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距離。”衛門兵士手握長矛,態度嚴肅,他們在左右看守道路,深知自身責任重大。瑞安尼亞城內遍布著祭司、貴人與良善市民的產業,同時也是最靠近龍神意誌的地方,容不下任何疏漏與冒犯。
“瑞安尼亞!瑞安尼亞!”一個老人歡呼著,他兩眼皺縮,頭戴草編鬥笠,身上麻衣襤褸,骨骼佝僂畸形,此刻卻盡全力站直身形,神情中像是放出光來,激烈地讚頌著城市的壯美與聖潔。
也難怪他如此激動,“瑞安尼亞”這個詞匯已經超越了一座城市本身,它是這個時代人類文明的結晶,一座無遠弗屆的聖地。
“讓開,請讓開。”衛兵眼見從城內街道駛過來什麽動靜,連忙招手,“那位騎大象的,請讓開。”
希蘭度稍微駕馭著雄象往道路旁邊靠了靠,後麵等候入城的人群也隨之讓開,隻聽見車輪聲作響,一輛巨大的馬車正在往龍焰之門靠近。
那是一輛特製的馬車,由兩匹雜色馬牽引,車夫戴著黑色帽子,低頭不語,隻是用鞭子駕車,馬車中透出一股濃鬱的臭味,發黑鮮血從木板縫隙中滴出,汙染土地。
“運屍車。”一個博聞的商隊首領對身旁略顯稚嫩的孩子說,“從他們的大競技場裏出來的。”
“用車來運!”孩子瞪大雙眼,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銀圈,“每天都死很多人嗎?”
“奴隸不算人。”商隊首領聳聳肩,“兒子,現在可是九十九年一度的‘聖月’,每天都有比賽,每天都有流血……”
馬車靠近時,劇烈的恐慌突然襲上人們心頭,令他們忍不住瑟瑟發抖。希蘭度需要撫摸大象脊背來讓它安心,而濕毛狗早已溜遠了。卡修斯不安地向後退卻,幾個路人差點被撞倒在地,卻無心責備,他們自己也恨不得趕緊逃之夭夭。
飛龍之頭顱自城門上方垂下,它的脖頸覆蓋著色澤光華漆黑如烏檀的鱗片,令希蘭度頗感親切,烏木檀本是在酷熱山林中,與象牙檀同等尊貴奢侈的木料。
此時,烏木樣的龍卻昂著頭望向那輛馬車,發出憤恨的呼吸聲,口中傳出陣陣不詳的低鳴。這便是瑞安尼亞的禦門龍,難怪此城固若金湯,未有宵小膽敢冒犯。
“給我停下!”衛兵見到禦門龍的異象,意識到運屍車有問題,立刻出言斥責。
希蘭度心中一動,今天就是九月八日,戴芙洛曾經說過,她那些在瑞安尼亞的夥伴們,會在這一天動手,將臨湖城飽受禁錮的國主從瑞安尼亞中救出來,難道就是這輛車嗎?
但無論他們想做什麽,現在儼然是大敗虧輸,因為禦門龍已經發現了異樣。
“嘶……”龍發出類似警告的嗡鳴,由於它的威嚴存在,進城的人們不敢妄動,亦不敢出聲說話,皆屏息靜氣,無聲無言。
希蘭度此時再一次感受到沉重的壓力,他與這強壯危險的烏木飛龍不到十丈之遙。他還清楚地記得灰鱗飛龍如何襲擊了百犬部,那混亂一夜還依稀曆曆在目。
對抗這樣的生物,人類的勝算,實在是不值一哂。
車夫在道路上停下,抬起頭,希蘭度看到他那張可怕的臉,失去了一隻眼睛,半張臉滿是重創留下的疤痕,剩下的一半也布滿皺紋,年歲大約在四十代前半。身上衣裳破爛,分明是粗鄙難看的外貌,卻讓希蘭度感到一絲神秘。
禦門龍的頭顱慢慢接近馬車,逼臨車夫,隨時都準備張開巨口,將他吞吃下肚。
而他象征性地低頭表示敬意,並沒有其他動作,並無特別畏懼。
在惡龍之口的脅迫下,衛兵們從兩側靠近,讓車夫從車上下來,隨後打開廂門,希蘭度隱約見到車廂裏的那些屍體,飽經挫傷,髒汙難看,肢體如藤蔓一樣糾纏在一起,夾雜著那些麵容驚駭的頭顱。
聖山守衛的視野可以看到那些鬼魂,幽靈神情戚戚,被巨龍的威勢所驚走,很快就消失在虛無中。
希蘭度不禁思考瑞安尼亞人會把這些屍體送去哪裏,丟到幺女河之中嗎?還是用來喂食飛龍……
這些死屍肮髒惡心,難怪這些臨湖城的複國者們會想到把國主藏到運屍車裏,帶出瑞安尼亞,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要搜查也極為困難。
但衛兵依然恪盡職守,硬著頭皮,拿著長矛鑽到車廂之中,往裏用力戳刺。
“這個屍體一看就是尼西奧幹的。”他在裏麵含糊地抱怨著,“太難看了。”
金屬槍矛穿戳血肉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這些屍體已經去世,卻還要經受這種程度的褻瀆,許多人都不忍直視。
沒有,什麽都沒有發現,衛兵沮喪地退出來。
“沒有活人!”
看來他們藏的很好……希蘭度心想。
“把車拖到空地上去,把所有屍體倒出來,給我查仔細了。”城樓上傳來厲聲命令。
“是!”衛兵們連忙遵循,準備把馬車帶走。
但有些東西比長官的命令更加可怕,烏木龍昂起頭來,深深吸氣,口中發出陣陣壓縮空氣的爆裂聲音,好似在積蓄巨大的力量,喉部劇烈顫動,火焰灼燒的聲音在其中悶響。
“快跑!”
“躲開!”
衛兵們一驚,連忙拽著車夫往兩側逃去,迅速躲到道路兩旁,貼著牆站立。
火焰從龍首兩側的利齒縫隙中泄出,猩紅色的龍火一旦纏繞就絕無方法熄滅,無人敢在此時靠近龍的燃炎巨口。不過片刻,飛龍忽然張開大口,噴出一道炎息,直直撞在馬車上。
砰!一聲爆響震得人們渾身發抖。
烈火頃刻間纏繞住整輛馬車,貪婪地燃燒吞噬。
金屬被融化,肉體被湮滅,木頭化作灰燼,整輛馬車在龍焰之中焚燒著,消融迅速。
“龍焰之門……”人們又一次強化了對這個名字的認識。
卡修斯悶悶不樂,垂頭喪氣,龍的威力再度喚醒它深植內心的恐懼。
希蘭度見禦門龍直接以烈火懲治,既意外又擔心,若是臨湖城的國主藏匿其中,豈不是在這個瞬間便被火焰吞噬殆盡。他將目光投向一旁站立的車夫,他卻神情從容淡定。
“你們把車燒沒了,我很難辦啊。”他低低地開口。
“呋,滾滾滾。”衛兵用力一推,“就當今天不用工作了,回去吧。”
仿佛早就預料到這一切般,車夫根本沒看道路中間的灰燼殘渣一眼,徑直走向瑞安尼亞城的市井街巷,背著手姿態從容。
衛兵望著他的背影,頗想把他拿下仔細盤問。
“那家夥是……”他們嘀嘀咕咕的。
守衛回頭看到因混亂而滯塞在門口的人群,還是打消了節外生枝的念頭,回頭對等待入城的人們吆喝:
“繼續走,保持距離!”
在幾個旅行者身後,希蘭度騎著大象,自信而平靜地經過龍焰之門,飛龍的頭顱在他頭頂上懸吊,它整個身體倒掛在城牆上,雙翼與後爪扣住牆上的金屬凸起,頭顱向下,審視和嗅聞著所有入城者。
當希蘭度抬起頭時,恰好與飛龍雙目對視。
龍的眼睛。
致命的蛇形豎瞳,引發了留在記憶深處的本能恐懼,然而這也隻不過是閃過一個瞬息,希蘭度的護符中沁出一絲香氣,令他麵色不改。
他思考自己是否還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夠妥當,希蘭度在自己的右手上也纏繞了幾層亞麻布,用來遮掩原珀聖痕。
烏木飛龍似乎仍對希蘭度興趣濃重,它的頭顱降下,靠近希蘭度,距離如此之近,以至於大象瑟瑟發抖,發出無力的哀鳴,蹄子不住煩躁地踐踏。
希蘭度伸出手,撫摸著禦門龍的鼻子,它的呼吸很輕,討好般地伸出冰冷滑膩的舌頭。
其他人看到希蘭度敢觸碰飛龍,都有些意外。
“味道,象牙檀……”它蹭著希蘭度的身體,發出奇異的低語。
聖山守衛是檀木的精魂,而烏木飛龍頗喜檀木的氣息,因而對希蘭度倍感興趣,但至少不是敵意。它眷戀這種味道,傳言烏木飛龍們會將卵產在檀木林中,讓幼龍浸潤香氣,助力它們發育成長。
過不了多久,意識到不能讓大象一直堵在路中央,禦門龍又緩緩升起自己的脖子,目送希蘭度及其身後一行進入瑞安尼亞城市。
如此有驚無險,希蘭度總算是置身於瑞安尼亞,龍之國的心髒。
就在那裏。希蘭度仰望著山丘上的龍座聖所,那是祭司們居住生活、以及侍奉蒼偉龍神的場所。他距離原珀寶珠,越來越近。
“我們去哪?”吉列爾見希蘭度出神,不禁發問。
希蘭度望向四周,這是一座美麗又巨大的城市,街道平直,分隔出住宅、工坊、花園、學校和較小的神龕,建築精致高大,手藝人們帶著敬意營造首都的房舍。
他等待了一會。
耳邊沒有響起埃利亞納的喋喋不休,希蘭度有點想他。
“我們去競技場。正如你以前做的一樣,你以前怎麽做的?”
吉列爾傻笑。
“我照顧動物。”
“……帶路。”希蘭度指了指前麵。
在吉列爾的指引下,他們逐漸靠近目的地,瑞安尼亞的競技場是一座巨大的橢圓形建築,外部看台高築,屹立在一座廣場的中心。夜晚清涼,瑞安尼亞人們紛紛從家中離開,向大競技場蜂擁而至,廣場上人頭攢動,烏泱熱鬧至極。
見人們往競技場的正門走去,希蘭度心裏有數,知道那是給觀眾們入場的地方。
“我們一般在哪裏休息?”希蘭度的作息還沒有調整到與龍之國同步,現在已經有些乏了。
“我們去找奧斯瓦老爺,他會照顧我們的。”吉列爾信誓旦旦。
他引著希蘭度繞過競技場側麵,隔著牆壁也能聽到場中陣陣熱烈的呐喊聲,這座競技場到底能容納多少觀眾?
“奧斯瓦老爺是誰?”
“我認識他,我推薦他給您。”吉列爾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中間人,他幫助我們參與比賽。他很有錢,他很善良,他很慷慨。啊……他在那,咦……”
吉列爾指著旁邊的排汙水渠,水流聲潺潺,溝渠頗深,以護欄包圍。一個棕色長發,長胡須的男人靠在護欄旁邊,凝望著深渠許久。
未等希蘭度來得及打招呼,他就看到對方忽然用力爬上護欄,準備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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