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洛河娘娘
離子時還差三刻。
層雲遮月。
平南軍兵圍洛河,在依稀的月色下,隻見其有序列陣,黑壓壓的一片。
他們吸取的昨夜的教訓,提前適應黑夜,行軍的速度不快,但有大軍壓陣的氣勢,滿是蕭殺之氣。
洛河軍偷襲赤鬼營的消息已經在軍中傳遍。每個人都在靜默等待,為死去的兄弟報仇血恨。
離子時還差兩刻的時候。
洛河烽火台昭示疫症的烽煙,熄了。
平南軍各處均有了一些騷動。
疫症有治了?
哪還屠城嗎?
兄弟的仇怎麽算?
有人說妖女狡詐,定是騙人的。
又有人說,即便不屠城,也要清君側。
總之不能讓她活過今晚。
洛河城樓,除了北門之下船塢還冒著未盡的火光,其他地方全然不點油燈,不舉火把,無一處照明。
月色之間,勉強能看見有人影在樓上跑動。
離子時還差一刻。
平南軍列陣完畢。
屠城令號聲始終圍著洛河,貫穿夜際。
所有人屏息,等待時間流過,等待號聲終止,等待一觸即發。
眼看刻鍾上時間將至,號手們準備往陣後撤退。
卻聽見響亮,清晰,從容不迫的一道女聲自號聲中劈來。
“洛河瘟疫已解。”
號聲被迫中斷。
攏月的雲層漸散。
層雲一散,月朗星稀,仿佛專程為了贈她一個神女般的開場。
眾人朝聲源望去。
南城樓上,彎月之前,一人身披星河立在木製錐形之物前。
薑玲瓏身著流光服,頸間圍著一條雪白的狐毛圍脖,發髻高梳。耳墜一對白玉玲瓏獅,串著琉璃流蘇,照著耳下,頸間,波光粼粼,寒光冷冽。
赤鬼營見識過擴音喇叭的厲害。但別人沒有。
還有人誤以為韶華郡主雖窈窕女子卻內力深厚。
城上城下,一時噤聲。
“爾等退吧。”薑玲瓏垂眸看著城下軍馬,“解藥已出。洛河無恙。穀悍也會無恙。”
聲音迢迢,有一種冷淡幾近傲慢的威嚴。
而平南軍紋絲不動。
“怎麽?”她口中逸出一絲譏諷,“為了殺我一個,寧願讓洛河三十四萬人一起陪葬?”
城下軍中有人怔默。亦有人躊躇。
既然瘟疫已過,屠城,定然是不合適。
他們心裏清楚,此戰是借屠城清君側,洛河軍一夜屠殺他們赤鬼營為首三萬餘人,也定要替枉死兄弟討回公道。
可即便如此,城裏那些洛河士兵的親人,家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孩童,何錯之有?
他們是平南的兵,軍令如山,可也是別人的兒子,丈夫,兄弟,父親。
猶豫之間,城樓上又是一聲輕慢的冷笑。
“大家莫要聽那妖女狡辯!”
軍中領軍被她笑得有些慌神,調轉馬身朝身後諸將洪聲大吼。
“她謊稱已有解藥,不過是為了取消屠城令!洛河軍機之地,誰人不知城中萬民皆兵!咱們死去的同袍屍骨未寒,洛河城裏,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趙翀啊,”那城樓上的聲音從領軍背後侵略而過,冷漠,悠揚,透著鄙夷。她不知眼前那些將士姓甚名誰,但很清楚是誰在背後像看戲一般,悠然等著他的棋子將戰果雙手奉上。
“你好大的手筆。”
有屠城令,便可獲批大量火藥攻城。火藥已至,趙翀不可能還在晉綏。
她知道,這位殘忍的野心家此刻正躲在某一暗處,等待著累累碩果。
可她不在乎。
“今日的這些話,這些時間,是因著你平南三十萬大軍裏多少還有一些忠義之士,有良心未泯之人。”她語速平淡,“本宮累得一次次解釋。隻問一句,你們之中,可有人喝了赤鬼營裏的薑湯?”
此問一出,平南軍一隅出現騷動。
他們沒喝。
為什麽?
因為他們被勒令不得碰那些薑湯,並且眼睜睜看著金鬼營的弓箭手門將湯一桶一桶地倒了。
為什麽弓箭手要做這些粗活?
整理軍務,傾倒夥食殘渣,向來都是散營們做的事。再不濟,輪到青綠兩營,也輪不到他們啊。
那妖女什麽意思?
“莫聽她妖言惑眾!”那領軍氣急敗壞,“子時已到!”
“也罷。”薑玲瓏冷著調,傲慢的臉上透著捉摸不透的失望,“本宮也算給過你們機會了。”
說罷,她離開了喇叭,竟在城樓居中,上了一處高台,款款落座,身後彎月成了背景,如她的宮牆。
手邊是茶案茶盅,還有暖好的銅爐。
她一隻手將銅爐提了放在腿上,單手摩挲,取著暖。另一隻手,揭了茶盅蓋子,端起,低頭,喝了口茶。
茶盅熱氣在她眼前升騰出白霧,她放回茶案,換了略微斜靠的姿勢,單手手肘曲撐扶手,手掌內扣,不加施力的手背輕輕托腮,連眼皮子都懶得抬地望著底下平南軍,好整以暇。
宛若君臨。
又像是在戲園子裏樓上雅間看戲的主子。
而他們,就是那台上吊嗓子走功夫的戲子。
何等傲慢!
“殺!!”領軍揮刀,怒意衝天。
東西兩門會曆火藥洗禮,等放過火藥,他們入城,自會來南門接應,由裏打開城門。
他們在此的目的,就是要殺韶華郡主一人。
為了引她現身,他們連火藥都沒用上。
城中人手不足,城主定要親出穩定軍心。
可畢竟到時候戰火糟亂,城門大開,難防她喬裝被人護送逃走。
讓她死在城樓上,自己眼皮子底下,比往城裏丟火藥,要保險得多了。
卻沒想到,她人是出現了,但張狂傲慢如斯。
沒關係。
沒人能隻身躲過金鬼弓箭手的箭陣。
領軍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邪笑,夾了馬腹,舉刀向前——左邊衝來一騎馬的金鬼士兵,手持長刀,目有厲色,正朝他橫刀而向——
人頭落地。
積雪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物栽倒的聲音。
他死前想問的那句,你是何人,連一個音節都沒來得及發出。
正欲拉弓的弓箭手一下呆滯,望向來人。
那人穿著金鬼營的兵服,金色的頭巾紮在腰間,目光清明,沉著,自信。他不帶敵意,卻殺氣明顯,仿如今夜成王敗寇,隻在他一念之間。
什麽情況?!
誰給他假扮的平南軍?!
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僅兩個馬身的距離,平南軍心裏驚駭罵娘,眼前那殺人的陌生兵士已經策馬咧嘴向他們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