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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回到住處,有人來召穆華林,沈書已經被紀逐鳶按著泡完腳,渾身暖洋洋昏昏欲睡,連被子上的黴味都不計較了。


  前腳穆華林出去,後腳高榮珪便朝沈書說:“朱文正不放心你師父,我們幾個,想是過完年就能進軍隊了。先說好,你和你哥,跟咱們是一夥的。”


  沈書隻是聽,沒有答言。


  高榮珪把被子披在肩上,裹著整個人像個不倒翁似的晃來晃去,與沈書閑談:“你跟你哥呢,是分不開,這我知道。那蒙古人呢身手了得,你倆要跟著他練練,你哥還成,要是過完年便打仗,就先撿著保命的招學,我再教你些殺招,可在對敵時一擊致命。你個子不高,力氣怕也不如你哥,用短兵好些,改天上街去買。這都不打緊,要緊的是,你想想好,你倆是跟著那蒙古人,還是跟著我。”


  “你真這麽想收我們做小弟?”沈書哭笑不得,紀逐鳶倒了水,拿著個滴水的空木盆回來,看見高榮珪坐得離沈書隻有半截手臂那麽遠,便過來,杵在兩人中間,擠了進去。


  高榮珪:“……”


  紀逐鳶威脅的眼光把他看著。


  高榮珪隻好越過他,繼續跟沈書說:“咱們都是同族,一條心,是不是?都謀一口飯吃,又都能挨窮受罪,將心比心,處在一起也沒啥矛盾。你師父這人,仗義疏財,有大俠之風,但跟咱不是一路人,他的錢財從何而來?他秘密多著。那天在船上,他審問那倆人,不就把我們兄弟支開了嗎?也許他待你們倆是不同些,可他會給你們帶來危險。”


  沈書服氣了。高榮珪能短時間內連跳三級,除了會殺人,洞察人心的本事竟一點也不差。


  “接著說。”沈書一臉心無城府地笑了,聽得很認真的樣子。


  “我們三個呢……”高榮珪轉過臉去那眼神示意王巍清和韋斌,咂嘴道,“本事有一些,休說自保,殺出一身榮華富貴也是綽綽有餘。且我這兩個兄弟,都是好人,苦出身,老實頭。”


  韋斌已經睡下,高榮珪一回來便同他換了位子,現在韋斌睡得離門最近,翻身以後,背朝著眾人,似乎是要睡。


  王巍清在補衣服,也在聽他們說話。


  “老祖宗的話總是有幾分道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高榮珪把聲音放低,一臉神神秘秘地暗示,“你想想老劉、老孫。無辜喪命,兩家子人,帶一條狗,全都被殺了。紀逐鳶,你能時時刻刻把你弟看著?沈書,你才多大?你父母都死了,你不想為他們報仇?”


  “我父母是病死的。”沈書道。


  “若不是這世道,你父親真就會病?你父母真就會死?你們哥倆用得著背井離鄉?便是父母亡故,你倆在老家相互扶持著,就那麽過不下去嗎?”


  那天夜裏被人闖進家門,通街的火光,在沈書的心裏短促閃現。沈書呼吸略為一窒,朝高榮珪說:“高大哥,咱們幾個現在一起,有什麽不好嗎?”


  “有什麽好?”韋斌突然坐起身,瞥了一眼門,轉向沈書,腮幫繃得僵硬,有些氣急敗壞,“不是這韃子給你倆灌什麽迷魂湯了?要不是他,今天咱們就去軍營了,用得著在這裏瞎磨嘰?搞不好因為他同咱們一塊,朱文正過幾天把咱們幾個當奸細一起宰了。”


  “老韋,不會。”高榮珪道,“隻要今晚無事,以穆兄的本事,朱文正定會留下他。”高榮珪轉向沈書和紀逐鳶,目光從紀逐鳶臉上挪到沈書的臉上,“沈書,你好好想想,我是不急,那些黑衣人找到這兒來也需要時間。不過,他們要殺的是穆華林,不是你倆,但認了這師徒名分,我知道你,胸懷大義。”


  “哈。”韋斌笑了一聲,氣得沒說出話來。


  高榮珪道:“你是還沒長大,少年人總是一腔正氣,愛管閑事。”


  沈書要駁他,高榮珪還在說:“可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有限,譬如說有兩名高手同時動手,你隻能護住一個,你是撲你師父呢,還是撲你哥?”


  沈書張了張嘴,突然意識到高榮珪說的不是漫無邊際的設想,確有發生的可能。


  高榮珪看沈書的模樣,知道他聽進去了,身體才向前傾,被紀逐鳶一把推回去,高榮珪也不與他計較,繼續說:“他的身世不簡單吧?”


  沈書警惕起來,道:“就是個元兵,普通士兵。”


  高榮珪笑笑。


  “有完沒完?”紀逐鳶不滿地對高榮珪說,“別拉幫結夥套近乎,師父也想讓你們別跟著,等進了軍隊,各殺各的,我們不跟你,你也別跟著我們。”


  “你一當哥的,成天跟在你弟弟屁股後頭打轉,丟不丟人?”高榮珪戲謔道。


  紀逐鳶臉一紅,知道高榮珪的嘴欠,大晚上不想同他動手,皺著眉頭說:“他有腦子,我跟著他,我就有腦子。人貴有自知的道理你不懂?”


  高榮珪眉一揚,罕見地沒有反駁,隻是笑著同沈書說:“你好好想想,不急,仔細地想,帶你哥那份兒腦子想。”


  “你明天把胡子刮了。”沈書突然說。


  高榮珪一愣,他的胡子已經又長又硬,瞧著甚是邋遢,就像有四五十歲年紀。


  “隻要你倆跟著我幹,哥兒幾個好好做一番大事出來,我天天收拾利索,絕不給你們哥倆丟人。”高榮珪調戲完沈書,跟紀逐鳶說,“那個保兒跟你弟年紀差不多,像是很喜歡你弟,明天也許還要來找,你就別成天黑個臉門神似的跟著你弟,人家是來給你弟送東西,又不是來找茬。”


  “我看你現在就是在找茬。”紀逐鳶正要動手,沈書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哥,我背上突然好癢,你幫我抓一下。”


  沈書側過身去,紀逐鳶冰涼的手伸進來,沈書不禁吸了口氣。


  紀逐鳶在身後問:“冷?”


  “不冷。”沈書說。


  紀逐鳶把手放在嘴邊嗬了會兒氣,反複搓手在,用手貼著自己的大腿皮膚試了試,覺得不涼了,人也倒下來,把沈書的被子和自己的被子疊在一起,手伸過去幫沈書撓背。


  沈書背上的皮膚極為光滑,摸著溫熱,就是瘦,脊骨一塊一塊在手裏摸來分明。


  沈書舒服得哼哼了兩聲,讓紀逐鳶用點力。


  “左邊……對,哥你用點勁。”沈書閉著眼,感到紀逐鳶的指甲在他背上刮擦,卻又太溫和,總是用指腹摩擦他的背。沈書吩咐了好幾次,紀逐鳶才用了點勁,沈書不住哼哼,“下麵再摳一下。”


  把手反轉過來,紀逐鳶給沈書撓個癢,滿頭都是汗。


  室內微弱的燈光從隨紀逐鳶手勢一張一合的被子投進去,紀逐鳶隻看了一眼,滿臉通紅地挪開視線,不耐煩地問:“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本來沈書是想讓紀逐鳶和高榮珪別說下去,不想撓癢癢真的太舒服了,他完全控製不住自己,還得找機會讓紀逐鳶多幫他撓幾次。沈書心說,真的太舒服了!


  平日都是抱著睡,大概撓癢撓得紀逐鳶很不耐煩,他把自己被子卷回去,背對沈書睡了。


  沈書已經不冷了,剛剛太舒服,睡意襲來,閉著眼睛想事情。高榮珪說的道理很簡單,沈書聽出來他話裏有話,應該已經猜到穆華林同木華黎有點聯係,不過高榮珪不像要刨根問底,他隻是感到危險,也不想管閑事。


  幾人從高郵出來,是殊途同歸,高榮珪是因為高郵陣營內部有人誣陷他,沈書和紀逐鳶是敵人想引出穆華林的一個餌,穆華林本可以不管他們倆。這是恩情,沈書打心底裏不願意因為穆華林的敵人可怕就跟高榮珪他們幾個一起幹。大家都是草根,勢單力薄,不像是朱文正、朱文忠這等,說來投軍,實則是投親,就算入營後他們不做大官掌大權,衝著這是“誰誰誰的兒”,他們說話行事也會更有分量。


  顯然,高榮珪是有野心的人,他求的不是一口飯,而是要帶著幾個人,幹到十幾個人,幾百個人,甚至於幾千人數萬人。這人就像一把暗藏殺機的刀,刀鞘通體烏黑樸實無華,裹藏的卻是鋒利無匹的利刃。


  他看問題總是一針見血,深知趨利避害,憑著他一個人要從高郵逃生很容易打草驚蛇,他也分身乏術,加上沒錢,要買通船夫賣命是不可能的。於是他用手上的牙牌去營救自己和紀逐鳶,那必然是穆華林決意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穆華林才是那個憑一己之力也能逃出高郵的人。


  為了自己兄弟二人,穆華林做了一件本不必做的事情。沈書知道,這對穆華林隻是舉手之勞,就像李伯舉起斧頭想要他的命,穆華林一樣做了這種選擇。


  沈書在被子裏動了動,感到紀逐鳶從身後伸過手臂來抱著他睡,雖然隔著被子,被他哥抱著也很暖和。


  油燈靜靜燃燒,風聲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在朱文正府上的第一晚,沈書睡得格外沉,不知道穆華林什麽時辰回來的。


  翌日一早,見穆華林好端端在屋子裏坐著。


  沈書醒來,早飯已擺到台桌上,他在鋪上茫然了片刻,連忙下去洗漱收拾,高榮珪與紀逐鳶滿頭大汗從院子裏進來,紀逐鳶打來水擦身,先給沈書擦了臉,自去放銅盆的木架前,把臉、脖、胸膛的大汗一並擦了一遍,才覺爽利起來。


  不知道穆華林昨夜被叫去說了什麽,但從早飯的供應來看,結果應當不錯。連早飯的粥裏也有撕成細絲的雞肉,夥食太好,沈書一番狼吞虎咽,另外吃了三個金黃清香的窩頭,吃得通體舒暢,手腳都暖和起來。


  一整日都無人來找,韋斌一大早上街去,沈書惦記著朱文忠搞不好今日要來找,便沒出去。


  這時節是農閑,往年在家中,也已沐休,正是亂讀閑書的好時候。沈書想起父親曾說,人生至樂,無非是雪夜讀禁|書。臘月間燒個火盆,家中有錢便在火上煨一盅東坡肉,待得肉香滿室,一本書也就信手翻完了。


  逢上日子難過,便把芋頭埋在不曾冷透的炭灰裏,順手還能幫忙母親烤幹些衣服。父子兩個,鬼話連篇,印象中父親除讀經讀史,更酷愛古時誌怪,沈書幾歲時便常被他抱在膝頭拿青麵獠牙長毛怪嚇唬。


  十歲以後,沈書的父親便抱不動他了。


  不到傍晚,韋斌便回來了,說街上沒什麽好買的,一大半鋪子都沒開門,且是陰天,臘八將至,本來以為會有人晾曬雜豆五穀,也沒見著,像是真沒什麽糧了。他去軍營外看了看,待足了兩個時辰,站到腿發僵,也沒見人操演。


  “看來真要等年後。”高榮珪安撫韋斌幾句,讓他別急。韋斌隻不說話,仿佛藏著心事。


  初六下午,有人找來,沈書於鋪上坐著,背靠紀逐鳶,對著不大明亮的光在看找管事弄來的一本兵書。書頁破舊,缺失了不少,還是沈書讀過的,實在是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不讀書隻有摳腳,不如還是讀書。


  聽到有人找來,沈書第一反應是,高郵來追兵了。


  再一聽小廝說是高郵來的,沈書還沒說話,韋斌便說這裏沒他要找的人,讓那小廝把人打發了去。


  “叫什麽名字你去問問。”一轉念,沈書又不怕了,他才不信這年頭禮崩樂壞兵荒馬亂,處處有人當頭稱王,朝綱法紀早已不振,周軍總不可能為一樁人命案子派人到郭子興的地盤上來拿人。高郵城裏他認識的也沒有幾個,誰會一路打聽他追到這裏來?

  小廝再回來,帶給沈書一把短刀。


  隻見是皮質嵌銅的刀鞘,白玉握把上有一絲暗紅色。沈書當即跳下地去穿上鞋,讓小廝帶他去見人。


  紀逐鳶攔了一下。


  “是李恕。”沈書眼睛發紅。


  紀逐鳶見他是真著急,跟在沈書後麵,小廝帶路,沈書飛快跑到花廳上。


  一身酸臭、風塵仆仆的李恕正用一隻手提著衣襟,向領中去聞,他一條腿屈起踩在胡椅上,鼻子動了動,驚天動地的一個噴嚏裏,聽見沈書的聲音。


  “李恕!”沈書衝過來,險些抱上去,被紀逐鳶提著後領拽了回來。


  沈書控製住情緒,仔細端詳李恕的臉,眼睛通紅地看了他片刻。


  李恕被沈書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抹了一下臉。


  沈書一下就笑了,李恕的手比臉髒,這下真是大花貓,額頭和臉頰全是泥灰,黑一塊,紅一塊,說不出的狼狽不堪,可他看著沈書好端端站著,又看紀逐鳶像是傷已經都好了,來回看幾眼,鼻子變得通紅,眼底泛起波光。


  “都沒事,沒事就好。”李恕嗓音沙啞地說,用力拍了一下沈書的肩。


  冷不防沈書撲上去,這回紀逐鳶沒能反應過來,他弟已跟髒得不行的李恕抱在了一起。還好就抱了一下,沈書知道紀逐鳶不想他抱李恕是因為李恕這一身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摸爬滾打出來,不想讓他也弄髒衣服。


  可沈書高興,恨不得把李恕按在地上揍一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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