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義士
何晏之盤膝稍坐了片刻,將體內真氣運行了一周,才漸漸覺得氣息平穩下來。夜風正緊。何晏之怕那些強盜追來,不敢在此地久留,便勉力起身,對那姐弟二人道:“你們住在何處?可記得歸家之路麽?我送你們回去。”
君家姐弟隻是哀哀哭泣,那女孩兒畢竟年紀大些,神情尚還鎮靜,整頓了衣裳,欠身萬福,道:“奴家住在雁蒙山北麓,世代販馬,在關西一帶也有些名聲。隻是山高路遠,奴家深居閨中,又哪裏識得路途。”
何晏之道:“既然是雁蒙山北君家,到了山下自然會有人知曉。”他環顧了下四周,又道,“恐怕那些匪徒遲早要追到這裏,我們還是趕路的要緊。你們二人可還能走得?”
姐弟二人連連頷首,何晏之伸出手來,那少女卻麵露羞澀避了開去。何晏之一怔,暗道:男女授受不親,果然是我魯莽了。於是,歉然笑了笑,轉身提著劍往前走去。
君家姐弟相互扶持著,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邊。山路崎嶇,三人借著月色,緩緩前行。空穀之中時而傳來數聲野獸的嚎叫,帶著回音在山林之間回蕩。那少年嚇得渾身顫抖,忍不住哭了起來,少女低聲安慰道:“嘉樹莫怕。走過這座山咱們就到家了。”
何晏之轉過頭噓聲道:“莫要出聲,莫要驚動了山裏的野獸。”
那君嘉樹點了點頭,腳下卻是一趔趄,被地上糾結的枝椏絆住,重重跌倒在了地上。少女驚呼了一聲“嘉樹”,地上的少年又哭了起來,抽抽噎噎道:“姊姊,我的腳好痛,我站不起來了。姊姊,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何晏之俯下身,果然看到少年的右腳被樹枝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腳踝處瞬間腫了起來。君嘉樹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少爺,哪裏遭過這等罪,不禁哭著道:“姊姊,我們喚轎子吧,我真的走不動了。”
少女急道:“荒山野嶺的,哪裏換得到轎子啊。”
何晏之一皺眉,尋思著這血腥之味隻怕真的要將野獸引來了,便欠身將少年背起,對少女道:“快些走!若是引來些豺狼虎豹,怕是不妙。”
那少女卻退後了一步,欠身道:“請恩公帶著我弟弟走吧。”她目光盈盈地看著何晏之,眼中含著淚,“嘉樹是我們君家的獨苗,還請恩公能送他回家。大恩大德,奴家銘感五內,來生必結草銜環相報。”
何晏之見她落淚,心中又是憐憫又是煩悶,不覺低聲喝道:“胡甚麽!”著,收了手中的劍掛在腰間,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道:“還望姑娘恕在下唐突。”言畢,施展起輕功,拚盡全力,發足向山上狂奔而去。
何晏之挾著兩姐弟,才跑出不遠,便聽到隱隱傳來狼嚎之聲,隨之便看到悉悉索索樹影搖動。他暗自心驚,心知不好,果然是少年身上的血腥味引來了狼群,不覺冷汗涔涔而下,連拉著那少女的手也沁出汗來。但聽得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數頭野狼從叢林之中竄了出來,猛地向何晏之三人撲了過來。
少女整個人都僵住了。何晏之咬牙道了一句“抓緊我!”言未畢,已經揮開長劍,劍光過處,便砍倒數頭野狼。濃重的血腥味在空中彌漫開來,狼群卻沒有停下攻擊,反而源源不斷地從四麵八方湧來。
何晏之的背心均已經濕透,身上濺滿了狼血,一整日下來,他水米未進,奔波不停,此刻體力已然不支,握著劍的手倍感沉重,劍招也明顯慢了下來。突然,一頭狼從背後猛撲上來,君嘉樹趴在何晏之的背上高聲尖叫起來,哭喊著“姊姊救命”,何晏之奮力反手一擊,將那頭狼迎頭劈作兩半,然而肩頭還是被狼爪所傷,頓時血流如注。少女拉著何晏之的袖口,哭道:“恩公,你走吧,莫要管我們了。”
何晏之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是狼血,還是他自己的血。他轉過頭,鮮血順著他的額頭緩緩淌下來,麵目頗有些猙獰,怒喝道:“閉嘴!”少女被嚇得一愣,一瞬間,何晏之的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楊瓊的身影。時光仿佛還是在擎雲山頂九陽宮中,楊瓊在梅花林中傳授自己劍法,劍光過處,白衣翩然,散花如雨……卻已恍若隔世!何晏之不覺悲從中來,胸口一陣發痛:難道今夜自己真要命喪於此?難道今生再難見楊瓊一麵了麽?
轉瞬之間,狼群又攻了上來,何晏之揮舞長劍,仰發出一聲長嘯,那聲音穿過叢林,久久回蕩在山野之間,他覺得有一股本能的力量在身體裏鼓動著,仿佛自己生就應該甲騎金戈,鐵馬彎弓。
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何晏之的頭腦中隻剩下楊瓊傳授的劍法。瓊花碎玉劍法本是楊與沈碧秋兩情相悅時所創,劍招之中兩情繾卷,空靈有餘,卻略顯殺氣不足。然而,此時的何晏之像是被鮮血和殺戮所蠱惑,劍招在他的手上千變萬化,一把長劍竟像是活了一般,密不透風的劍光圍繞著三人,野狼卻被一一砍殺。刹那間,何晏之若有所悟,陡然明白了楊瓊當日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究竟是何意,山派劍法的精要原來盡在這變化之中。
一場鏖戰,狼群死傷大半,何晏之身上也被野狼傷了好幾處,尤其是曾經受過傷的左肩,肩頭又被野狼咬了一口,皮肉外翻,傷口極是駭人。漸漸地,狼群之中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嚎叫,隨之,剩下的野狼不再圍著三人,而是掉轉頭向叢林深處奔去,一邊奔逃,一邊仍舊不住地哀嚎,仿佛是在告訴其他尚未過來的野狼們,此地危險,速速離去。
何晏之站在一片野狼的屍體中間,整個人仿佛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一般。他用劍拄著地,勉力支撐著自己,緩緩回過頭,但見君家姊弟正顫抖著抱作一團,低聲嚅囁著道:“恩公……”
何晏之微微喘著氣,不出話來,隻是默默地向二人伸出手,那少女也顧不得何晏之身上的血汙,忙跑過來扶住他的手,道:“恩公,你沒事吧?”少年也奔過來,扶住何晏之的另一側,忍不住又嚎啕大哭起來。
何晏之搖了搖頭,低低道:“快走!”
三人相互攙扶著,咬著牙翻過了兩座山嶺,終於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雁蒙山麓。此時光漸漸放亮,何晏之卻已經疲憊不堪,隻是勉力支撐著。他見數十米開外便是官道,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轉身對君家姊弟二人道:“先尋一處歇腳的地方,再打聽如何回你們家罷。”
少女點了點頭,身邊的少年卻大聲呼喊起來:“嚴叔叔!嚴叔叔!”他喜形於色,拉了拉少女的袖子,“姊姊!你看!那邊不是嚴叔叔嗎?他正帶著人在找咱們呢!”著,他欣喜若狂地奔了過去,口中直呼,“嚴叔叔!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才跑出幾步,卻被絆了一跤,此刻他也顧不得疼痛,又爬了起來,眼中卻閃著光,嘶聲道,“嚴叔叔,我是嘉樹,我和姊姊在這裏!”
不遠處的官道上站著一群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頭戴綸巾,手中正拿著一張畫像問詢著過往的行人,乍聽見君嘉樹的喊聲,不覺一愣,抬起頭來,卻見一個身上滿是血汙的少年正向這邊狂奔而來。他先是一怔,待少年跑到麵前,才認出正是主人,不由悲喜交加,也顧不得對方身上的血跡,一把抱住少年,老淚縱橫道:“少爺,可憐見,老奴終於找到你了。”
兩人抱頭痛哭,少年抹了抹眼淚,轉過身去,見少女扶著何晏之已經走了過來,便道:“嚴叔叔!是這位義士救了我和姊姊,若是沒有他,我們昨晚便已經死了!”
少女亦衝著那老仆哭泣道:“嚴叔……”她泣不成聲,哽咽無言。
老仆看了看何晏之,又看了看少女,隻見自家姐雲鬢散亂,衣衫不整,裙裾上血跡斑斑,連衣袖上也染了血漬,狼狽不堪,卻仍然扶著何晏之,不覺深深皺起了眉頭。他拱了拱手,對何晏之道:“這位義士,在下嚴福,多謝義士救了我家公子和姐。”
何晏之笑了笑:“路見不平,故而拔刀相助,老伯無須多禮。”
嚴福卻對少女道:“老奴這就去喚轎子來,姐先上轎吧。”話間,目光卻落在少女的手上。少女此刻才覺出不妥,不禁紅了臉,連忙放開了何晏之,以袖掩麵,低低“嗯”了一聲。
嚴福見何晏之渾身是血,又道:“義士傷得不輕啊,請隨在下到府上香湯沐浴,把脈療傷,歇息幾日。在下稟明老爺,再安排車馬送義士一程。不知義士意下如何?”
何晏之此時實在是力不從心,身上的傷口都在叫囂著疼痛,便點了點頭,拱手道:“如此,叨擾老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