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她平靜回應。
希蘭度落到她身旁。
“你太辛苦了。”他說。
“你才是。”
“你現在變得好漂亮。”
“是嗎?”她微微一笑,一頭褐色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雙肩,臉頰輪廓線條分明,雙眼漆黑,鼻梁高挺,側顏絕美……等等,希蘭度眨眨眼,這樣貌分明就是那個瑞安尼亞女人,但也加入了不少個人風格。
“你的樣子……”
“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外貌。”她羞怯地說,“我盡力了。”
“你怎麽都好看。”希蘭度說。
“你也一樣。”
“我們還有未來嗎?”
“有希望。”阿比蓋爾沉默了一會。
“怎麽了?”某種不詳的預感在希蘭度心中漫開,他伸手緊緊摟住阿比蓋爾,這觸感有一種朦朧的真實。
“……”阿比蓋爾不說話,希蘭度看著她,驚異地發現,她的外形正在倒退,年歲由少女向孩童變化,頭發變短,身材比例不再勻稱,她那種成熟智慧的氣質漸漸被孩童明亮無邪的稚嫩所替代
“你……”
“我要‘回歸’了。”她輕輕地說。
“等等——你說過還有希望……”強烈的恐懼幾乎擊垮了他。
“就是因為得不到、但心存念想,所以才叫希望啊……”她苦澀地微笑。
“沒有你我以後怎麽辦?”希蘭度從臉上擦去淚水,但眼淚還是不斷地湧出來。
“你能行的。”
“我,我不能……”
“我知道你,希蘭度。”阿比蓋爾的身形已經變得和八九歲的女孩無異,她靠在希蘭度的懷中,認真而虛弱地說,“你從來都懷疑自己,懷疑如果你遇不到我,生命會是另一種平凡無趣的狀態。懷疑也許你無法配得上你所承擔的職責,配不上你所接受的禮物和讚美。——但是呀,我知道,你還在成長,你會成長的,終有一天你會得償所願,世界因你的意願而產生永恒的變化,山巒與叢林對你的名字議論不止……我相信你,我永遠相信你……一直相信你呀……”
希蘭度的內心百感交集,強烈的悲傷在心中翻滾。他害怕分離,更害怕獨自留下。
“我……我不要你走……”
“沒事的。你的內心必須堅定,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堅定。”阿比蓋爾疲憊地說,“我……我沒力氣了……”
滿溢的淚水模糊了希蘭度的視線。
“一起看太陽升起吧,你看,是光呀……”阿比蓋爾的外形越來越小,已經隻剩下三四歲幼女的外貌。希蘭度在石柱頂上,無限悲怮。
他清晰地感受到,阿比蓋爾變成一個初生的嬰兒,然後再繼續向生命的起點倒退,逐漸變成一團未成形的血肉。綠色的衣服墊在她愈發渺小的軀體下。然後這些血肉慢慢凝實,從生物轉為植物,出現有類樹木的紋路,變形成一節白色的樹苗,又漸漸趨向開始發芽的狀態。而最後,一點碧色的莖稈也退縮到種子中,隻餘豆粒大小,希蘭度怔怔地看著懷中的種子。
天地經受耀光的洗禮,金、白雙日已然行至空中,光芒刺破至深的黑暗,斥退山巒背後的影子。可希蘭度卻覺得周圍如此黑暗,漆黑不見萬物,深、暗如影隨形相伴,孤獨無依。
他想要說話,想傾訴心中的痛苦,想嘶啞地尖叫,想做獨白,想吼出來,想放聲咆哮,特別是想她。
淚水流幹之後,他抬頭對那漂浮著的年輕男人問。
“你是誰?”
“我有很多頭銜,正如你的好朋友一樣。咳咳。暫且叫我達烏德好了。”他做了個鬼臉,渾然不顧希蘭度那又冷又難看的表情。
“我要回去。”
“回去?去哪?”
“回我的身體裏。”
“不喜歡這種狀態嗎?”
希蘭度注意到達烏德在盯著阿比蓋爾變成的那顆種子看,便用阿比蓋爾穿過的綠鬥篷將它裹起來。
達烏德非常受傷,語氣抱怨:“不要這麽警惕嘛,我又不是敵人。”
“那就幫我。”
“幫你什麽?”達烏德眯起眼睛。
“救她。”
“正如你所明確經曆過的。爐嶺的原珀蘊藏已經被瑞安尼亞人汲取帶走了,除非你能把那枚龍琉璃寶珠帶回來,否則嘛……”
希蘭度想起那些來自龍之國的不速之客,還有飛龍,恨意頓生。
“教我怎麽對付瑞安尼亞人。”
達烏德神情也變得嚴肅,他飄到希蘭度的身旁,鄭重地說:“沒錯,我會教你這些。首先要幫你解答一些迷惑。你的朋友,聖山守衛,現在仍然能夠維持著一絲存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謝他們——”
他指向地麵一處,希蘭度順著他手指方向飛去,不久就看到百犬部落。
此時在部落裏,大屋已經被龍焰燒成白地。經過昨晚的混亂,俯瞰裏麵卻一派熱鬧的景象。希蘭度看到他們將許多青銅器皿搬至部落祭壇,在四角點起巨大的火炬,中央一方長桌上鋪著潔白的亞麻布,以花蜜、樹汁、水果和新鮮宰殺的犧牲來祭祀。
薩滿海瑞爾引導著人們,組織起宏大祭禮,吟誦著神聖的禱詞:
“聖山之靈,爐嶺的守衛者:感恩你,因為你在山間的存在,群山得到保護,聖峰不被褻瀆,靈泉長久奔湧,並你教導人們如何分辨山林草木,如何抵抗毒蟲猛獸。山巒部落的千年盟友,既你應約而來,吾等也將不懈祭祀——!……”
“信仰。”希蘭度說。
“是的,信仰。信仰能夠凝聚成強大的力量。從今往後,你要認真學習,如何扮演好一名神靈的角色。”達烏德抱著手,側頭看著希蘭度,“試著給予崇拜你的人以回應,讓他們更加信任你,從他們精誠的願景之中采取你的力量。如果他們相信你力大無窮,你就會有強大的雙臂。如果他們相信你能在空中翱翔,你就會肋生雙翼。”
“我……”
“不是‘你’,是‘聖山守衛’。好好體悟我說的話:以汝之身行彼之事,以汝之信立彼之義……試著去體驗一下吧。”
達烏德一揚手,希蘭度的魂靈便飄往百犬部落祭壇之上,自然而然地,與他們所祭祀的那棵白檀靈樹逐漸融為一體。
部民們驚異地發現,樹上綻出碧綠光芒,一道虛影緩緩凝現,似人非人,臉戴麵具。
希蘭度望著人們崇敬而訝異的目光,他們在等他說話,而他下意識地想呼喚阿比蓋爾,但轉念盡是悲哀。現在,一切責任都要由他來承擔,再無任何依托可言。
也好。
隱匿在樹葉之中,希蘭度聲音空靈而沉重。
“我是聖山守衛……”他平靜地開口。
“我能承諾的,並不多,隻有三件事而已。”
“他們冒犯群山,我便懲罰龍之國。”
“他們鞭笞大地,我便從大地上淨除巨龍苛政,將惡龍及其仆從連根拔起。”
“他們說,龍之國的崛起乃天命,那我便展現給你們,如何改寫天命!”
龍之國,天下強邦,氣吞萬裏,威壓海內。
那就……反抗吧。
氏民噤聲,為希蘭度的氣魄所駭。
海瑞爾熱淚盈眶,張開雙臂,頂禮膜拜。
在他們齊聲吟誦讚美聲中,天空為之色變,卷過無數華光異象,而希蘭度的幻影卻逐漸消散。
他感到陣陣恍惚,人們的信願凝聚成無盡的力量,注入希蘭度的靈魂,伴隨他朝聖峰回轉飄去,沿途,殘缺不全的原珀精華自大地深處升起,也一並匯向希蘭度的身軀。
“啊……是差不多醒了,沒事,剩下的部分自己體悟吧。”達烏德目送希蘭度遠去。
希蘭度隻感覺頭昏腦漲,身旁萬物如浮光掠影般擦肩而過,恍惚間眼前陷入無限的黑暗——
待到希蘭度蘇醒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泉池旁邊。
恢複肉身的感覺……非常奇妙。
那條熟悉的濕毛狗憨厚地舔著他的臉,渾身濕漉漉的,不住往下滴水。而他自己渾身也濕透了,好在雙日酷熱,水汽很快就會蒸幹。
“又是你啊,是你把我從水裏拖出來的嗎?”希蘭度疲憊地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摸狗的腦袋。
他環顧著被破壞得不成樣子的聖峰,龍在高空盤旋翱翔、祭壇四周烈火衝天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龍之國!瑞安尼亞——!阿比蓋爾……!
希蘭度看到自己的木製麵具落在旁邊,仔細端詳了一遍,它經過一夜混亂衝突,已經破損不堪,可看起來是多麽的親切,看到它就想起阿比蓋爾,仿佛她還在身邊。
還有長矛,這根矛上有阿比蓋爾親手雕出來的名字,也靠在池邊,他伸手拿起,緊握在手中。
“聖山之鋒。”希蘭度自言自語,為它命名。
還有最重要的……希蘭度環顧四周,濕毛狗汪汪叫了一陣,帶希蘭度來到一根石柱下麵,在幾朵仿佛今天才破土而出的小花之中,那件綠色鬥篷靜靜躺在中間。希蘭度單膝跪下,把鬥篷翻開,種子靜靜地躺在裏麵,但了無生機。
“等著我。”希蘭度直直地看著它。
他揚起自己的右手,手背上,三道原珀精華赫然刻下,暗金色紋路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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