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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正在街上走,沈書頗有些心不在焉,主要是擔心如今滁陽的光景。原本投張士誠,既是紀逐鳶自己的打算,沈書也是斟酌過的。


  原因有仨:第一,張士誠小名張九四,曾是一名鹽販,帶著三個弟弟及李伯升等親朋好友,聯絡膽大的鹽丁舉事。可以說張士誠對鹽民有情感,讓沈書感到向他投誠比較安全。第二,周軍在外名聲不錯,不至於殘暴對待降兵。第三則十分務實,那便是當時去高郵最近,沈書跟紀逐鳶沒馬可騎,要去別的地方,少也得有十天半個月的沿街乞食。


  若是豐年也罷,近年黃河泛濫,天災不斷,各地又多遇龍見。自己生病,紀逐鳶也不過是個幹瘦的青年人,拖著個病秧子,便要找地方做工也異常艱難。


  進入高郵之後,一切比沈書意料中更加順利。


  張士誠在高郵稱王後,尊儒重教,多設縣學。然則離開濱海後一路輾轉而來,沈書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刻地體會到在亂世之中不能打是多致命的一個缺陷。光會讀書在這年頭等科考一等便不知要多少年,如他爹,考上了卻沒有等到做官的機會,便隻能在鄉裏做一名教書先生。


  沈書並不覺得教書育人有何不好,隻是現如今江南士人或者在官場遭到排擠,或者辭官返鄉避世隱居。


  欲王者皆效仿古人三顧茅廬,舉事的多是小民出身,如張士誠向來是不吝金銀錢財,隻求名士出山。


  沈書自己還無功名在身,到高郵後也算受到禮遇,全仰賴張士誠對文人的態度,上行下效。


  如今想來,高郵便是一個安樂窩,真的在高郵安定下來,自己興許能通過層層考驗,等機會也許在天佑一樣會開科考取士,無非是做文官。而紀逐鳶從來是他爹拿著藤條追也坐不下來好好念書的人,讓他念書,他就上樹。


  最好的結果就是像高榮珪,疆場廝殺,立下戰功,做一員武將。無論哪一條路,他們都會成為大周的馬前卒。


  比起土生土長在高郵的舒原,沈書對那片土地沒有特殊的情感。於他而言,同家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父母在家就在,現在沒有了父母,紀逐鳶在哪,哪裏就是他的家。


  去滁陽也不錯,對父母俱已不在的他們而言,無論是高郵還是滁陽,無論張士誠還是郭子興都是一樣。


  紀逐鳶若有所覺,轉頭看見沈書正看他,便把手遞過去,讓他牽著。


  沈書鬆鬆地抓著紀逐鳶的手指,就在這時,一隊十數人的馬隊衝將過來,激揚起滿街塵土。


  紀逐鳶把沈書手臂抓著一帶,側身拿背對著街,將沈書的頭按在懷中。片刻後,紀逐鳶鬆開手。


  沈書望向那隊人馬的背影,心中一凜:“元軍。”他們所穿的軍服和為首頭領的鎧甲,甚至膘肥體壯的戰馬臀部的徽記,都充分說明了高人一等的身份,不僅是元軍,還是主力部隊。


  沈書催促高榮珪快些,街麵上開門做生意的店鋪不到一半,許多人衣衫襤褸地坐在沒有開門的鋪麵門口,背靠在木排門上。


  沈書一個人就提了二十張麵餅,他們買光了鎮上燒餅鋪裏各式各樣易於保存的餅,幸而臘月在即,天氣本就寒冷,不怕還沒吃完就酸臭腐敗。


  一間鋪子門檻上坐著包頭巾的女人,似乎是藍色的碎花頭巾,已髒汙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沈書被她懷裏的孩子吸引了注意,才看一眼,他趕忙把視線挪開。


  婦人敞開本就沒有係緊的衣帶,讓孩子伏在她的胸脯上進食。


  紀逐鳶奇怪地循著沈書的眼神一看,登時也是滿麵通紅扭過頭。


  旁邊開著的一間鋪子門口,掌櫃斜靠在門邊上打盹,沈書見他鋪麵上擺出許多炸魚、炸藕一類裹了麵衣的小食,花一個銅錢買了一大包炸藕,捎帶著叫老板舍了些油紙。


  婦人喂完孩子,顧不上留意四周,將衣襟拉攏起來,一隻手輕輕拍一臉饜足的孩子,她愣了愣神,用食指拭去孩子嘴邊乳白色的痕跡。


  “大嬸。”


  婦人不確定是叫她,那聲音又叫了兩次,她抬頭見到和顏悅色的一個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煞是好看,頭臉收拾得整整齊齊。婦人頓時便有些局促,不知應不應該起身行禮。


  “你坐著,坐著。”沈書忙道,把油紙包遞過去給她。


  婦人滿臉通紅,連連擺手表示不要。


  “買多了。”沈書扭頭,正好高榮珪他們回來,個個都提著滿滿當當紮成一掛的幹麵餅或是綠葉包的糍粑團。


  婦人見此狀,才千恩萬謝地接過油紙包。除了多謝她不知道該說什麽,神色顯得焦灼。


  “這裏還有幾個銅錢,你拿著,不要餓肚子。”沈書看了一眼她懷裏的孩子,“找個什麽事做,幫人縫補也好漿洗也好,想辦法活下去。”


  高榮珪哎了一聲,沈書把買幹糧沒用完的銅錢全拿走給那女人。沈書一聲告辭,就帶著紀逐鳶先走。


  高榮珪站著沒動。


  “老大,走了。”韋斌催促道,“別做傻事啊。”他一隻手推著高榮珪的腰,高榮珪歎了口氣,跟上沈書。


  誰也沒見,落在最後的王巍清,把身上最後一點碎銀塊都給了那婦人。


  婦人張了張嘴。


  隻見到那長相平凡甚至有些醜的男人豎起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她噤聲,起身走了。飛揚的塵土漸漸平靜,日光把王巍清的影子拉長在地上,婦人怔怔看著,她把錢藏好,抱起孩子,踉踉蹌蹌追了一截,幾個男人顯然比她走得快,沒跟多一會便不見他們的蹤跡。


  她低頭看了看懷裏睡的正香的嬰孩,把通紅滾燙的臉貼到孩子臉上,抬頭,嬰兒柔嫩的肌膚上沾了些許濕意,迎著日光閃爍微芒。


  一眾人等就在客店隨意吃了些午飯,各自都有些神思不屬。


  沈書倒是吃得開心,上一趟街想明白今後怎麽辦,眼下便先跟穆華林走,要勤加學習,把身體底子搞紮實。


  “二少爺,你已經吃了兩碗飯,兩張餅,還喝了一碗酸湯。”高榮珪真是想不通沈書這麽小個身板,到底怎麽把這麽多東西塞進肚子裏的,不會炸嗎?


  “既然叫少爺,就要懂規矩。”紀逐鳶冷道,“你一個隨從,管得著少爺吃多少?”


  “你……”韋斌這就要摔筷子,被高榮珪用筷子按住他的筷子。


  高榮珪邪性地一笑:“少爺說得是,小的冒犯了。”


  不過沈書隨即打了個嗝兒,確實也吃不下了。今天中午能吃一頓飽飯,下一頓飽飯還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一旦開始趕路,搞不好要在荒郊野外睡覺,隨便找個山洞樹林什麽的蔽體,不多吃點怎麽有力氣。


  沈書也發現,高榮珪這人就是嘴欠點,尤其喜歡逗他們兩兄弟。但花力氣的活他總是搶在前麵,從不端千夫長的架子。


  原本沈書尋思著,無論怎樣高榮珪是掌管過兵馬的人,一時半會也許不能真就屈居穆華林之下。


  事實卻是,高榮珪收了穆華林的錢,好像真就拿人手軟地服氣了。他識時務的速度叫人驚歎,沈書幾乎一路都在觀察他。


  每當高榮珪發現沈書在看他,便要整肅儀容,一手扶著後腦勺毛躁的頭發,朝沈書吹口哨。


  他一吹口哨紀逐鳶就心裏毛躁,每個時辰裏高榮珪總要把紀逐鳶惹毛兩三回,逼著紀逐鳶跟他比劃。真動起手來,紀逐鳶不是高榮珪的對手,韋斌愛看熱鬧,總在一旁起哄。這麽比劃了幾次,紀逐鳶冷靜下來,觀察高榮珪的一招一式。


  連高榮珪都有些意外,紀逐鳶模仿能力和記憶很強,你來我往的劃掌數次,紀逐鳶竟能反其道而行之,改換高榮珪出掌的順序,幾度直切他的胸膛。


  休息時高榮珪朝韋斌挑釁地揚眉:老子是不是眼光不錯?

  韋斌看紀逐鳶的眼神愈發陰沉,但他本就臉黑,誰也沒有察覺他的敵意。


  入夜前最後一次歇腳,是在一片茂密的山林裏,隱約能聽見水聲,他們是沿河而行。


  穆華林打算碰上撐船的就先過河,從半山腰裏把頭探出些許,便能看見群山夾抱著這條寬足有十丈餘的大河,河水碧藍,兩岸裸露出前灘,足見若不是枯水期,這條河會更加廣闊壯麗。


  兩岸山林裏鳥叫不絕,不時有難以分辨的動物叫聲傳出,有穆華林同路,沈書不感到害怕。


  坐下來歇腳時,他把草鞋脫下來,腳底和指頭上的水泡已經以為踩破而黏軟成一片。穆華林掏藥給他,沈書忙道:“不用這個。”


  “先用。”穆華林不心疼藥材。


  沈書再次拒絕,舉目四眺,天色已十分昏暗,突然他眼睛一亮,一叢新綠俏生生地舒展在石壁上。


  “哥。”


  “停,等一下再揍你。”汗水把紀逐鳶的頭發全打濕,他隨手抹了一把臉,走過來,一看到沈書的腳就無語了。


  “這怎麽能走?就知道沒法帶著你走遠路。”紀逐鳶抱怨兩句,蹲在沈書跟前,用手握住他的腳,正在看時,聽見沈書說,“你把那個,就上麵那個細細卷卷的,像龍爪手的,顏色碧綠鮮豔,葉子小小碎碎沿莖幹伸開那個,一蓬一蓬的看見沒?”


  “嗯,要那個?”紀逐鳶用布纏在手腳上,一提一縱,踩著岩層淺淺的石片,壁虎一般貼在石壁上向上挪動。靠近時,紀逐鳶放緩了動作,格外小心起來,手握住那一蓬近乎滿掌的草藥連土帶根拔出。


  “拿到了!”


  紀逐鳶聽到沈書的叫聲,腳底一滑,還好他反應迅速,右腳飛快踏上東側另外一塊突出的石頭。


  “哥你小心點,慢慢下來不著急。”


  “這是什麽?”高榮珪蹲在旁邊如同一頭嗅覺靈敏的大狗,搶過來小指那麽點兒草藥,隻覺得這玩意兒長得像是舒展的羽毛,葉條如同縮小的鬆柏,卻又不如柏葉細小如砂礫,更不似鬆針纖長。


  “還魂草。”沈書讓紀逐鳶收起來,他齜牙咧嘴地把草鞋重新穿上,頓時疼得一腦門都是汗。


  紀逐鳶問穆華林要了個布袋,裝好草藥,沈書說等找到地方落腳,這得炙過再用。


  高榮珪帶著兩個手下,聽從穆華林的命令,去探了個哨,在山腰裏找到一處獵戶進山時過夜用的小屋。


  一行人就在這裏歇腳,屋裏還有舔缸底的一點米。紀逐鳶看了一眼,便把蓋子放回原處,檢視小屋裏還有幹柴,可以燒鍋。


  “燒什麽,沒水。”高榮珪屋前屋後都看過了,給獵人歇腳的小屋,沒有圍成院落,周圍也沒有水缸,要用水得上山或者下山去取水。


  外麵天已經黑透,穆華林決定還是不要分開,所有人隨便吃了點餅。


  紀逐鳶在灶台後麵積滿煙垢的一個木櫃裏找到些許作料,醋、鹽、糖一類,都刮得見了底。他小心翼翼取出一碟油,聞了一下,是菜油。就照沈書路上說的,就著灶台生火,不敢把火燒得太旺,以免直接就糊了。


  炒製了一會,整座小屋裏溫度升高,驅趕走夜晚的寒冷。


  王巍清靠在門邊,取出短笛,以拇指擦拭了一下,放在唇邊。


  悠揚的笛聲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沈書不會這個,他手指輕輕彈動,王巍清吹的曲子他沒有聽過,但十分好聽,柔軟、低回,仿佛含著無盡思念。


  高榮珪與韋斌自覺各自從包袱裏拿出薄毯鋪在地上,人躺上去,就地一滾,便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都不要睡得太沉。”穆華林的聲音響起。


  已經閉上眼睛的高榮珪突然睜開眼。穆華林說話絕不會無的放矢。高榮珪警惕地屏息聽了半刻,慵懶地閉上眼睛,勾起嘴角:“能有什麽事,不是有老爺在?”


  “留一個人醒著,一個時辰換一次。”穆華林分配了一下,王巍清自告奮勇,於是按照王巍清、高榮珪、韋斌、紀逐鳶,穆華林自己的順序一人一個時辰地守。


  “那我呢?”沈書道,“我身手不行,但我可以叫醒你們。”


  穆華林看了一眼他的腳,說:“以後吧。”


  沈書就不再堅持,他們六個人一起行動,總要有一個能一錘定音的人,才能凝聚起來。穆華林出錢,年紀比他們都長,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上完藥之後,紀逐鳶把柔軟的幹草從灶台旁抱過來,於地上厚厚鋪了一層,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上麵。


  “快睡。”紀逐鳶先躺下,然後讓沈書躺在自己臂彎裏,扯過薄毯,那毯子聊勝於無,紀逐鳶一條腿壓著沈書的腿,用火爐一樣的身體給沈書取暖。


  沈書太累了,幾乎一粘到紀逐鳶的胸膛便睡著了。紀逐鳶發現倚在門邊的王巍清在看他,他也看了王巍清一眼,王巍清立刻移開視線,在袖子上擦了擦短笛,放回腰間帶中裹著。


  星月滿天,幽暗叢林裏的獸吼若隱若現,聽起來十分遠,下一聲卻又似乎近在耳邊。


  夜晚使得萬物沉靜安睡,也為見不得光的人和獸提供最好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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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見(xian)四聲,指龍在人間出現,一般而言暗示君王不當位,或是朝代即將顛覆的噩兆。可能是古人對無法解釋的天氣現象做出的猜想,也有一些是出於形勢需要,古書記錄未必是真,但給予人類一些奇幻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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