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晨早起,神情氣爽。小止一向自認為起床算早的,哪知洗漱完畢後,推門便看到卓連季已站在中庭等候。
山寺清晨薄薄的霧氣彌漫,少年轉身朝著她微笑,一切看起來如畫中夢境一般,難以分辨。
“早啊。”卓連季遠遠地朝她揮了揮手。
“早。”小止楞出了神,喃喃回了一句。
“走吧,山奈哥已經都安排好了。”
院牆外的老槐樹下,何山奈牽著馬候在那裏。隻等兩個人依次跳上了車坐穩後,馬車緩緩啟動。
車廂內的小宴幾上擺著幾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和一壺剛沏好的熱茶,小止不得不感歎於何山奈的心思細膩。
“今日怎會起身這麽早?”小止接過卓連季遞過來的包子,大口咬了下去,是牛肉餡兒的。包子外皮柔軟,肉質鮮嫩,湯汁甜美,絕對的好滋味。
“第一次出遠門,自然是興奮地不行。我想親眼看看小止長大的地方。”卓連季伸手拿了一個包子,掀開布簾遞給了何山奈。
“這次絕對讓你長見識。”小止一想到自己已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顆心瞬時雀躍起來。“我們那兒山上有好多好玩的事情,什麽下河捉魚摸蝦,上樹捉鳥掏蛋都是我最在行的,包教包會。”
“小止你是走過這條路的,那我們大概什麽時辰能到?”卓連季聽小止說得開心,自己也恨不得立馬就能到達蒙頂山。
“正常的話一天就到了,我們今日出發如此之早,早飯也是在車上解決,估計太陽落山前是肯定能到的了。”小止想到那日同靳楚兩人快馬加鞭行了大半日便到了錦官城。雖然馬車比不得單槍匹馬來得快,但也不會慢到哪裏去,一天的時間想必已是綽綽有餘了。
小止支起上身,掀開窗簾,探頭向外望。馬車此時行進到了一個鄉鎮集市街道。正值早市,街麵上人群熙熙攘攘,馬車的速度一下子降了下來。
“這條街叫做罍街,離妙圓塔院不遠,出了名的熱鬧。來塔院進香的善男信女大多都會來此處逛上一逛。因此方圓十幾裏內的農戶都會把自家種的菜啊,養的家禽啊,砍的薪柴啊什麽都拿來集市上賣。”卓連季靠在旁邊陪著小止看得一頭是勁。“前幾年來的時候,山奈哥都會帶我來集市上逛上一逛。今日若不是著急趕路咱們定可以好好玩上一玩兒。”
“是哦。”小止望著熱鬧的街市心裏癢的不行。但一想到自己有要事在身,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反而轉過去安慰起了卓連季,“沒事,來日方長,下次你可一定要好好陪我逛逛這裏。”
“一言為定!”卓連季爽快地答應了。
馬車晃晃悠悠出了集市,速度立馬快了起來。接下來的一路上隻聽到馬蹄咯噔咯噔的聲音和何山奈不時揮舞馬鞭的聲音。車廂內的兩個人滿腹心事,相顧無言。
正午時分,馬車路過一個村口小店,何山奈便下車買了些饅頭和牛肉遞了進來。小止向來不矯情,熱乎乎的饅頭夾著鹵製牛肉,吃得噴香。卓連季也學著她的樣子吃了大半個饅頭。一行人就這樣緊趕慢趕,終於在日落時分來到了蒙頂山腳下。
馬車沿著蜿蜒曲折的盤山小路緩慢行進,小止覺得隨著馬車上上下下的顛簸,自己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的。她突然覺得很是不安,伸手去抓住了身旁的一隻手。
這隻手骨節分明,透著些許的涼意。卓連季見她這副模樣,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將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他隱約感到手心裏這雙小手在輕微地顫抖著。
鬱鬱蔥蔥的山間樹林中一片昏暗,歸林的鳥兒飛過,發出聒噪的聲音。何山奈點燃了一隻火把,勉強可以照亮前路。
“到了。”小止的心猛地一顫。
“走吧。”卓連季感到手心已經濡濕,抓著小止的手緊了又緊。
山腰間的一大片平坦空地上坐落著附近唯一的一所寺廟——邊福寺。以前的它雖有些簡陋破敗之感,但在小止看來卻是最溫馨的所在。而如今眼前的一片廢墟,讓人看了著實震驚。寺廟的舊址上散落著斷壁殘垣,燒的發黑的焦炭胡亂散落在地上,烏壓壓的一片。一切都已是麵目全非,唯有入門處的幾級石階記錄著往事熟悉的一幕。
小止漠然地鬆開了那雙緊握的雙手,艱難地挪著步子,走上石階,站在廢墟之上。
“師父,師叔,空行,你們在哪裏,不要丟下小止一人!”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憋在胸口的情緒一下子發泄了出來,淚水奪眶而出。一股無力地感覺襲來,她癱倒在了地上。
卓連季趕忙上前去攙扶,仍聽到她不斷地喃喃自語,“不要丟下她,不要丟下她……”
“小止,小止,還有我在,沒有人要丟下你。”卓連季搖著她瘦弱的肩膀,這樣的小止讓他很是擔心。
小止滿臉淚水,傷心到麻木。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隨著一場大火消逝的幹幹淨淨,仿佛之前的種種都像是一場夢,從未真正的發生過。自己依舊孑然一身地漂泊在茫茫人世間。可是那些美好的記憶仍在,師父師叔和空行的音容笑貌那樣清晰地浮現在麵前,她不願也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在人世間蒸發。當日匆匆一別,甚至都沒有機會道一聲珍重。
“小止,回去吧。”卓連季不忍她難過,想要盡早帶她離開這片傷心地。他吃力地想要扶起渾身無力的小止,何山奈見狀趕忙上前攙住了她。三人緩慢走向門外。
“喵。”黑暗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貓叫。小止一下子回過神來,轉身朝著廢墟跑去。
何山奈舉著火把跟了上去,最終在一處斷裂牆壁的縫隙中找到了一隻幹枯瘦弱,毛發已經粘連在一起的大貓。縫隙中有一股食物發餿的味道,原是幾個角黍。沒想到正是小止當日留在桌上備給鳶兒姨的角黍救了小白一命。
“小白!”小止趕忙跪倒在地上,俯下身去,伸手將大貓從縫隙中掏了出來。往日裏胖乎乎的肥貓如今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頭,後腿被燒得血肉模糊。
小止見它如此模樣,忍不住又抱著大聲哭了起來,“小白,他們都不要我們了,怎麽辦。”
“喵嗚。”懷中的小白嗚咽了一聲,一雙大眼睛裏寫滿了委屈。
“小止,咱們趕緊下山給小白包紮,它看起來情況不好。”卓連季在一旁提醒道。
“對,對。”看著懷中的小白呼吸微弱,小止不敢耽誤片刻。小白是唯一留下來的親人,她不準許它有事。
三人行色匆匆地下了山,投宿在山下街市上唯一的一家客棧。
何山奈去藥房買了專治燒傷的藥膏,又讓小二送了一盤牛肉上來。小白餓了不少天,吃得狼吐虎咽。小止在一旁看得又是淚水漣漣。
吃完牛肉,小止將小白渾身上下細心擦洗了一遍,又找店家討來一杯清酒,將小白的後腿燒傷處擦拭消毒,仔細敷上何山奈買的膏藥。
忙完這一切,小白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小止起身將它放在床頭,小白伸了一個懶腰,複又蜷縮起身子,美美地睡去了。
小止伸手抓了抓它頭上略帶潮氣的絨毛,轉身收拾好桌上的一片狼藉便下了樓。
一樓大堂裏,卓連季撿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同何山奈在那裏已經等候多時了。
“小二,上菜吧。”何山奈抬頭看到小止,大聲吩咐店家上菜。
小止挪步到卓連季身旁的位子上坐下,仍是一臉的愁容。
“餓了吧,我點了幾道炒菜,待會吃了就歇息吧。”
小止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小止?”卓連季試探性的說道,“有個問題不知我當不當問?”
小止抬頭看著他,“但說無妨。”
卓連季低了想了一下,說道:“你那日被靳楚截了來,之前就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嗎?”
“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小止也顧不得再避諱些什麽了,反正自己現在一頭漿糊,還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想辦法。
“那日,我同空行一起背著師父偷跑出去看賽龍舟,等我們回到寺廟時就看到靳楚他們已經候在那裏,並未見到師父和師叔。靳楚他們一見我們二話不說就殺了過來,這時半路衝出來兩個人。”
“這二人你可認識?”
“嗯,是鎮上陳家鏢局的鏢頭和他的兒子。”小止猛然想起來了什麽,“對了,我們可以去找陳鏢頭,他肯定知道其中的原因。”
這時客棧小二端著食盤,打著哈欠從後廚走上前來。四個應季炒菜,一盆米飯擺滿了桌子。
“小二哥。”卓連季叫住了準備離開的小二。
“客官什麽吩咐。”小二轉過頭來。
“你可知曉這鎮上有座陳家鏢局。”
“大名鼎鼎的陳家鏢局,這誰會不曉得。”小二端詳著麵前一身富家少爺打扮的少年,問道,“不知客官打聽陳家鏢局所謂何事?”
“家父與陳鏢頭一向交好,我今日路過此處,自當上門拜訪。”
“這可不湊巧。”小二一臉的惋惜,“大約一個月前,陳家一家老小幾十口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無人知曉他們去了何處。官府起初還以為是被歹人滅了門,探案的人還翻進去瞧了,並未見任何打鬥的痕跡,也不見屍首。整個宅邸大件物品絲毫未動,隻帶了些金銀細軟上路。現在整個鎮上都在傳說是陳家惹上了什麽大事,不得已才悄悄出逃,但直到今日也未見有什麽債主上門。此事也被越傳越懸乎了。”
“小二哥所說當真?”小止上前拽住了小二的衣袖,不敢相信唯一的線索就這樣斷了。
“我騙你做甚,不信的話,出門左拐走個兩百來米就是陳家大宅,你自己去瞧個明白。”小二見這小丫頭硬是拽著自己不撒手,急了起來。
卓連季趕忙上前來掰開了小止的手,連連道歉,“不好意思,我家妹妹自幼與陳家夫人感情深厚,一聽此事心中著急,多有失態。”
何山奈從懷中掏出了幾塊碎銀遞給店家小二。小二見狀堆起了笑臉,“不妨事,不妨事,客官慢用,有事您吩咐。”
何山奈擺了擺手,店家小二頗為得意地回了後廚。
“我想去看看。”轉過頭來小止眼中忍不住又泛上一層淚。
“嗯,好。明日我們出發從陳家路過,到時帶你進去看看。”卓連季深知小止除非親眼看到,否則萬萬斷不了繼續尋找的念頭。“現在,乖乖吃完飯睡覺。”
“嗯。”小止點了點頭。
卓連季起身盛了一碗飯,又夾了些菜鋪在上麵,遞給小止。
小止接過碗筷,大口地扒進嘴裏,完全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她終於懂了什麽叫如同嚼蠟。勉強吃了兩口,便再也沒了吃下去的欲望。
“我先上去了,你們慢慢吃。”不等桌上二人說話,她便跑著上了樓。
卓連季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少爺,這可是趟渾水。”坐在一旁的何山奈終於開了口。
“無妨,明日你帶小止進陳家大宅看了,想必她也死了心,不會深究下去。”卓連季說話間神情一片淡然,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是。”
客棧二樓靠右頂裏間的客房中,黑暗中傳來輕微的呼嚕呼嚕的聲音。睡塌上,小止抱著熟睡的小白,仰麵躺著。她眼神直直地看著窗外高懸的朗月,直至感到酸澀淚水劃過臉頰。
“師父,師叔,空行,你們在哪裏?”喃喃細語被吞噬在漫無邊際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