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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飲恨今宵

  禍不及家人,這是東樓人千百年來所嚴格恪守的複仇準則。而這一次,到底是誰竟如此地喪心病狂?胡勝仔細勘察過井架,並且在那周圍找到了一根金線,金華劍派的弟子服上才會有這種顏色的絲線。


  胡勝拿著這根線頭去找了許山,質問門派管不管這件事,如果不管,那他就要自己動手了。


  “你懷疑是金華劍派幹的?”許山撚著線頭問道。


  胡勝搖頭,他臉上的毛發許久沒拾掇了,一搖頭像隻雄獅:“太初劍宗,這是他們的嫁禍手段。”


  “那會不會,”許山思索著道:“是金華劍派順著你的思路自己嫁禍給了自己,反倒讓你不疑?祝行可是最喜歡幹這個了。”


  “不會。如果是祝行,”胡勝悲傷地說道:“我那仆人也得掉井裏淹死,用不著上吊。”


  許山點點頭,“的確,祝行辦事利索。不過證據不夠,門派沒法幫你出頭——我勸你也不要輕舉妄動,那樣不但你,門派也將更加艱難。”


  胡勝聽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許山也沒攔著,隻有一聲歎息傳出。他知道,胡勝原本也不指望門派能管,隻是變相來打聲招呼而已。


  下午,清涼山一處不起眼的小院當中豎起一麵黑旗,這是召集血刃組的約定暗號,三十五名成員皆都不知彼此為誰,卻是隻認這黑旗。不多時,身著黑衣蒙麵的三十五人便從各處趕來,齊聚小院當中。


  “今天我會和你們一起行動。”胡勝看著三十五人說道:“各自混入中央城區,晚間亥正隱痕街取齊,亮劍!”


  所謂的亮劍,也是暗語,指的是處置仇人之後不加掩飾、直接讓屍首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擺明就是為了複仇。而與之對應的則是藏劍,比如金華劍派的汪利亞和喬落,那就屬於藏劍。


  兒子死過三七了,胡勝直到此刻才有所行動,那是因為今早收到了可靠情報:太初劍宗,他們一直等待的五人之一晚上會離開門派,在十名劍士的陪同之下去到中央城區、隱痕街楊花巷中的一家妓院。


  天賜良機。胡勝從戰場上回來就加緊製定了一係列針對太初劍宗的複仇計劃,大概正是這個原因才導致了幼子身亡。對方在以此來威脅他收手。胡勝不怕動靜鬧大,正好,門仇家恨一起報了。


  遣散血刃之後,胡勝先回家,燒水洗了個澡,刮了臉剃了頭,給老婆準備好飯菜,安頓大女兒好生照料母親。然後他又去井架上坐了許久,再折回家,給幼子的靈位上了香添了供果,拿出孩子常穿的貼身衣物收在懷中,這才挑好水生上火,一氣用劍劈了足夠半個月燒的木柴,最後再看一眼這個曾經無比溫馨,而今卻支離破碎的家,掩好街門離開了家。


  天擦黑,胡勝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恍惚中宛如帶著幼子在逛街,不覺就走到了賣糖葫蘆和烤地瓜的路邊攤市上。這天氣裏,兒子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可不就像溜圓透紅的山楂糖葫蘆?胡勝掏錢買了一串,捏在手裏,呆呆地走,又買顆地瓜放在懷裏,燙,兒子衣服還揣著呢,不行,抓出來另隻手再拿了,繼續走。


  無人的街漆黑的夜悲傷的漢子哼唱起了舊時的歌:

  石頭山上石頭城


  石頭板凳石頭做的門

  石頭砸著怎不知道疼


  原來你也是石頭人

  石頭有口難說話


  金銀疙瘩脖上掛


  我有兒來你有大


  長命百歲……


  唱到這裏胡勝早已是泣不成聲。一輩輩磨石城傳下的這歌,過百天給小孩兒戴長命鎖時候逗孩子玩的,想那情形,極盡天倫之樂,卻不道如今在這夜裏唱出竟這般淒涼,冷透肺腑,痛徹肝腸。


  胡勝是條真漢子,哭得真放得也快。他把糖葫蘆和地瓜一並擱進懷中,收淚即長路,大踏步就往中央城區奔去。


  這是太初劍宗的地盤,走這許久了,怎不見巡邏隊?胡勝可沒有用長袍遮擋雙劍,也沒有穿帶帽鬥篷掩飾他那張標誌性的絡腮胡子臉,他就是來殺人的,誰擋殺誰。


  隱痕街,楊花巷到了,冷冷清清的。胡勝路過兩回,可從沒進去過。這大冷的天裏,那些姑娘不到門外招攬客人尚能理解,如何連個站街的龜奴也不見?各家門上紅紗粉罩的燈籠影影綽綽,就和賭場當中總是點著最明亮的燈火一樣,瞧得人暈頭轉向,不到傾家蕩產的最後一刻,你永遠也分辨不出賭桌上拍著胸脯給你借錢的朋友和妓院裏兜售愛情的女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心的。


  想遠了,胡勝搖搖頭。亥時已過,怎麽一個血刃組的成員都不曾露麵?


  “你?”


  有人拍上胡勝肩膀,他轉身,那人摘掉鬥篷上的帽子,“是我。”


  “你怎麽會來……”


  他沒有說完,沒法接著說,對麵人摘掉帽子的時候胡勝走神了,注意不到他的背後還藏著個人,而後麵人正用一把利劍穿過前麵人的鬥篷,擦著他搭在胡勝肩膀上的那條胳臂,從腋下的位置捅進胡勝胸膛。


  “長命百歲……”


  “嗯?你說什麽?”那人還問。


  胡勝伸手抓住他的胳膊,“長命百歲……天不怕……”


  那人脫掉鬥篷一帶,兜頭蓋臉正麵掛在胡勝腦袋上,然後側身一讓,身後人拔劍,血就被鬥篷擋住了。


  “長命百歲還天不怕?”就著鬥篷擦了擦劍,歸鞘的時候凶手笑道:“這死人倒挺風趣。”


  “唱兒歌,追他兒子去了。”開始攔住胡勝那人扯過鬥篷,最後歎息,看胡勝一眼後走了。


  秦毅再見胡教師時,胡勝已經回到了清涼山,連那三十五名黑衣人,都是各個高級班裏的精英,夜裏就被人丟在山門前的廣場之上。


  糖葫蘆碾碎紅薯凍硬,一並散落在屍首旁邊,也沒人收拾,秦毅隻從他懷中揀出件小孩兒穿的衣裳留下,倒也無人去管。


  這件事震驚了整個磨石城,甚至長老團都親自下令,務必要將凶手找出來。太惡劣了,一夜襲殺三十五名劍士和一名劍客,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簡直駭人聽聞。


  門主桑奇不知是氣得還是嚇得,臉色刷白,手也一直哆嗦,還是許山和曾兆先兩位首座給主持的後事。清涼山上就在門派裏麵建了墳,秦毅帶同兄弟班弟子幫著胡勝下葬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下山,來到了王掌櫃山貨鋪中。


  “王掌櫃,”秦毅一來便直接下令:“我需要你去查明胡教師的死因,可有辦法?”


  “主上……”王掌櫃欲言又止。


  “有什麽話就直說。”


  “唉!”王掌櫃歎口氣,接道:“說起來,那三十五個人還是屬下調教出來的。”


  “嗯?”


  “屬下沒有其他本事,就會這些老手藝,如果主上用得著,黑瞳統領也是同意的……”王掌櫃給秦毅講了他如何培訓的血刃組,又如何策劃針對汪利亞和喬落的“藏劍”行動。


  “有這樣的事?”秦毅奇道,“這麽說,金華劍派知道那兩人被殺是胡教師所為?”


  王掌櫃搖頭,“主上還記得江波麽?若照我的安排,通奸的婦人應該自己吊死,而那酒鬼則不該死在街上,這樣才合理。做這種事情怎麽能帶著情緒,年輕人還是手腳太嫩。”


  “你的意思,是金華劍派幹的?”


  “黑統領一直暗中監視五大門派動向,”王掌櫃說:“胡教師幼子落井那天,太初劍宗有兩名劍客進了南城;昨天夜裏,金華劍派出動六名劍客去了中央城區。”


  “中央區不是太初劍宗的地盤嗎,怎麽是金華劍派去人?”秦毅問道。


  “先擺你一道再拉你下水,”王掌櫃一哂,“恐怕清涼山的日子不好過嘍。”


  “黑瞳怎麽說?”沉默片刻秦毅又問。


  王掌櫃湊近些,低聲言道:“他讓我稟告主上,我們隨時有辦法保護你離開東樓國。”


  “王掌櫃,”秦毅想了想忽然問道:“如果有個婦人殺了他的丈夫,可又查不出死因,怎麽辦到的?哦,”他補充一句:“吃過晚飯後死的,吃的蓧麵。”


  “這個,”王掌櫃垂低眼瞼,不假思索地笑道:“金屑、鋸末,或者其它一些堅硬礦石的粉末摻和進飯食裏,除非劃開肚子,否則驗不出傷。”


  看秦毅沒說話,王掌櫃又道:“主上,要不要我去……”


  “不用!”秦毅擺手,“我需要劍士排行榜上前二十人的資料,尤其是太初劍宗與金華劍派的,越詳細越好。”


  兄弟班裏麵幾個最講義氣的劍士多次找過秦毅,懇請他下令為胡勝報仇。全班兩千多名弟子,其中絕大多數人的親友都在磨石城,有子弟作為紐帶,他們自發地編織起了一張巨大高效的消息網,因此得來的情報絕對不比王掌櫃慢,甚至更為全麵、準確。


  而秦毅表達得簡單清楚:禁止所有人輕舉妄動。他知道,從梭峽回來所受到不公正對待以及胡教師之死已經讓兄弟們的憤懣轉變成了怨恨,如果他繼續阻攔,那麽很有可能長時間累積起來的威望和信任都將毀於一旦,可他不得不這麽做。


  許晶越發地沉默了。“我們總得做點什麽?”當她對秦毅說起來的時候,秦毅是怎麽回答的?他說:“做好自己。”


  這是什麽狗屁話?胡教師對他那麽好,而他竟如此冷血。許晶很快想明白了,秦毅是質子,將來始終是要回到他的國家去當國君的,和他們不是一路人。東樓人,可能也包括自己吧,對他來說終究隻是生命中的過客。


  然而真正讓許晶以及諸多門下弟子心寒的,則是隨後發生的事情。清涼山竟然由行政和執教兩院共同頒下了嚴令,禁止所有弟子報名參加劍士排位賽。這似乎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資源競賽也就算了,可劍士排位賽是證明自己的舞台,是收獲榮耀的地方,即便拿不到好的名次,起碼說起來也和其他優秀的劍士同台競爭過,能夠親身體驗那種對戰氛圍,了解到自身的差距和不足,好處極大。這一句話就不讓人參加了……


  “憑什麽?”許晶第一個不同意。她首先去找了祖父許山,而許山卻說這是門主的意思,自己也是無能為力,於是許晶又和秦毅商量,希望秦毅能帶頭組織兄弟班向門派請願,至少準許班上弟子以個人的名義報名參賽。


  “沒用。”秦毅回絕得很幹脆:“門派不會同意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


  “一眼就看到結果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嚐試。”


  “秦毅,”許晶幾乎是在求他,她說:“就算是我個人請你幫個忙,盡力去試試好嗎?”


  “你不像是那種會在意排名的人,又為何一定要參加比賽?”秦毅問她。


  許晶決定道出實情,“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有大仇要報嗎?我想就在這次比賽上做個了斷。”


  秦毅想了一會兒,卻隻說出兩個字:“不行。”


  語氣淡漠,連許晶的仇人是誰,甚至因何結下的仇他都一句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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