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不純臣> 三十四

三十四

  “先洗洗,洗洗,慢慢地說。”沈書道。


  “這你拿著。”李恕深吸一口氣,拇指在發紅的眼角按了一下,飛快跟沈書使眼色,沈書的手被李恕握著,李恕很快鬆開。沈書神色如常轉過來拜托那小廝找人去備水,讓李恕洗個澡。李恕被帶走,沈書朝紀逐鳶亮出手裏的東西,他自己也才看見,是一枚銀幣。


  沈書詢問地看紀逐鳶。


  紀逐鳶輕搖頭:“回去再說,我看韋斌跟他身量相仿,得先給他找一套幹淨的衣服換。”紀逐鳶的話戛然而止,突然湊近到沈書的臉上,想聞一下他臭了沒有。


  沈書一下子滿臉通紅往後退,腰撞在桌子上。


  “當心!”紀逐鳶勾住沈書的腰,令他站直,皺起眉頭,拿手揉他的腰,“怎麽了?”


  “你……你突然、突然這麽近做什麽?”沈書目光閃躲,不敢看紀逐鳶的眼睛,他總不能說方才以為紀逐鳶要親他。太荒謬了,他哥怎麽會這麽做?沈書感覺自己是魔怔了,腳底抹油地推開紀逐鳶快步走了。


  等李恕洗完澡,換上幹淨的短打,趁洗澡,李恕還甚有閑情逸致地把臉刮了一遍,精神奕奕地走出來,與方才所見大為不同。


  “舒原還好嗎?高郵城中如何?”沈書讓李恕過來坐下,給他倒了杯茶,讓他慢慢地說。


  李恕先是朝屋內看一圈,見到高榮珪還同他們一道,心裏有些意外。沈書他們走後,李恕成日裏與張遜那幫人鬥智鬥勇,大大咧咧的嘴也給磨平了。


  沈書也發現李恕的變化,沒有催他,也不急在一時,私下裏還可以再同李恕問。


  斟酌得半晌,李恕道:“老劉老孫全家被殺那案子,算在你們頭上,你們全跑了,隻有不了了之。數日前張遜那幫子人找我麻煩,在街頭跟舒原碰上,他請我吃了碗麵,助我走水路跑出來。”


  “張遜他們一直找你麻煩嗎?”沈書道,“他以為你跟我們是一夥?”


  “以己度人,他自己就愛拉幫結夥,當然以為都同他一樣。”李恕道,“錢賀遭難,上麵安撫下來,錢家一個活人都沒剩下,對張遜多有照拂,好處都他領了,還得個美名,不提也罷。我的錢也讓他的人給搶光了,這把匕首。”李恕捉起桌上的匕首,拔|出來看了看,鋒利依舊,“也是舒原讓人取回來的,險些作為我也殺了人的證物。多虧我命大,張遜的人堵我好幾次,天天挨揍,還得下河幫他們捉魚,天太冷了,再熬下去,興許哪天把命熬丟了,就再也見不到我爹跟我娘了。”


  “黑鍋都咱們仨背了。”韋斌冷笑一聲。


  “背鍋和丟命,你怎麽選?”高榮珪斜乜他一眼。


  如果當時不跑,屋子裏坐著的就全是死人了,頂多能跑一個穆華林。隻是沈書也沒想到李恕會被牽累,他實在有些想不通:“張遜跟我們有什麽仇?這麽緊咬著不放。”


  李恕猶豫片刻,語速緩慢,似乎一麵說,一麵在想怎麽說。


  “舒原的意思,想要高兄滾蛋的不隻有張遜一個,但張遜為人狹隘,睚眥必報,也許見你身邊高手環伺,心生嫉恨。實則他自己比你得到的好處多了去,大概你長得太礙他的眼。”


  沈書:“……”


  李恕笑了笑:“像你這樣白白淨淨的書生,丟在一堆歪瓜裂棗裏,再打眼不過。”


  “那個小孩,自恃是縣丞的兒子,眾星拱月長大的,來高郵後,錢賀一直照應他,加上生得好,得了不少便宜。”王巍清覺得好笑,“我從未見過生為男兒,對自己的樣貌那樣在意。”


  沈書都不知道要做什麽表情,想起一個人來,說:“不問蘄州徐貞一,生在湖南,生得高大,麵相寬厚敦實。據說是洗澡的時候,讓彭和尚一眾人等,見到他身上發光,便在辛卯年秋,擁戴為帝。可見皮相並非不重要,不過李兄從高郵逃出來,就把這等小人忘了,同咱們在一塊,再不讓你受人欺負。”


  高榮珪大笑起來:“你先把自己兜住。”


  李恕聽得感動,抿著嘴,沒有說話。


  “你別小看我,我爹說了,人生來就有千百種用處,投胎做人,但凡用心去學去做,哪怕是沒做好,沒做成,也於心無愧,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我不跟你扯,你這嘴,一套一套的,前天跟朱文正吃頓飯,你非要把人說哭不可。你就是得了年紀小的好處,過得幾年,你看誰還讓你。”高榮珪抓了一把碎石子,在鋪上扔著玩,沒看沈書,隻是取笑。


  “過幾年我也用不著誰來讓了。”沈書看一眼穆華林。


  “要是幾年我也帶不出一個徒弟來,我把腦袋割下來讓你當球踢。”穆華林隨聲應和。


  “不敢不敢。”高榮珪連忙道,問李恕,“你爹娘都在,怎麽出了高郵不回老家去?”


  李恕眼神一閃,拿手抓脖子,撇嘴道:“沒混出個樣子來,無顏見江東父老。”


  “那你跟著哥,在哪不是混,連劉福通那等人都能殺出一身功名,我們何不效仿?”高榮珪頭一回說出自己的野心,砸石頭的手停下來,看了看眾人,“先有方國珍,欲為國效力,結果如何?有功無賞,索性做盜寇,反幹出一番事業。我想那朱文正,也是要看看弟兄們的本事,這個把月,老爺。”


  李恕不知道誰是老爺,見穆華林抬了抬頭,心中暗驚。這韃子竟不知何故在幾人裏做了頭。


  “沈書、李恕,他倆幾乎不怎麽會武,殺得一回,會了幾招,遠遠還不夠,得操練起來。”高榮珪摸了摸下巴,斟酌道,“你帶沈書,李恕我先教,從馬步開始紮肯定不行,隻教格鬥,不用做什麽高手,多到戰場裏滾幾回,什麽都會了。我這兩個兄弟,從前也是不會的,如今也都是殺人利器。”


  沈書聽得皺了一下眉頭。


  那一下很快,高榮珪卻留意到,手指點著沈書和李恕:“你們兩個,那些婦人之仁給我收住,對敵之時,他不死就你死,要做好事,就趁早找個沒人的地方投繯跳水得了。”


  紀逐鳶聽得不舒服,擔憂地看了一眼沈書。


  沈書沒說話。他心裏早知道,書上寫的以德服人,不過是得勝後才添上的光環。生殺多在一念之間,上次衝擊那苗寨,殺人後的感覺又湧了上來,讓沈書有些想吐。


  “你隻要知道那是敵人,不要把他想成是一個人,想成是豬是狗,一刀下去,要快,要狠。把你讀書人那一套收起來,沒有誰要聽你講道理,受感化。”


  沈書把高榮珪看著。


  “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殺第一個人時,我還會想,這人是不是像我一樣,白天殺人,夜裏喝酒,早上出門同鄰居閑談,也有漁戶同他做朋友,逢年過節有人陪著閑消四時景。”高榮珪苦澀地笑了一下,將衣袍一寬,他略低頭,側過身,亮出滿是刀痕的背部。


  充滿力量的背肌是血肉鑄成,力量又回到他的身體裏,近乎猙獰可怖的皮膚表麵,卻如實記下他刀下求生的每一天。


  高榮珪係上衣袍,屈起一條腿,膝蓋頂著下巴,鋒利的眉宇中有一股戾氣,亦正亦邪,堅毅無匹。


  “等你習慣這種生活,就如同切蘿卜一樣,不會再多想了。”高榮珪看著沈書說。


  沈書嗯了一聲。


  李恕隻覺心中冒出一股寒氣,他聽過高榮珪的事,卻也難料他殺人時隻當是在剁菜,冷不丁便覺得這人可怕。


  穆華林道:“行了,別嚇唬他們。”他摸了摸沈書的頭,“若是做一名謀士,便不用如此。”


  “不帶這麽哄人玩。”高榮珪嘲諷道,“他一無功名在身,二無虛名在外,誰會聘他做幕僚?還是跟著哥幾個先練就一身本事,起碼能保住性命。難不成老爺你真能把他當你兒子養?你這麽護著他,又給錢,於你而言是行善積德,於他而言是害了他。若是你能護得他一輩子,當我沒說。”


  誰都知道,穆華林不會永遠帶著兩個少年,沈書早已經想得很明白。


  “我會長大。”沈書看著穆華林說。


  穆華林也看著他,深邃雙目裏帶著沈書看不懂的情緒,他仿佛覺得穆華林在看另外一個人。甚至,沈書敏銳地感到那一瞬間,穆華林似有些許難過。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黑得如同日落以後,韋斌無意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叫道:“下雪了!”


  漫天雪粉飄揚,很快齏粉變苔花,不到半個時辰,就大如鵝毛,隨風飛旋,覆蓋在黑瓦青石上,院中的花草皆被雪風席卷摧殘,東倒西歪,奄奄一息。


  恰是這樣,梅花清苦的香氣愈發濃烈,隨風飄散。


  韋斌讓風吹得受不了,把窗戶緊緊關上。


  這時候外麵一陣人聲,不片刻有人敲門,門還沒開,就有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說話:“沈書,給你送點炭火,快開門,我可冷死了。”


  紀逐鳶正要開門,把門閂又懟回插孔。


  “……”沈書把紀逐鳶從門邊扒拉開,打開門,門縫裏映出保兒凍得通紅的臉,他精神很好,雙眸熠熠生輝,穿上綢麵兒的夾棉長袍,腰係襴帶,作儒士打扮卻又頭戴一頂獵戶常戴的皮帽,腳踩一雙氈靴,儼然與上次相見不一樣了。


  “給你送點衣服,還有炭,手爐我帶了倆。”兩個跟著保兒的小廝進來送東西,台桌與櫃麵都被擠得滿滿當當,且有兩個匣子,保兒讓人當麵打開,是銅錢數十緡。


  “錢你帶回去,衣服和炭火我謝你。”沈書說。


  “沒多少錢,都用得上,當你借我的錢,明年還我。”保兒朝屋內眾人都做了個禮,謝他們前日搭救。


  那韋斌本來想刺他兩句,臉色古怪地把話吞了回去。


  伸手不打笑臉人,朱文忠年紀小小,行事周到,送的也確是過冬急需之物,且那日沈書要是不出言,他們本沒打算管這閑事。想是朱文忠見沈書與自己一般大,生出的親近之意,高榮珪不去看他倆,反而留意到紀逐鳶不大高興。


  “你為送東西專門跑一趟,一起吃晚飯?”沈書猶豫道。


  保兒高興地摘下皮帽子,在屋裏再戴著就有些熱了,讓小廝把火生起來,索性留下來,他沒見過李恕,又見李恕年紀也不大,互相認識了一下。


  沈書隻說李恕是來投奔的同鄉,旁的便沒多說。


  那保兒坐也坐不住,跟沈書無話不談,短短兩日間,父子二人境遇與前大不相同,吃的住的用的,皆是前所未有。保兒提及小時候家裏也算有錢,卻也沒他三舅如今的派頭,言談間對他的舅母更是讚歎不已,隻覺親切得如同母親一般。


  提到母親,保兒才停下來,眼睛略略發紅。


  “她們一定都在天上看著,希望咱們活得好,活得高興。”沈書無意的一句話,眾人都有些神色黯然。


  快回去時,保兒說明日再來找沈書,沈書突然想起來,看了一眼紀逐鳶。


  紀逐鳶吃完飯就洗腳,裹在被子裏,似乎已經睡了,旁人都沒睡,定是裝睡。沈書微妙地察覺到紀逐鳶不想他跟保兒接觸太多,便對保兒說:“來了沒出去逛過,明日上街逛逛,你別老往我這裏跑,多認識些人。”沈書又道,“你舅一定不是讓你成天吃喝玩樂的。”


  保兒一個頭兩個大,扶額道:“你怎麽知道?我舅讓我和我爹都幫他帶兵,可把我唬得不行。我哪兒會帶兵啊。”


  “誰一生下來就會帶兵打仗?多帶幾次就會了,別成天就想著玩。”


  “我說你……”保兒拿拳頭砸了沈書一下,“你才多大,說話跟我老子似的。不跟你說了,那我明天不過來?”


  “嗯。”沈書問過朱文忠住哪,暗暗記在心裏,把人送到門口,揮手看他把手揣在袖子裏,兩個小廝隨在身後步行回去,顯然住得不遠。快看不見人時,沈書正要回去,保兒轉過身來,朝他揮手。


  沈書連忙也揮手。


  因為下雪,又是夜間,偌大的宅院裏沒有人影,倒是廊下一排房間都亮著燈。微亮光照得滿地白雪瀅瀅,沈書許久未曾賞過雪,去年這時節在元軍,他好像一直都在生病,行軍極其枯燥,住宿條件差得讓人隻顧得上別讓自己在夜裏悄無聲息地凍死,更遑論有閑暇能看一眼雪景。


  行軍時隻想不要下雪不要下雨,大太陽也最好不要,平日裏讓人煩悶的陰天是最好。


  沈書在雪地裏嘎吱嘎吱走了幾步,雪已積到小腿,他趿著草鞋出來,冷不防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寒冷從屁股直達內心。酸澀的感覺令沈書鼻子不舒服,摔得老半天不想動,跟那兒呆坐著。


  這時一件幹燥溫暖的袍子披到沈書身上,他整個人被人擁在懷裏,抱了起來。


  “你是不怕著涼生病是吧?!”紀逐鳶氣急敗壞地咆哮道。


  沈書耳朵都聾了,定定地看他,眼睛瞪得溜圓。反應過來,連忙捂住紀逐鳶的嘴,噓他:“你小聲些!”


  “我早晚讓你給氣死。”紀逐鳶做著嘴型,恨恨地說,氣不過地狠狠在沈書臉上咬了一口。


  沈書:“……”他連忙在紀逐鳶衣服上把口水蹭掉,紀逐鳶橫抱著他往回走。


  “哥你放我下來。”


  “讓你再摔個四仰八叉狗啃屎,明天再發一場高燒,留下個畢生難忘的生辰日,旁人又要數落我沒把你照顧好。”紀逐鳶不看沈書,每一步走得穩且當心。


  “哪有旁人?”沈書無語了,隨著紀逐鳶故意一晃,連忙抱緊他的脖子,險些尖叫出聲。


  “你現在有師父,有保兒,有高大哥,還有這個那個大哥的,再也不用纏著我了。”紀逐鳶黑著臉,話音未落,沈書把頭埋在他的脖子裏,那一臉讓雪風吹得冰冷,沈書的手也像是蛇一樣纏到紀逐鳶的脖子上,還順著後領往下貼。


  紀逐鳶被凍得呼吸都要停了。


  “我纏著你啊,我還不夠纏你嗎?”沈書哈哈大笑,喂紀逐鳶好好吃了一頓冰,逮準了紀逐鳶不敢把他扔地上,看他哥吃癟,沈書心情大好起來,顧不上多想什麽。


  ※※※※※※※※※※※※※※※※※※※※


  徐壽輝,生平在不同史料中有不同記述。有的記載他本喚徐貞元。此處采草木子所載徐貞一之說法,草木子作者葉子奇,本文發生的1354年葉子奇27歲,在明代下獄後有作品草木子,出獄後續寫了一部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