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招魂幡其六
要說起墨憂的故事,需要從他被撿回玉笥山那一天說起。
各類仙家史書是怎麽形容玉笥山的呢?
《仙錄誌》載:“玉笥山,削玉染黛、淩雲摩霄。漫山古木森幽,重重掩映,四季如春,清泉長流。”
作為仙界第一派,玉笥山的收徒方式委實有些特別。別的門派是按規定時間每多少年舉辦一次大會,吸引資質上乘的人入派。或者,有天賦異稟者,可通過德高望重的前輩舉薦,收入門下。
可是玉笥山卻是與此大不相同,玉笥山的師父喜歡“撿”徒弟。
若是在山上呆的悶了想下山走走啦,或者覺得度日如年想去人間打發打發時間啦,他們便會借著修煉遇到瓶頸去求機緣之名,雲遊四海。
去哪兒要去多久,什麽時候回來都說不準。這個要全看自己的心情。
比如,玉笥山白石長老玩忽職守,美名其曰去懲惡揚善到人間去遊曆,撿到了一個又一個徒弟,除了前任掌門的親兒子,算起來撿了兩個。不過,聽他自己說,還有一個女徒弟隻傳授了醫術,沒有入玉笥山門下,仍為肉體凡胎。這麽一算,撿了三個。
此外,還愛撿徒弟的就是墨憂的師父了。同白石長老的跳脫不同,青石長老總是不苟言笑,甚至可以稱得上嚴苛。
但是墨憂很喜歡這位師父。凶是凶了點,不過這並不妨礙墨憂敬重愛戴他,因為墨憂被丟在荒郊野外時,若不是青石長老,他根本不可能會活下來。
再造之恩,墨憂一直都謹記在心。
可是,就算是仙也總有身歸混沌的一天。仙魔大戰過後不過幾天,青石長老便故去了。
聽說,他死時太突然。眾人都在為仙魔大戰善後時,前一秒還安然無恙與平常無異地走在那橋上時,卻於下一瞬倒了下去,跌進了熔淵。
熔淵深達萬尺,且淵底岩漿滾沸。當時墨憂不在,墨憂因尋找一個人抽不開身。後來聽在場的同門說起,說是青石長老跌下去之後,沉了就再也沒浮上來。
墨憂後來去過,但終是一無所獲。
因為那熔淵教人封了。聽說怕是有其他人再不小心跌下去,便夷平了無數高山將那填了。
於是,前去憑吊的墨憂連個憑吊之地也尋不見了。
後來,墨憂卻忽然發覺了不對勁。
因為他在熔淵發現了封印,是專門鎮壓冤魂的封印。
其實仙魔大戰死了那麽多仙魔,萬千亡魂初赴黃泉難免會帶著些多多少少的怨氣。可那封印下蓋著另一枚印,是教人永無來世的往生印。
蹊蹺。墨憂懷疑起師父的死。
可是,平日裏嚴苛的師父雖然招門下弟子的諸多抱怨,但也斷不會有人想要至他於死地。他為人正直,德高望重,從未牽扯進什麽深仇大恨的恩怨中。
同樣讓墨憂鬧心的還有另外一件事:他的好友司徒獻在仙魔大戰開啟不久後,繼任了魔尊之位。
他本意是想勸司徒獻迷途知返,卻見司徒獻因那魔氣失了神智,將原本生機勃勃的一座青山變作了由萬人屍骨堆砌而成的墓穴。
那場大戰,仙魔兩界俱是兩敗俱傷。這時,天界作為和事佬出麵調節了一番,隻好暫時作罷。
不作罷能怎麽辦,等著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仙魔兩界都沒這麽傻。
仙界魔界的人在善後之時,墨憂跑去去找司徒獻,卻聽聞他竟然於那戰後徹徹底底的失蹤了。
就連魔界也不知曉他的去處。
仙魔大戰過後三年,終於有了司徒獻的消息。可墨憂求見,司徒獻卻不肯見他。
墨憂在萬惡山山腳立著枯等了一天,直至金鴉西沉,那人踩著斑駁月影走下石階。
若是以往,司徒獻一定是會一蹦一跳,從那長長的石階上跳下來,然後一胳膊圈住墨憂的脖頸,拉著他一起去喝酒。無疑,他一定是帶著笑的。
可是今日,也許是夜色太深的緣故吧。司徒獻穿著一身玄衣,微微低垂著頭,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規規矩矩地一步一步從那石階上走下,墨憂卻覺得萬分不適。
不,麵前這個不是司徒獻啊。你把司徒獻還我啊。
他抬起頭來,臉上綻開一個漫不經心的笑,染著清寒的月色,有幾分冷漠,“我道是誰,原來是鼎鼎大名的仙家人,墨憂墨仙君。”
墨憂道,“司徒,你先聽我說——”
“好了。不要再長篇大論了,我耳朵都起繭了。”他抱著雙臂,斜斜地倚在山腳那棵參天柳樹上,笑得邪魅,“承蒙墨仙君不嫌棄,還願意踏足我們這魔界肮髒之地。許多話你三年前就已經說過了,今日也不必再老生常談了。反正你說的我又不喜歡聽,你就省省吧。若是你是來敘舊的,我可以同你暢飲,一醉方休。”
墨憂大失所望,諷笑一聲,“萬塚山碧血滿地,白骨撐天,你竟還能心安理得——”
“我如何不能心安理得?”司徒獻打斷他,“就知道見你會掃興,走了,若是你下次來還是這般,我就再也不見你了。”
說完,司徒獻轉身離去,墨憂氣急想要追上去,卻聞那人開口,“小柳,送客。”
那柳樹聞令而行,一支柳腰靈巧地圈住墨憂,將他捆起來,另一支柳腰曲起,化作靴子模樣,將墨憂踢下了山。
被踢下山時,墨憂隱約聽見了這麽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像是自嘲,“魔者,為世所厭,為世所棄,為世所恥,為世所憎,為世所詰,為世所懼。”
是那玄衣加身的人,一邊走上台階一邊喃喃的話。
是啊,何嚐不是如此啊。
初夏的天,墨憂竟覺得有些悲涼。
自打那次不歡而散之後,墨憂幾乎沒去過萬惡山。
去了也是被些小魔小妖咬牙切齒,磨刀霍霍地恫嚇一番,不但見不到司徒獻,臨走的時候還會被幾個貪玩的妖魔用些拙劣的惡作劇戲弄。
比如挖個坑在上麵鋪些草皮作偽裝,等著墨憂一無所覺一腳踩中摔個四仰八叉啦,又比如埋個馬蜂窩在墨憂必經之路上,等著他踩中後被蟄得鼻青臉腫啦。
捉弄墨憂成了小魔小妖最大的樂趣。
墨憂很少去魔界,但卻一直在暗中調查另一件事。
是有關他師父的死。
他未親眼所見,自然不會相信耳證為實。就連親眼所見都未必會是真的,何況隻是道聽途說別人的隻言片語呢?
這故事添了多少油又加了多少醋,輾轉了多少唇紅齒白又染了多少唾沫星,有誰說的清?
所以,墨憂不信。既然不信,又渴望找到真相,那就隻好自己搜集證據,查找真相。
於是墨憂離開了玉笥山,準備前往熔淵附近調查。出去了一趟,事情未調查清楚,卻撿了一塊徒弟回來。
是的,一塊徒弟。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這徒弟原本隻是一塊石頭,因墨憂貼身收納沾染了些靈氣,機緣巧合之下生出了魂。
不知是出於私心還是什麽,墨憂將他雕刻成了自己師父的模樣。
瞧,師父終於還是回來了。他墨憂又有師父了。
可是,那矮他一頭的小徒弟朝他恭恭敬敬拜下身來時,口中喚著的卻是,“弟子拜見師父。”
不,錯了,終究還是錯了。
不是他的師父回來了,而是他墨憂有了一個徒弟。
墨憂近來變得有些瘋瘋癲癲,同門說他因為青石長老的死受打擊太大,背地裏總是用閑言碎語加以詆毀。
比如說,墨憂修煉走火入魔啦!因此又衍生出無數版本,最離奇的一個版本是,墨憂心術不正竟然喜歡自己的師父啦!
這一謠言在門下弟子之間傳的沸沸揚揚。若是先前的玉笥山自然不會出現這種問題,畢竟師父的弟子都是由自己精挑細選品德高尚之人。怎會選些整日裏熱衷於別人八卦等著看別人笑話的人?
可是仙魔大戰之後,所有門派元氣大傷。仙界大會上,各位德高望重的仙門人士大都決定各個門派置辦收徒大會。無論資質與否,品德與否,先收入門下再說。
有持反對意見的,實在是寥寥。就算出言反對,也不過蚍蜉撼樹,螳臂當車而已。在大多數人麵前,少數人的力量總是薄弱的無力的,無論正確與否。
言歸正傳。
墨憂不是沒有聽過那些粗鄙之語,隻是一笑作春風,聽過便忘罷了。
自家師父心胸寬廣,可是子虛年紀輕,不比墨憂穩重。一個聽了可以啼笑皆非,不放於心上,一個聽了卻覺得怒火中燒,想要以牙還牙。
那日,去凡間遊曆的子虛回來剛吃完午飯,正隨同墨憂一起返回送仙峰,卻聽見身後有人竊竊私語道,“瞧見了沒,那個就是膽大妄為喜歡自己師父的墨憂——”
“我讓你胡說八道——”說著,子虛怒氣衝衝地想要轉身去找那人理論一番,右手掄起的拳頭卻被墨憂輕輕握住,那人溫言道,“你做什麽?”
“有人欺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未等墨憂答話,子虛又道,“還有誰,告訴我,我統統幫你打回去。”
“沒有人欺負我。”
“那他們是在說什麽?”
“沒什麽,不必理會。”
“可他們好像在說師尊的壞話……我忍不了,我想揍他們。”子虛攥緊拳頭,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子虛,可還記得為師告訴過你什麽。”
“……記得。”
“記得便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