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裏我來過一次,雲起有個交好的方丈大師就在這座寺院,估摸著雲起是來找他的。
我們找到九荀時,他正在寺廟後院除草。我問他,是不是九荀小師父,他低頭向我們行了個禮:“施主好。”
我踢了踢韓千問,他趕緊道:“小師父,在下對《妙法蓮華經》裏一處不大明白,可否請小師父指點一二?”
九荀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說道:“施主哪裏想不通透?”
“就是那個,哦對,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抬頭望天。
九荀神色依舊,緩緩說道:“施主許是記錯了,這是《心經》的內容,記載觀自在菩薩的修行曆程。就是說所有的感知物其實都是空的,最根本的空其實不是什麽都沒有,而是涵蓋了一切,又包括所有的感知。”說罷,又開始低頭執著於拔草。
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提高音量:“韓兄對《妙法蓮華經》有所研究啊,巧不巧,我認識個姑娘,名字倒跟這經法沾點邊。”
“哦?”
“那個姑娘,她叫妙蓮。”我注視著九荀,他在拔草,心無旁騖。
我又說:“唉,好好的姑娘,怎麽就想不開……殺了自己的未婚夫婿啊!”韓千問作驚訝狀,演技真心不咋地。不過還是有人信了。
“叨擾了,方才施主所說得妙蓮,可是山下村北的楊家大姑娘,楊妙蓮?”九荀看著我,神色平靜,看不出一絲緊張。我點頭。他又問:“妙蓮姑娘現下如何?”
既入佛門,就該六根清淨,不問俗世,隻問蒼生。說白了意思就是,你既然已經出家當和尚了,就不要管這些微觀層麵的細小瑣事,而要思索思索諸如人為什麽會死、死了去往何處這類宏觀問題就好。很顯然,九荀終究藏不住,拋卻不掉世俗種種,剪斷了,理依舊亂。
見我不答,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擔憂來,時顯時隱。
我問他,初六辰時一刻,人在何處?
他答道,隨師父下山開壇講法,在京城。
我想著找慧空大師佐證,而韓千問卻堅稱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認為九荀並不知曉當日發生的事,凶手另有其人。我疑惑,難道他一直以來就是靠直覺斷案的嗎?韓千問大概看出我鄙視的眼神,告訴我,初六慧空大師講佛法那天,他也去聽了,大弟子與九荀侍在左右,為他親眼所見。
可妙蓮說,她與九荀約好初六辰時一刻見麵。而那個時候,九荀卻在京城……那麽,妙蓮看見的到底是誰?
有一個人,以某種理由將吳天騙到瀑布邊上,又在妙蓮眼能觸及的地方殺害了吳天,霧氣騰騰,看不清人影,妙蓮自然以為是九荀為之。這個人,既恨吳天,又清楚知道妙蓮與九荀辰時一刻有約,甚至知曉……妙蓮走哪條路上山。
我了然。向九荀告辭,便與韓千問離開。在寺院門口碰著雲起與方丈大師說話,想起方才我搶了他的香火,雲起約莫是不好意思進去吧。
我提醒方丈大師,他上次說再見麵時給我講剩下的那個故事。方丈笑說:“葉施主,貧僧不正在給你講嗎?”
果然,神神叨叨。
我拍拍韓千問,揭曉謎底去。雲起還真是閑,也跟了上來。
楊家。楊爹在院子裏加工一扇雕花的窗,我拉著凳子坐在他旁邊看。這種仙窗我見過,會雕的人極少,看似鬥攏,卻沒有鬥的痕跡,看似是雕鑿,也沒有鑿成的影子,而窗格條條棱線,整整齊齊,榫頭、卯眼相接,天衣無縫,確實是一門了不得的技藝!
半晌,我開口:“楊伯,你要是認罪伏法了,這門手藝可真就可惜了。”
他一愣,手裏的小工刀一顫,在鏤空的雕花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印跡,我想我真是罪過。
思慮了一下,我緩緩開口:“媒人說媒,用的都是巧嘴一張,直直把那吳家誇上了天。你一想妙蓮能嫁給吳家,不僅是門好親事還能斷了與那人的來往,便應了下來。可後來你卻聽旁的人說,吳天是個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你思前想後,最終決定去吳家退婚,不料吳天那個紈絝不僅不退婚,還惡言相告,將你毒打一頓。你作為父親,豈能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推進火坑裏,遂夜不能寐。卻又無意發現妙蓮與九荀有約一事,於是心生一計。你約吳天在初六辰時一刻之前到達瀑布邊,又深知自家的姑娘是個急性子,肯定會早去,便提早等在瀑布邊那棵老槐樹後頭,等妙蓮上山。一大清早,霧氣極重,根本看不清楚人的模樣,你將吳天從背後敲擊致死,想著妙蓮必會認為是那人來赴約時將吳天殺害,且她一個小姑娘看到殺人,肯定驚嚇過度會跑回家去,正好可以與前來赴約的九荀錯過。可惜你低估了自己的女兒,她是嚇著了不錯,可她卻沒有逃回家,而是拖著吳天的屍體,將它掩埋。至於為什麽埋在細沙裏麽……”
我頓了頓繼續道:“妙蓮當時隻想著快速將屍體藏起來不被路過的人發現,而正好河流彎道的細沙極易徒手挖掘,所以她便將吳天的屍體拖至此處,匆匆掩埋。不過巧的是,九荀那日因事來遲了半個時辰,是以與你起初設計的一樣,並沒有碰見妙蓮。其實我一開始懷疑你,是因為那天楊母從灶台下拿出來的兩塊木板,背部刻著斜紋,還有綁帶,紋路裏嵌著些泥土,這裏麵的泥土我們拿回去驗過,確實是瀑布邊上的泥土無疑,鞋板是你案發之前趕製,行凶時綁在鞋底用來防滑的,以至於能快速移動不被滑倒,對於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來說,做一個防滑用的鞋底,還是不在話下的。對嗎,楊伯?”你是個好父親,卻也是殺人凶手。
他怔在原地,半晌沒作聲。妙蓮從屋子裏出來,跪在他爹麵前,早已淚不成泣。
真相已出,然,我卻異常壓抑。從楊家出來,我在拐角處看見一個人,九荀。他問我,人有宿命嗎?
我不知道,轉身離開。鄉間小道,春風輕拂,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我問雲起,什麽是善?什麽是惡?雲起反問,一個人好心給乞丐買了兩個饅頭,結果乞丐吃得太急噎死了,你說那人是善還是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