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後半夜高榮珪把韋斌叫醒,自己重新去地上睡,韋斌一臉毛躁地起來,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頭發,訕訕地對高榮珪做嘴型:根本不用守。
高榮珪擺手示意他廢話少說,用手指門邊,讓他過去門後靠坐,別睡著了。
經過兩兄弟身邊,韋斌低頭看了一眼。
紀逐鳶突然睜開眼,嚇得韋斌嘴唇囁嚅仿佛在嘀咕什麽,但立刻走開了。
紀逐鳶感受到高榮珪的視線,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高榮珪以拇指按住嘴角一抹,笑意帶著說不出的邪性。
這讓紀逐鳶後脖子的皮膚都繃緊了,他總覺得高榮珪一肚子壞水。紀逐鳶眉頭皺起來,低頭看沈書,沈書睡著以後像個八爪魚似的掛在他身上,頭臉埋在紀逐鳶的脖子裏,呼吸濕熱,姿勢近乎親密無間。
見他睡得臉孔發紅,細密烏黑的睫毛隨呼吸輕輕顫動。紀逐鳶便覺被土撥鼠爪子在心上輕輕撓了一下。
紀逐鳶對沈書的睫毛輕輕嗬氣。
沈書覺得癢,把露在外麵的半張臉也埋進紀逐鳶的脖子裏,雙手把紀逐鳶抱得更緊,一條腿跨在紀逐鳶的腰上,不斷與他摩擦,像一隻樹袋熊在樹幹上沒命地蹭。
這下紀逐鳶突然變了臉色,不自在極了地想把沈書從身上扯下來。
隻露出一個頭的高榮珪,還在看這邊。
紀逐鳶忙把眼睛閉上裝睡,他脖子上俱是汗水,被子裏也濕了一片,窘得滿臉滿脖子通紅。
得在天亮前,趁自己守衛眾人的時候把褲子換了……
紀逐鳶的手在被子裏探到沈書腿上摸了一下,露出萬幸的表情。
高榮珪拿薄毯把嘴按住,雙肩不停聳動。
穆華林睡在屋裏唯一的一張窄床上,疑問地看了一眼高榮珪,高榮珪連忙朝他做手勢表示不用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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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米外的樹杈上坐著兩個人,還有一個靠近屋子探哨,這是今夜第三次探哨,帶回來的依然是壞消息。
流星錘懸在半空,青布袍的人垂著一隻腳,百無聊賴地拿手搓葉子玩,樹葉清苦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裏。
另一人整個聳成一團,蹲在樹杈上,不高興地說:“沒有機會,就製造機會。那廝總不會一直不落單。”
樹下那人向上以一條手臂攀住樹枝,雙腳向後屈起,借助身體的重量前後擺蕩,幅度越來越大,整個身體斜三十度向後拋起,足背翹起,輕鬆把身體掛上了另一粗圓的樹枝,伴隨輕微的嘎嘎聲,他身體折疊起來,手足並用,翻了上去。
“他為什麽會帶著一個小兒?”剛坐上去的黑衣人問。
“也有十四五歲了。”團成團的黑衣人說。
“難不成是……”發問的黑衣人產生了新的疑惑。
三人對視一眼,頓時覺得很有可能。
流星錘的鎖鏈在樹枝上拖出細微的金屬聲,那黑衣人臂膀上厚厚纏了幾圈鎖鏈,沉聲道:“明日我便捎信回去,向哈麻大人求證。”
“今夜還動手嗎?”一團黑衣人蹲在樹枝上橫向往樹幹的方向跳了一下。
“先跟著,別讓那廝發現。”
三個人都是一身黑,蒙著臉。
“不動手就不用蒙臉了……吧?”其中一個黑衣人說。
另一黑衣人目中現出讚歎,把蒙臉布扯下來塞進腰間,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不早說,憋死老子了。”
探哨回來的黑衣人皮膚蒼白,眉毛濃而彎,眼睛如同寶石,在黑夜裏仍看得出淺淺的棕色,是色目人。
兩外兩個是蒙古人,都留著大胡子,他們從大都出發前夜才認識,結隊之前都單獨被“大人”召見。蒙古人見無事便掏出酒來喝,象征性邀請了色目人。
“布達不喝,他是我們的獵鷹,你省省吧。”那兩人笑了起來,都壓低著嗓音。
康裏布達靠坐到樹幹上,遙遠的天空裏懸掛著一彎月亮,他抱起雙臂,閉上眼睛,在夢中見到黃昏的沙漠裏,火紅瑰麗的落日餘暉不斷跳動,日複一日,哪怕足以殺人的熱浪一直灼燒大地,希望永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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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逐鳶起來後,到門外去換掉濕了的褲子,他摸到褲|襠的布料已經有些凝固,整個人跳著腳迅速地穿上幹淨的襯褲。
做完後覺得耳朵滾燙,胡亂把髒褲子塞進包袱裏,打上結。約莫還有兩個時辰天才會亮,黑夜一望無際,山林裏的空氣寒冷苦澀。紀逐鳶在屋外坐了一會,沒察覺異樣,進屋把包袱放好,不放心地看了看,其他人都在睡覺。
高榮珪睜開眼,看著紀逐鳶把另外一個包袱堆疊到他和沈書的包袱上麵。
紀逐鳶轉身,所有人都安靜地沉睡著。
他坐到門後去,每隔一會便開門出去,繞著屋子巡邏一圈,到叫醒穆華林時,紀逐鳶帶著一身涼意回到沈書旁邊躺下,輕手輕腳把他抱過來,沈書十分自然地便靠過來抱他。
這次紀逐鳶有了經驗,打著十二萬分的小心,畢竟他真沒有褲子能換了。
第二天晚上在一個村落裏落腳,沈書與紀逐鳶先去探情況,確認村子沒有任何武裝勢力進駐,花半吊錢住進一家農戶,這家隻有一名老嫗看家。
起先大家都以為她不會說話,到她燒鍋做飯時哼起曲子來,眾人才恍然大悟,應該是不太敢與他們這群借住的外鄉人說話。
吃過晚飯,沈書幫忙老嫗刷了碗和鍋,又把灶台收拾得齊齊整整。老嫗在旁坐著納鞋底,時不時打量他一眼。
沈書用布擦幹鍋底,朝那老嫗說:“行了,婆婆,您今晚汆的酸湯魚真好吃。”
老嫗臉上的皺紋擠到一起,嘴角彎起來:“幾十年的手藝了,你們今天運氣好,趕巧有人送魚來。”
“這麽大的房子,就您一個人住?”過夜的地方是沈書選的,從外牆長寬便知道這地方不小,當時開門的是個老婦人,沈書以為是家裏年輕人出去做事,晚上會回來,到吃上晚飯才知道,就這老太一人住在前後一共五間臥房,帶個廚房、帶個放雞籠兔籠的房間,挨著茅房那一間裏停著一口大棺材。
“兒子孫子都當兵去了嘛。”老嫗無奈道,貼著納好的鞋底咬斷白線。
“他們平時就不回來了?”沈書問。
老嫗出了一下神:“半年前回來過,說要去南麵,現在不知道到哪裏了。不過我兒孝順,三五個月叫同鄉捎軍餉回來。他把媳婦兒子都接去了。”
可沒接老娘過去。沈書心想。
“我一把老骨頭,長途跋涉就不去了,老頭子在後麵地頭裏等我,要是我也走了,他會怪我。”
紀逐鳶過來幫忙燒水,好不容易有地方住,且地方寬敞,大家輪著都洗了個澡,下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洗,能洗的時候總要抓緊機會洗。
洗完澡紀逐鳶叫沈書把衣服換下來他一起就洗了。
老嫗在院子裏扯了一條繩子,給他們掛衣服,這季節的風很幹燥,一夜雖不能立刻就幹,帶在路上遇晴天再取出來曬也行。
天才蒙蒙亮,他們就要動身,出門前她拉了拉沈書的手臂,沈書過去,見她用布包了兩雙鞋。
沈書滿臉通紅,推拒半晌。
“你是看不上老婆子的手藝,那就不要吧。”老嫗看上去有些生氣。
“快收下。”紀逐鳶低聲朝沈書說,幫他裝起來,朝老婦人道謝。
出門高榮珪在外頭戲謔地吹口哨。
沈書沒理他,紀逐鳶一隻手掌貼在沈書肩背,推著他走,沈書不由自主回頭張望,倚在門口的老太看見了,退進門裏,把木門關上。
這一日總算上了船,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徒步風吹日曬,雖然沒人抱怨,但都累得不想說話。昨天高榮珪也不找紀逐鳶的茬了,幾個時辰都沒有話說。
穆華林雇了一條漁船,船家三口人都住在船上,船上帶幾個隔斷的房間,沈書跟紀逐鳶住一起,才進艙內,沈書就倒在鋪上迷糊過去。
紀逐鳶取出沒幹透的衣物到船頭找船家借地方曬,船家的妻子伸出雙手,臉色通紅地示意把衣服給她就行。
穿開襠的一個小男孩,腦後紮著一條衝天辮,坐在船板上拿兩個貝殼嘎達嘎達的丟著玩。
日落時分,江麵盡頭,落日金黃的餘暉拖出一條燦爛的光尾。不一會,淡淡霧氣籠罩在水麵上。
紀逐鳶聽見船槳入水的聲音,看見左右各有一艘船也在行進。
右麵的船巨大,柁樓高聳,巨大的風帆完全將左側的兩艘船籠罩住,像是戰船,但隻一艘,沒有船隊。
劃槳聲不是從右側而來,而是從左側更小的一隻船傳來,那船上隻有一名船夫在船頭劃槳,單薄的烏篷裏不知道坐著什麽人。
穆華林走了出來,對紀逐鳶做了個手勢,紀逐鳶過去,隨他進入房間。
穆華林的房間裏,高榮珪盤腿坐著,笑眯眯地招呼紀逐鳶。
待紀逐鳶坐定後,穆華林直接便問紀逐鳶:“你會水嗎?”
“我是會的,兩個兄弟不會。”高榮珪先說。
紀逐鳶隻答一個字:“會。”他和沈書都是水裏玩到大的,兩人水性都極好,但他沒有提沈書也會水。
“那就好,待夜深以後,如果那條小船還跟著我們,你們便遊過去,鑿沉它,待船上不會水的人淹得半死不活時,把人抓上來。”
頓時高榮珪與紀逐鳶俱是臉色一變,穆華林早讓他們提高警惕,如此一說,那就是他認為那條船上的人在跟蹤他們。
紀逐鳶險些憋不住要駁,終於忍住了,隻是點頭。
高榮珪拿錢辦事,倒沒說什麽。
“那船上還有一名無辜的船夫。”回房後,紀逐鳶忍不住把事情跟沈書說了。
沈書睡眼惺忪地坐在鋪上,接過水來喝了一口,稍微回過神,拿光腳踹了一下紀逐鳶的膝蓋。
“船夫常年水上走,他肯定是會水的,自己就會遊走,你讓師父給你點錢,鑿船之前拿錢砸他,他看不見錢從哪裏來的,就會撿走了。”
紀逐鳶:“……”
“你聽師父的,沒錯。今天晚上有好戲了,這幾個人殺了老劉、老孫全家,千萬要活捉上來,審問清楚。”沈書急著下地。
紀逐鳶把他按住,讓他穿好鞋。
“你去做什麽?”
“整點花椒粉。”沈書摩拳擦掌道,“不知道有沒有,麻繩肯定要,得綁起來。”
“……你隻是去看船家做了什麽當晚飯吧?”
沈書臉一紅:“不是!”紀逐鳶給他穿的是新鞋,鬆軟透氣,十分舒服,沈書輕輕跺了兩下腳,覺得水泡的傷處都不怎麽疼了,急不可耐地往船頭去。他得弄點審問殺人犯的工具,捎帶著看看船家做了什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