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眷紅塵其一
三日後,簡默回到了玉笥山。
正值秋末冬初時節,玉笥山下了一場雪。漫山遍野銀裝素裹的白,混著一位全身雪白長衫,三千長發披肩的謫仙人。
行至山門口,旁邊蓋的小茅屋裏鑽出一個渾圓的男子,從支開的窗子裏探出半個身體,見簡默返回熱情的招了招手,“師弟師弟,你回來啦!”
簡默停步,側眸看去,見是慕澤,怔了一下,端平雙手施了一禮,“師兄。”
男子從窗戶後麵邁出一隻腳,竭力想鑽過窗戶,可無奈被窗戶夾住,掙紮了半天也沒出來,最後還是簡默輕歎著氣走到窗戶邊,“師兄有事?”
慕澤道,“大半年時間沒見了,師兄想你嘛。”
簡默道,“下雪天寒,怎麽不去山上?”
慕澤垂頭喪氣,“嗐,別提了。我又被師父罰了。”
簡默並未有過多的驚訝,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可這茅屋是他半年前走時還沒有的,“那這茅屋——”
慕澤得意地拍了拍窗框,“嘿,不錯吧,我建的。氣不氣派,漂不漂亮。”
簡默對此不置可否,隻是眉眼不自在地輕輕抽搐了一下。
無言良久,終於吐出一言,“師兄喜歡就好。”
“嗯,我挺喜歡的。”慕澤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茅屋,又愛不釋手地拍了幾下,“以後,有了這茅屋,就再也不怕師父罰我守山門了。”
簡默隱約有絲不好的預感,蹙著眉向後退了一步,“師兄,你還是別拍了……我覺得這房子可能會……”
慕澤拍得正起勁,抬起頭來,“可能會什麽?”
簡默道,“可能會倒。”
慕澤,“……”
話音剛落,房子轟然倒塌。
簡默無言看著一地廢墟,“……”
被壓在房子下麵的慕澤,“……”
“師弟,我覺得,我的房子需要重新修一下……”
簡默道,“我覺得也是。”
慕澤,“……”
……
承天宮。
“子默師兄。白石長老在裏麵。”
剛剛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正欲抬手推門而入的簡默,“……”
下一秒,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裏麵傳出慵懶的男聲,“默默。你想去哪兒啊?”
簡默臉色驟青,以手掩麵,“……”
負責傳話的弟子見狀連忙退了下去,待人都作鳥獸散後,簡默深深吐納了好幾口氣後,這才轉身推門而入。
毫不意外的,一地狼藉。
簡默太陽穴連跳幾下,視線從滿地的空酒壇上轉向斜躺在書案上一手支頭,一手拎著酒壇灌酒灌得正起勁的自家師父,“……你喝完了不知道收拾一下嗎?”
白石長老停下喝酒的動作,花白的胡須上還沾染著些許殘酒,正是酒酣之態,“默默……”
簡默沒好氣地應道,“嗯,怎麽了?”
“你凶我。”
簡默,“……”
“你竟然凶我。”
“……”
“我最可愛最溫柔的默默竟然凶我……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
簡默輕輕揉了揉自從剛才就一直沒停跳的太陽穴,暗自慶幸這書案夠大,是以喝醉撒潑打滾的自家師父才能不至於滾下去,在自家徒弟麵前顏麵掃地。
可是——
“哢嚓!”
毫無預兆的,一道碎裂聲響起。
簡默心頭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正撒潑打滾的白石長老也停了下來。
緊接著,書案轟然碎裂!
白石長老狼狽地趴在一地碎渣上麵。
簡默,“……”看來他還是慶幸得太早。
一刻鍾後。
一個坐在另一張書案上不住地抹眼淚輕聲啜泣,一個半蹲著身子在隻顧揩眼淚的人麵前,滿麵愁容。
“默默,師父是不是給你丟人了。”
“……無妨,又無外人在場。”
“可是等會兒有人過來收拾,他們就會知道的呀……”
簡默吐納了一口氣,“師父且放寬心,這裏我來收拾。”
白石長老點點頭,“那你快點,我給你把風。”
簡默,“……”早知道,就過幾個月晚些時候再回來。
兩刻鍾後。
“師父,徒兒收拾好了。”
白石長老點點頭,將腰間酒葫蘆取下,“正好,且去後山岩泉殷替為師取一壺泉水來。路過你掌門師叔的院子,再為我攜一筐瀛洲玉雨,另外,再同其他峰主討要一些釀酒用的物什,快去快回。莫讓為師等太久。”
簡默,“……”突然很想像慕澤師兄一樣被罰守山門。
待簡默按照自家師父的吩咐帶回所有所需物什後,他推開門,愣住了。
窗戶開著,湧進一懷清風,惹得書頁嘩嘩作響。
書案上,擱著一張留給他的字條。
簡默放下手中的東西,拿起書案上的字條,清秀俊逸的幾字書於紙上——
玩去,飯時歸。酒,代釀。
簡默失笑,將紙折起收好納入一錦盒中。接著,便開始著手準備釀酒的事宜。
修長十指以清水淨過,信手拈起六七花瓣,鋪於玉石皿底。輔以少許灼熱過的清泉淋浸,待皿染上花香後,撇去雜物,並以水淨。
其餘花瓣,放入杵臼中搗碎,取其浸液,存。
……
做完最後一道工序後,簡默身後的窗欞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接著好一番窸窸窣窣的衣料聲。
是有人爬進了窗戶。
乒乒乓乓好一陣亂響,簡默沒有回頭,隻是開口道,“左邊桌子上的,是掌門師叔送的。師父還是小心為妙。”
白石長老將險險接住的花瓶擺了回去,直起身理了理衣衫,“默默啊,我的梨花白釀的怎麽樣了?”
簡默道,“已經做好了。隻需埋於樹下沉釀即可。”
白石長老點點頭,提起酒壇上拴著的細繩,轉身走向門外,“徒弟,回見啦!”
簡默拜禮,“徒兒恭送師父。”
不過一瞬,便已不見了蹤影。真是來去如風。
簡默失笑。
……
“掌門師弟,師兄來看你了。”
坐在梨花樹下自己下棋的掌門大人抬眼嫌棄地瞥了一眼,繼續自己下棋,“你要的花不是都差子默拿去了,怎的又來?”
白石長老於掌門麵前的空石凳上落座,一襲白衣飄飄嫋嫋,惹了一身的瀛洲玉雨。
隨手夾起一枚白子落下,白石長老道,“掌門師弟現下無事,可否助我一事?”
掌門萬分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沒空。”
“胡說,怎麽沒空?”
“下著棋呢。”
“啪嗒”,一白子落下,勝負已定。
掌門循著那隻輕按著白子的手向上看去,目光最後落在白石長老笑眯眯的臉上,後者道,“現在有空了吧?”
掌門,“……”
……
“好了沒有啊,怎麽這麽慢。”白石長老雙手抱臂,斜斜地倚在樹上,修長的十指上懸著那一壇梨花白。
站在坑底的千岩掌門靠在鋤頭上,氣喘籲籲,“白石,你還好意思說!我千岩從小到大還從沒幹過此等苦差!”
白石不以為然道,“正好幫你破破戒嘛。”
“哼!少來這套!剛差遣完了你徒弟就跑過來欺負我!”
“不要計較的這麽清楚嘛。這麽著,待梨花白釀好了,我先給你嚐,如何?”
“這還差不多!”
“別廢話,快點幹活。”
“閉嘴!”
“哎呀,你能不能快點!”
“有本事你來!”
……
又是一年冬雪寒。
簡默拎著劍,披著白衣大氅將門掩好,下山而去。
山門口很靜,無人走動。
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慕澤從窗戶支開的小縫裏探出頭,“師弟啊,又要下山去。”
簡默點點頭,“嗯。來年初秋再歸。待我照顧師父。”
慕澤點點頭,“萬事小心。”
簡默道,“嗯,知道。”
……
最近,三國間有些不太平。
於是乎,前來求神告佛的人又比往日多了數倍不止。對此,負責打掃院子兼任掌管寒山攜的驚長風很是為前殿的門檻感到擔憂。
他與兄長落子崖皆師從玉骨仙門下,平日裏師父不在時,就由他同兄長分掌寒山攜與生別離。所謂生別離,是寒山後山的一處斷崖,因無力撫育兒女者都常於此拋下,故外麵的人都愛稱“落子崖”。至於大名鼎鼎的寒山攜麽——便就是他麵前的這座道觀了。
說是寺廟也好,道觀也罷。前來祭拜的人不清楚,他們也不是很清楚,被供奉在這裏的人也不清楚。
今日,又逢霜降。
落子崖雙手扶著掃帚,下巴輕輕抵在交疊的手背上,視線滿含敬意地轉向殿內,“長風。”
低頭掃地的驚長風抬頭飛速掃了他一眼,複又垂下,“嗯,做什麽?”
“今日……是第二年的霜降了吧。”
驚長風也停了下來,“師父——要回來了。”
入夜。
也不知那人是如何來的。驚長風發現他的時候,他正飄然落於地麵,一身雪白長衫浸著如水月華,不添冷清反增幾許溫柔,輕垂的三千青絲柔如藻絲,見了驚長風後微微一笑。
“可是師父吵醒你了?”
驚長風這才回神,伸出手連忙將身邊同樣倚著柱子睡熟的哥哥搖醒。
“弟子見過師父。”
“不必拘禮。”
玉骨仙麵上遮有一銀色麵具,但這並不影響他的風姿。
僅從露出的五官來看,也必然是位天仙似的人物,驚長風經常這樣想。
每每同自家哥哥討論起自家師父為何每次都是以麵具示人時,驚長風總是會這樣說,“也許師父生的傾國傾城,惹了其他人的紅眼,被人毀去了相貌……”每每,他都要聲情並茂地捶胸頓足好好歎息一番。
而落子崖也每每都會連連搖頭,“這孩子,真是無可救藥……你話本看多了吧你……”
“胡說,話本裏才沒有寫這些!……唔!”
“好啊,又偷看話本了是吧?”
……
言歸正傳。
玉骨仙席地而坐,單手接過落子崖呈上來的簿子,認真地聽著落子崖的匯報。
落子崖雙手一稟,開始講述:
“自去年開始,生別離又收容了孤兒五十一位,成人後辭去的有七位。其中一位——是親生母親尋回去的。撫養支出明細已記錄在冊。寒山攜這兩年收到的祈願共三萬八千四百五十一個,我和長風篩選了一下,可接的祈願有一萬零八個。請師父親閱。”
驚長風顯然是在幹活時偷懶了,並沒有參與祈願篩選的工作,於是,他蹙著眉,疑惑道,“那被篩選掉的祈願都是些什麽願望啊?”
玉骨仙掃他一眼,驚長風立刻端正坐好,玉骨仙說,“下不為例。”
驚長風苦著臉點點頭。
落子崖回道,“被篩選掉的多是求姻緣的,再者就是求高官求錢財的,還有——”他突然不說了。
驚長風用胳膊肘碰碰他,“說啊,怎麽不說了?”
落子崖隻是看著玉骨仙。
玉骨仙將簿子放在驚長風的手裏,正欲起身,落子崖的話卻在此刻響起,“還有的,是求與師父……共結連理。”
玉骨仙驚地摔坐了回去。
這是第一次玉骨仙如此失態。
驚長風忍不住笑出了聲,得到玉骨仙的一記掃視後立馬悻悻地閉了嘴。
玉骨仙有些語無倫次,“簡直……荒唐……謬論……”
驚長風忍不住想笑。
在落子崖的瞪視下,驚長風勉強忍住。
落子崖道,“此等祈願並不在一萬零八的範疇之內,師父且放寬心。”
驚長風好奇,緊接著便查閱了祈願人,讓他驚訝的是,這兩萬多個祈願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是吧……”驚長風驚道。
玉骨仙的視線落在那祈願人的名姓上,瞳孔“地震”。
司徒獻……
司徒獻。
……
萬魔山。
司徒獻微醺,歪坐在高位上,手中把玩著一枝梅花。
“尊主,你這事未免做得有些出格了。”青袍男子立於一側,輕嗔道。
司徒獻道,“出格?哪有。”
他漫不經心笑笑,心中卻暗道,他也不知為什麽,回來的路上路過寒山的時候,見那麽多人都爭著祈願,想是這寒山攜的玉骨仙格外靈驗些,因著好奇,便隨著眾人進去瞧了瞧。
與他同行的是一位六十歲的大娘,從她口中,司徒獻得知了不少關於那位玉骨仙的事跡。
“他也叫梅三弄?!”
得知玉骨仙的名姓之後,司徒獻很是驚詫,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罷了,既是陳年往事,便也不必再提。
臨走的時候,他瞧見殿內一青花瓷裏養著的一枝梅花很是漂亮,便……順手牽了羊。
咳,他這不是偷,他還留了銀子的。
……
正欲簪發的玉骨仙錯愕地拾起瓷瓶旁的一塊碎銀與間雜著的幾枚銅錢,而裏麵的梅花已經空空如也。
驚長風從外麵折了一枝梅花走進,“師父。”
玉骨仙簪好發,轉過身道,“為師久不在觀內,你們著實懈怠了不少。尤其是你,長風。”
“弟子知錯。”
“法術可有練習?”
“我每天都在練呢!”
“這便好。”
“師父這次待多久?”
“三月。三月後下山去歸願。”
“那師父帶上我唄!我保證好好聽話,不給師父添亂!”
“長風,不得胡鬧。”落子崖走進。
“我隻是想多陪在師父身邊而已啊……有錯嗎?”
“罷了。便跟著吧。”
“好誒!”
……
某日。
“仙師,救命啊!”一人屁滾尿流地跌撞進來,一身的塵土和血汙。
驚長風雙手一稟,“先請起身。”
“您就是仙師的高足吧!我該稱呼您什麽呢?仙人,您能不能告訴仙師大人,我想向他祈願。”
“這位公子,請問您想許些什麽呢?”
“我想登上王位!”
“玉骨仙不理會朝堂政要,公子莫怪。”
“那幫我把其他人全都解決,一個不留!”
驚長風的神色不複剛才的和善,已經有些冷了,“玉骨仙也不是做這些勾當的。”
“那你們能替我做什麽?”
驚長風道,“送君幾句警言吧。”
“什麽?”
“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還有,多行不義必自斃,望君,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