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變天
西梁
宣議殿
西梁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沉著眼盯著一直在手中被他把玩的佛珠,不知在想什麽。直到他的貼身太監傅宇從外頭走進來,輕聲喚道,“陛下,殿下來了。”聽到是自己的兒子來了,西梁皇帝才回過神來,他抬起頭勉力維持著自己的情緒。正要退出去的傅宇瞧見他眼中一直壓著不讓落下的淚珠,怔了很久。
歐陽晟從外頭進來,不動聲色地將這番情形直收眼底,歎了一聲方施禮道,“兒臣見過父皇。”聽見歐陽晟的聲音,傅宇才回過神,走了出去。站在門外,他想了想,陛下今日情緒波動如此之大,或是同那聲龍吟有關。而如今,陛下急招大皇子過來,約莫也是想一同出些對策。可這龍吟是關係到族中血脈的大事,不能外傳。於是,他向著身邊的心腹太監福子吩咐道,“你去給這宣儀殿的所有人都傳個話,讓伺候的人離遠一些,凡事都繞著走。今日陛下有要事同大皇子商議,若是有人衝撞了或者偷聽了什麽,傳了出去,我們的腦袋,都保不住。”小福子一聽便知不是小事,連連應下,疾步而去。傅宇則在這正殿門前守著,他是西梁皇帝的心腹,這麽多年,無論什麽秘密陛下都沒瞞著他,但同樣的,他也必須確保這些不會被被人聽了去。否則,爬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不過那龍吟聲如此響亮,看來這天是要變了啊。
歐陽晟在西梁皇帝前站了許久,卻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未曾出聲,便問道,“父皇,您沒事吧。”
西梁皇帝聽到他的話,才又再度回過神來,待他努力將淚珠逼回眼中後,醒了醒神,方道,“父皇沒事,剛剛在想些事情。”
歐陽晟深知西梁皇帝在想些什麽,也知道西梁皇帝的用意,便言道,“父皇,是在想今日聽到的那聲從南唐傳來的龍吟吧。”
西梁皇帝點了點頭,他轉過身,看著身後那張懸掛於高牆之上的南唐布防圖,沉思半響,言道,“晟兒,你說,若是我們現在攻打南唐的話,有幾成勝算?”
歐陽晟沉吟些許,方道,“兒臣以為,不到兩成。”此言一出,他便看見了西梁皇帝眼中的凶狠和沉痛。
他知道,自己的父皇籌謀多年,突然聽到這個消息,一定無法接受。但是,該說得,他必須要說。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父皇,南唐地勢險要,莫說邊境有嶼烏山脈此等天險,其境內也有延雪山脈這等易守難攻之地。父皇您看,從這布防圖上說,離我們最近的便是南唐的邊境幽城。幽城的守將,是南唐最精明的蒙楓將軍,他不止知人善用,慣使奇兵,最重要的是,他的背後,還有江成那等用兵老成的守將。兒臣近日一直關注著南唐幽城與西域的邊境的那場勝戰,雖然江成最後能幫助幽城解除困局,是因南唐的大皇子不計後果衝進嶼烏山脈的緣故。但是,如果沒有江成的領導,他們不可能在以損傷不到五分之一士兵的代價,誘敵深入,導致西域軍隊血本無歸。父皇試想,以此為例,對比我國現在僅存的將領和人才,是何情形?!更何況,南唐現在的人心因為龍族嫡係血脈的出世,而有所改變,如果我們現在出兵,即便真的能夠打到京師,也必然損失慘重。到時候,為了保護南唐國內的嫡係血脈,他們必定武將盡出,毫不保留。可我國那時,還有應對之力嗎?現在西域的軍隊剛剛在嶼烏山脈吃了虧,兒臣想,不管我們甩出多大的誘惑,他們都不可能幫助我們。咱們現在,的確是有鳳刃軍,鳳刃軍也的確攻下了南唐多個城池。但當年他們來投靠的時候,還剩下多少能戰的士兵?還剩下多少未受重傷的將領?又還有多少能力去攻打京師?兒臣記得,不到一成之數。
“是啊。”西梁皇帝眼中溢滿悲涼,嘲諷地笑道,“如果不是當時他們彈盡糧絕,已經走到了最危急的時刻。白灼也不可能投靠我們。”
歐陽晟見勸得有效果,便放下了一半的心,接著勸道,“父皇,此等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具備的時候,如若貿然攻打,加上鳳刃軍的相助,的確有可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等到我們如鳳刃軍投靠之時那般彈盡糧絕,他們再回過頭來攻打我們。那我們,就會真正地迎來滅頂之災。”
是啊,打,不行;不打,也不行。可如若就任他們這般發展下去,遲早成我國心腹大患,這等思想,著實令西梁皇帝寢食難安。
歐陽晟瞧見自己父皇滿麵愁容的樣子,心底也泛著苦,但他知道,以卵擊石和從長計議,自然還是從長計議更要緊。自己的仇恨可以往後放,但國家不能拿出去賭,相比之下,更主要的,應該是南唐的發展。
他沉著聲回道,“父皇其實不必如此憂心,咱們已經等了這麽久,也可以再多等幾年。父皇您忘了嗎?當初您之所以從龍族逃出來,就是因為龍族的嫡係血脈在這幾年與其他族的相融之下變得十分混亂,真正的嫡係血脈已十分稀少,在傳承時幾乎已走向了陌路。正因如此,嫡係血脈的前程也變得非常慘淡。當年,南唐的先皇選擇傳位給龍知曆,除了龍知曆的確適合做皇帝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的身邊根本就沒有可以選擇的嫡係血脈。而龍知曆登位之後,因為自身血脈的缺陷,大力提拔那些其他族中沒有嫡係血脈的將領。他們的確很有才華,但此舉也導致南唐國內嫡係血脈和混亂血脈的矛盾開始激化,雙方之間的鬥爭,可以說是無日無之。我們隻需要將他們本就已經很渾的水攪得更渾,慢慢地分裂他們的人心,激化矛盾,就可以迎來攻打他們最好的時機。”
西梁皇帝見他這麽說,苦笑道,“孩兒,父皇為了攻打南唐,已經熬了十幾年。原本想著待我國強大後,攻下一個血脈之力日益衰敗的南唐不成問題。可沒想到,那龍知曆就是這麽好運,居然能讓嫡係血脈重現於世。這下,南唐境內的人心,恐怕會凝聚得更為龐大。朕想,如若今時今日不打下來,那麽日後,必成我西梁最大的敵人。而父皇費盡心機,拚盡所有努力,期望看到的日子,也將遙遙無期。”
其實西梁皇帝的說法,歐陽晟也十分認同。但南唐是百年帝國,其根基十分穩固,如果貿然出手,一定會傷害到自身。想到這一點,歐陽晟便接著說到,“父皇,以卵擊石,的確有可能給石頭帶來些許災難。但一時意氣終究無法對它造成傷害。要想真真實實地傷害到他,必須細細打算,從長計議。”落下這番話,他瞧見西梁皇帝有些顫抖的背影和眼中的瘋狂,就知道他還想著攻打的事。
歐陽晟心想,看來,隻能下一道猛藥,才能讓父皇清醒過來。他想起來這的路上他想到的可能,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父皇,來之前,兒臣已經派人去打探西梁此次出現嫡係血脈的事情。雖然兒臣現在還沒有得到答案,但是兒臣已經想到了一種情況,也是唯一的一種情況,可以令已近乎失去皇室嫡係血脈的南唐,重新喚醒嫡係龍脈。”
這句話,一下便燃起了西梁皇帝心中的火光,他回過頭,顫聲道,“說。”
歐陽晟大著膽子,接著道,“兒臣認為南唐皇帝使用了禁術。”
“禁術?!”西梁皇帝疑惑道,“這不可能。龍知曆沒有這麽大的膽子,使用禁術,的確可以恢複龍族嫡係血脈的傳承。但即便他拿到了真正的嫡係血脈,這血脈也隻能用於一人身上。畢竟禁術的核心是將別人的血換到自身身上,這種做法雖然可行,但是這樣的做法,會極大的消耗嫡係血脈的靈性和活性。換言之,日後這種血脈的消失速度也會大大高於正統嫡係的損耗速度。從前,族中的確有使用過這樣的禁術去恢複嫡係血脈,但是後來,卻因為血脈損耗過度,導致那人的子孫中,隻有一人得到了此血脈的傳承。而後,還是族中長老發現,那人的血脈不知何時,失去了嫡係的靈性,換言之,它不過是空有嫡係的名頭,卻沒有嫡係血脈應該有的能力。而且,那人不到三十歲,就突然去世了。也是從那時,族中才禁止了這種血脈。如今,龍皇的兒子都正當年輕,又才華橫溢,他為什麽要做出這種,自損家族血脈的事?朕不信。”
歐陽晟心道,其實我也不信,但是他走到西梁皇帝的身側,輕聲道,“父皇,您想一想,尋遍天下,已經沒有第二種辦法可以讓龍皇恢複嫡係血脈。而且,父皇您當年走的時候,可是用盡了手段,才將南唐的嫡係血脈全部帶走。沒有了人的傳承和真正的血脈做祭奠,龍皇怎麽可能恢複真正的嫡係血脈呢?!若是仙還在,兒臣倒相信。可是現在,仙已經落世多年,其仙體和仙胎也在落世之時被除盡,除卻尚能修煉的法術,根本就不可能有殘留。除卻禁術,兒臣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歐陽晟的話,讓西梁皇帝冷靜了下來,他拍著歐陽晟的肩膀,言道,“還是我兒機智聰穎啊,朕就沒想過此種情況。”
“昔年族中的教訓太過深刻,因此兒臣想,父皇對那禁術必定十分厭惡,才未想到此處。”
“嗯。”西梁皇帝點點頭,“如果是這種情況,那我們倒不需要太緊張。你接著派人去查探查探南唐國內的情況,朕要知道南唐到底出了什麽事。另外,派人去給西域國主送信,朕同意西域商人入境經商,這樣也好方便我們同西域建立更深厚的關係。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但有一點,不能讓西域的人抓到咱們的把柄。”
“諾,父皇放心,兒臣一定盡心盡力。”
“嗯,你先去吧。對了,不要斷了跟龍如霜的信件往來,雲樓那邊朕會派人去。對於南唐國內究竟是什麽事導致龍皇啟用了禁術,龍如霜或許會知道,你也可問問。”
“父皇,龍如霜作為鳳族和龍族之間的橋梁,與我國畢竟沒有太多的幹係。她現下已經開了靈智,如果讓她細想此事,知道太多,許對我國不利。”
西梁皇帝覺得歐陽晟的話也有些道理,便道,“那邊罷了吧。但你與她的信件依舊不能斷,聯係好感情,日後對我們也是有益處的。”
他的話,讓歐陽晟著實鬆了一口氣,“諾。那兒臣先告退了。”
“嗯,你下去吧。”
待歐陽晟走出去後,西梁皇帝看著那布防圖,又陷入了深思。晟兒的話雖然十分大膽,但卻很有可能龍皇當年,本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昔年,先皇之所以在他和眾皇子中猶豫不決,不是因為他沒有帝王之才,也不是因為他沒有顯赫的家室和權力。而是因為他做事過於偏激,縱然屢屢得勝,但如果讓他做了皇帝,那麽南唐就如同在懸崖邊上行走一般,一不小心,底下便是萬丈深淵。如果他從來沒有放下對嫡係血脈的執念,又出了什麽大事的話,那麽他的確很有可能啟用禁術,但是,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呢
南唐皇宮
修岷傳來陛下口諭,說陛下今日有要事在身,免了早朝。但今日尚有要事需與眾位武將、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協商,因此,請眾位留下,其餘大臣可先告辭回府。大臣們接到口諭便各自告辭退去,離去時,每人心裏都還記掛著那龍吟之聲。
大臣們離去後,留下的兩位尚書大人和眾武將麵麵相覷,想起今日的所見所聞,心中還是有些忐忑。待等了許久,他們發覺龍皇都未到來後,便有人耐不住性子,開始猜測起今日龍皇將他們留下的原因。
“陛下將我們留下來,到底是為什麽?難道西域又出兵了?”
“不可能,如若邊境亂了,我的人不可能沒有收到任何消息。自大皇子以身作餌,引西域軍隊進了那嶼烏山脈後,他們死傷過半,回去的那些據說都受了重傷,更有一半瘋了。這種時候,西域那頭休養生息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再次出兵。我想,陛下召我們來,一定有別的用意。”
“或許是同那聲龍吟有關。可嫡係血脈出世,是族中的大事,現下邊境安寧,這等事情不是應該與眾位大臣一同商議才最妥當嗎?可現在,陛下卻隻讓我們留了下來。莫說幾位丞相,就連那些跟著陛下的心腹和大臣都不在,這也太反常了。”
“祁將軍!”
他們正忍不住猜測,就見一人從側門走了進來,一看是祁承冕,便都圍了上去。
“將軍,您在後宮待了一夜,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陛下免了早朝,又叫我們來,究竟是何意啊?”
祁承冕看著圍在他身側的武將們,心下歎息,都說文臣麻煩,可武將的猜測之心一點都不比他們少,這要是被纏住,一定就是沒完沒了了。為了解圍,他環顧一圈,除了兩位尚書未圍過來,隻剩下那位一直在穩穩站著閉目養神,巋然不動的將軍了。他暗自忿忿,雖然找這家夥幫忙,他時候必會趁火打劫,但思慮之下,祁承冕還是給他去了個眼神。
剛剛好,那將軍也睜了一隻眼看他,裏頭的調侃之意正好撞上他那求救的眼神。那人不著痕跡地笑了笑,將雙眼睜開,醒了醒聲,大聲道,“各位,別再猜了,陛下馬上就來。到時候,你們自己問陛下不就好了。”這人,便是禁軍大將軍,胡明。瞧見胡明幫他解了圍,祁承冕也算鬆了一口氣,這個怪人,雖然脾氣很難捉摸,但性子還是頂好的。
胡明是朝中出了名的怪人,他的外表和內心永遠也對不上號。一張消瘦的瓜子臉配上那雙時刻閃著狡猾的柳葉眉,高挺的鼻梁和不算細薄但說話卻十分刻薄的嘴,那張嘴也是奇特,時時看著都是笑著的模樣。這一套下來,無論遠觀還是近看,在胡明的眼裏,都很像那狡猾的狐狸。可偏偏這人做事喜歡端著,思想古板又十分周正,瞧著很有那文臣的老派氣息。雖說做了武將,說話也挺利索的,可辦起事來就是喜歡追根究底。不過他的壞心思極少,做事非常利落,很重情義。因此隻要交好了,請他搭把手,規矩以內的他必然都會幫。
祁承冕與他相處,雖然投契,但也時常疑惑,這人當年,是不是投錯胎了為何不投到那些正經的文臣之家,反而要投到那武將家門,還生得這般俗媚。
正想著,那頭正殿的門突然被打開,陽光闖進來的同時,他們也回頭看到了龍皇走進來的背影。原本正討論得興致勃勃的朝臣,一下沒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