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名節

  兩頂軟轎很快便到了。那嚴福見何晏之傷勢頗重,便讓君家兩姊弟同坐一頂轎子,著人扶著何晏之上了另一頂轎子。何晏之此刻已經精疲力竭,一句話也不出來,便也不推辭,一挨著軟榻,整個人便如散了骨架般癱倒了。他頭痛欲裂,身上更是無處不痛,傷口的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滲著,整整一日一夜未曾休息,也沒有什麽果腹的食物,饑寒難耐,隨著轎子的一路顛簸,何晏之覺得自己的神識都快渙散了。


  渾渾噩噩之中,終於到了君家的宅院。轎子停在了院中,何晏之掙紮著想從轎中下來,試了幾次卻根本起不了身。隻聽到院子裏有男男女女哭作一團,他心中暗想,應該是君家姊弟已然同親人團聚,便長出了一口氣,心中不覺如釋重負。


  有人拉開了轎簾,何晏之覺得眼前人影重重,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壯士舍身救了老夫的一雙兒女,實乃君家的大恩人。在下君文衍,拜謝壯士。”


  何晏之勉力搖了搖頭,低聲道了句:“閣下勿須多禮。”


  對方又道:“壯士像是傷得不清呀。”他喚了幾聲“來人”,又道,“你們幾個扶恩公到後院休息,好生伺候。嚴福,你快去鎮上的回春堂找林大夫來給恩公看看傷勢!”


  隨之便是一陣喧嘩的人聲。混亂之中,何晏之隻覺得眼前朦朦朧朧的一片,很多人在自己身邊環繞著,嘈雜的聲音包圍著自己。又接著,他感覺到轎子又被抬了起來,頭腦裏嗡嗡作響,意識也漸漸模糊了。


  待他醒來時,已經身處於一處安靜的院落,室內焚著香,身下是嶄新的被褥,身上綁著厚厚的繃帶,幾處傷得重的傷口都已經止了血,隻是還不時地鈍痛著。他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想坐起身來,但是渾身上下猶如被抽去了力氣,連轉個身都顯得勉強。何晏之長歎了一聲,心裏麵卻是焦躁不安,眼下雖然躲過了秦玉的追蹤,但是前途渺茫,而今不知身處何地,亦不知何時才能夠重新回到陳州,念及此間種種,不覺愁從中來。


  有人打開門走了進來,何晏之側過臉去一看,隻見那夜的少年君嘉樹正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他乍一見到何晏之正看著自己,不覺喜上眉梢,欣喜不已地道:“恩公!你可醒來啦!”著,便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何晏之的肩頭,自顧自地道,“恩公!你終於醒了!爹爹整日裏是我連累了恩公,我每夜都在禱告老爺,祈求恩公快快醒來,早日康複!”


  何晏之被他搖晃得深疼,不覺皺了眉,卻又不忍拂了對方的好意,勉強笑道:“多謝兄弟為在下祈福。”


  君嘉樹雙手合十,望空拜了一拜,道:“還要多謝林大夫妙手回春。”少年興奮不已地搓了搓手,“恩公先好生休息著,我這便告訴父親去!”


  入夜的君府中極是靜謐。初秋的夜風帶著一抹微涼,伴著草叢之中的蟋蟀輕鳴,吹進了少女的閨房,輕輕搖曳著桌台上的燭火。少女坐在桌前,借著燭光細細繡著一副鞋麵,栩栩如生的蓮花在她的飛針走線下漸漸展露出豔麗的色澤,就連那水波的微瀾都被勾勒得生動而靈秀。少女正繡得入神,房門口有婦人喚道:“巧兒,可睡了麽?”


  少女應了一聲,步走上前去打開了房門,一位中年婦人走了進來,握著少女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她望了一眼桌上的繡品,唇邊不覺綻露出一抹笑意來:“我兒的針線越發漲進了。”


  少女有些抱赧地低下頭:“母親誇獎了。”


  婦人慈愛地看著少女嬌羞的模樣,漸漸卻收了笑容,愁雲爬上了眉頭,不覺深深歎了一口氣。


  少女詫異道:“母親何事苦惱?”


  婦人欲言又止,終於低聲道:“巧兒,那一夜,那個救了你們的義士,可曾透露過他的籍貫生平嗎?”


  少女搖了搖頭:“我們那時都隻想著逃命,並不曾多過什麽話。”


  婦人憐愛地摸了摸女兒的秀發:“那位義士前日裏終於醒過來了。過幾你爹爹便會宴請他,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少女的眼睛一亮,喜道:“恩公終於轉好了嗎?”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朝著皎潔的月光拜了拜,輕聲道:“感謝上蒼垂憐,但求恩公身體康健。”


  婦人目光幽深地望著少女的背影,道:“巧兒,你可中意此人?”


  少女轉過臉來,神色訝然:“母親此言何意?”她已經覺出婦人話中的深意,不由地臉色一變,緊咬著下唇,許久,方低著頭聲道,“自古終身大事,當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母的決定,孩兒不敢置喙。”


  婦人道:“隻是,而今我們尚不知此人的籍貫身世,家住哪裏,以何營生,更不知他是否婚配。明日你爹席間問他,總怕他萬一有所隱瞞,便是將我兒推入了火坑。”她起身握住了少女的手,“我本想先問問你和嘉樹,那日裏可曾聽他過什麽,你爹和我心中也好先有個準備。”


  少女搖了搖頭,神色頗有些失魂落魄,低聲道:“隻是聽他起,姓楊名舟,燕京人士。至於其他,恩公並未提及。”


  婦人歎了口氣:“巧兒,此事本不該如此倉促,然而如今你爹也是無法啊。”她眼圈微微泛紅,忍不住落下淚來,抱著女兒哭道,“我兒怎如此命苦!如今你失了名節,除了委身於他,別無他法啊!就算是他家中已經有了妻室,也隻能委屈我兒嫁他為妾。”


  少女掩麵而泣:“母親,可是孩兒並未失節,孩兒是清白的。”


  婦人含淚道:“巧兒你怎如此真!即便是那夜你從強盜手中全身而逃,你也是被強梁擄去了啊,還能有甚麽名節!如今,此事已經傳遍了雁東,你就算是跳進黃河,也是洗不清的!更何況,你與那楊恩公相處了一整夜,那在官道之上,又有多少人都看到了?若是眼下楊恩公能夠娶你,無論是為妻為妾,我們君家的顏麵尚能有所挽回。如若不然,君家的門楣便要被你敗壞了,你爹和我又如何去麵對君家的列祖列宗!”


  少女淚流如注,喃喃道:“是孩兒不孝,叫爹娘傷心。”


  婦人見少女如此傷心,更是心痛不已,又道:“巧兒,老人有句話,乞巧之日生的女兒命不好,果然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少女哽咽著點了點頭:“女兒明白。”


  婦人幽幽地看著她:“對女人而言,名節比命重要得多,失了名節,便是生不如死啊。巧兒,千怨萬怨,隻怨你生來命苦。如今,但願那楊恩公能夠痛痛快快答應親事。你隨他去了燕京,便不要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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