窮。


  簡默坐在他身旁,認命地讓他靠著肩膀,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忍不住出聲道,“你真的不去嗎?”


  “去哪兒?”


  “墨峰主此行——”


  “不去。”


  “為何?”


  魔尊坐直身體,雙腿悠閑的晃蕩著,道,“去了也沒用,還不如不去。與其看他受盡苦痛卻無能為力,還不如直接不去裝作一無所知。再者說,有些事情呢,即使身為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以身相替的。所謂朋友,就是你有需要,隻要你招招手,我就會竭盡全力。可有些事,卻需要一個人去完成。”


  話音落下,簡默若有所思,正要開口說些什麽,魔尊突然轉過身來麵向他,在他頭上別了一隻紅色彼岸。


  簡默,“……”


  魔尊單手托著腮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另一隻手輕輕撫過簡默的鬢發,“花好看。”


  簡默,“……”


  魔尊,“是因為人更好看。”


  簡默,“……”


  君臨很小還未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君怡公主很黏人,卻隻是君臨一個人的跟屁蟲。


  君臨對君怡可以說是十分寵溺了。私下裏,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君臨會答應同她一起穿女孩子喜歡的漂亮衣服。


  可是有一日,君臨忽然麵色嚴肅地對君怡說了一句話,“君怡,母後說,你以後再也不能喚我阿姊了。”


  君怡蹙眉不解,“為什麽……”


  君臨垂著眉眼,瞧不清神色,“父皇立我做了太子。以後我們兩個人很少有見麵的機會了。”


  晴天霹靂。


  自那以後,君怡還是每天都跑到君臨那兒,白天就守在書房外,一個在裏麵讀些枯燥的詩文,一個在外麵做竹蜻蜓打發時間。若是晚上呢,君怡就守在寢室外,一個在裏麵獨掌一豆燈火,披衣溫習功課,一個在門外席地而坐,同養著的一隻貓逗趣。


  陛下與皇後故去了,君臨登基不過短短幾年光景,天災起,人禍生。處處皆是民不聊生之狀。


  那日,君臨陛下穿著玄色繡著金色龍紋的長袍,立在城樓上,旁邊立著的是身為公主的君怡。


  “君怡,我不是個好君主。我沒有把父皇母後交給我的任務好好完成,我是個不稱職的君主。百姓們都恨我,詛咒我,都不喜歡我。我真的很失敗。”


  “皇兄,你做的已經很好了。信我,再也不會有人做得比你好了。”君怡輕輕握住君臨的手。


  “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得很好。”


  “可是人還是要努力,盡管磕到頭破血流也還是要努力。”君怡道,“皇兄,你看。獲救的南方災民在感謝你,你的努力並非一無所獲。你做得很好,你救了很多人。”


  “可我沒能救下所有人,你不知道,死了的人遠遠多於活下來的人。”


  “誰也沒有那麽大的能力去救下所有人,我們竭力而為,無愧於心。”


  “我努力了,可還是做不好,我是不是特別笨”


  “總有一天,你會做的比他們每個人都要好。皇兄啊,你知道嗎,做君王治理國家是一件很辛苦很勇敢的事。在君怡心裏,皇兄是我見過是勇敢的人。”


  “可是隻有勇敢還不夠,隻有勇敢不一定能做好事情。”


  君怡道,”可是心懷勇敢的人多麽幸運啊。平常人不敢做的事,隻有他能辦到。”


  正是一年乞巧節。


  “君怡,許的什麽願”雙手合十的君臨陛下忽然睜開雙眼,笑著問君怡。


  “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君怡如是道。


  “明明就是不想告訴我。”


  “那皇兄許的是什麽?”君怡看向君臨。


  “願——山河無恙,萬世太平。”


  君怡聞言,如畫眉眼染上溫柔之色,在心底默默道——


  願,斯人無恙。


  兩根紅色絲帶飛上了摘星樓前的枯樹上,它有個名字,是當朝國師親自取的,喚作枯木逢春。


  枯木已經有了,逢春卻還未見蛛絲馬跡。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鳳鳶國後世裏有一位女將軍來許願的時候,瞧見了一根褪了色的絲帶。


  那上麵寫著,願,斯人無恙。


  火祭那日,君怡失了理性。


  火舌四處肆意彌漫之時,突然有一人足踏梅花而來,除了她與那人,周遭一切都似乎陷入了靜止。


  “逝者已逝,生者節哀。”那人以一支寒梅作簪束發,麵目掩映在夜色中,教人瞧不清明。


  “他們該死,不是嗎?”君怡身上怨氣衝天,陣透常安。“一個國家的傾覆,竟然能全都歸結怪罪於一個人的頭上,真是奇聞。難道一個國家的傾頹,其他人就沒有罪過嗎……人們總覺得,越處在高處,權力越大。可人們沒有想過,與權力相關的,往往是責任……”


  “深罪之身,百死何贖。”那日,君臨陛下將君怡安置在長生殿,準備赴死之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你瞧,一個將天災攬為己過的人,最後的下場是什麽?

  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被妖火燒死永無來世。


  忽然,無數臣民跪落在地,不再四處逃竄。


  “火祭吾身,以重塑吾主。”


  一滴淚姍姍來遲,那些人的悔悟終究於事無補。


  作者有話要說:與並蒂蓮是有關係的,相當於後續吧,也補充了相關的細節。前文為魔尊的出現埋了伏筆,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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