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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宵分,紀逐鳶被沈書抱著,壓根沒睡著。在兵營呆了一年有餘,紀逐鳶對時辰有很強的天然感應,他在黑暗裏突然睜開眼,以手指分開沈書額前睡得雜亂,緊貼皮膚的細絨發,拇指於沈書的前額輕輕摩挲片刻。


  屋內漆黑一片,寧謐非常,這夜晚甚至一絲風聲也不曾送來。紀逐鳶凝神看了一會沈書,小心翼翼用一隻手托住沈書的頭,將手臂抽出,摸到枕下拳頭大的小布袋,丟在被子另一頭。


  紀逐鳶屏息,屈起一腿,雙手繞開沈書的身體,滑向床的邊緣,把鞋穿上,回頭冷不丁看見沈書的腳伸在被子外麵,牽過被子,縮手用袖子的布料裹著沈書的腳,推進被子深處,掖上這一角。


  前腳出門,紀逐鳶便被雪風兜頭打了回來,找到一件那保兒送來的衣服披上,先是坐到門外,太吃風,隻得挪到廊廡轉角,躲在一叢開得正好的梅花枝子下,吸溜兩串鼻涕。


  一個不打眼的布袋被兜在他未係的袍子上,置於兩腿之間,才這麽一小會,紀逐鳶就被風吹得手指有點發僵,他用嘴唇含著指關節,輕輕嗬兩口氣,稍微活過來一些。


  紀逐鳶刻兩刀,就停下來搓手嗬氣,實在冷得受不了,連褲帶都鬆了,把手貼在大腿上取暖,手指恢複過來就繼續。


  那木雕本就快完工了,小半個時辰便修飾成型,紀逐鳶拿起來仔細端詳,吹淨木雕上的細屑,手指裹著布將猴子臉上的輪廓擦得光亮。


  完工以後,紀逐鳶起身險些滾到台階下去,不知不覺間隻穿著草鞋的腳已經凍得僵硬。收好布袋的紀逐鳶,躡手躡腳回到房間裏,把濕了大半的外袍、單衣一並脫下。


  隻穿著襯褲的紀逐鳶躺上床,沒有蓋被,側身過去,恰看見沈書抱著被子在蹭臉,嘴巴也不停在動。紀逐鳶把手放在自己脖頸中,兩隻腳並在一起互搓,過一會,手腳都回暖之後,他掀開被子一角鑽進去。


  沈書眉頭輕輕擰了一下。


  紀逐鳶馬上不動了。


  被子被拽走的時候,沈書似乎要醒,紀逐鳶連忙閉上眼,須臾,沒聽見動靜,這才睜眼,見沈書沒醒,紀逐鳶抓著沈書的一隻手,放到自己腰上,還沒尋思出來該怎麽讓沈書把腿掛到自己身上來,沈書已抱了上來,埋在紀逐鳶肩前調整出一個舒適的位置熟睡過去。


  不知不覺中,紀逐鳶唇角微彎,手伸過去假裝不經意地將沈書圈在勢力範圍內,閉眼睡覺。


  次日沈書很早便醒來,雪後的第一天,天空湛藍,半邊天空萬裏無雲,另一層卻有羽衣般的大片雲層,輕薄平整地鋪開在西天。雲絲遊移不定,像是要在這一天中展現出令人難料的畫卷。


  “哥。”沈書下地便叫,紀逐鳶不知道上哪裏去了,也沒在院子裏跟高榮珪打拳。


  穆華林提著個食盒進來,沈書看見一名小廝出院子去,知道穆華林應當隻是接進來早飯。


  “師父。”聞到香味,沈書猛吸鼻子,雙手按在凳子上圍坐過去,巴巴兒看著穆華林揭開食盒,炸得金黃酥脆的餅,不知道什麽做的,裹一層瑩白如雪的砂糖。有炸芝麻團子,白麵皮上落一點紅的烤餅。


  粥裏煮了菜葉,沈書用勺子攪拌,想吹涼了吃,見白潤如玉的米粒裏雜著些許暗色,撈出咬一口,是豬肝片。沈書饞得等不了紀逐鳶,先動手開吃。


  就在沈書吃到七分飽時,紀逐鳶灰頭土臉地回來,端著一隻海碗。


  沈書眼睛都大了,熱氣騰騰的海碗裏盛著一碗粗細不一的手擀麵條,顏色是好看,想是用上好的麵粉切成。


  “這什麽……”


  “長壽麵都看不出來?”高榮珪調侃道,“天不亮你哥就去廚房做的,不過你這……人家長壽麵是拉的不是用手搓的。”


  這麽一說,沈書細看之下,發現麵條有些地方粗有些地方細,甚至有些地方還能看出被人“二度加工”捏過不止一次。


  紀逐鳶滿臉通紅地遞給沈書一個雞蛋。


  這倒是老規矩,便是去掏別人家的母雞窩,紀逐鳶也是年年都弄來的,去年為弄雞蛋來讓沈書剝殼去晦氣,還挨了揍。


  “快點剝,吃完帶你上街去。”


  “今天玩得晚一點再回來,到處轉轉。”天天在這裏悶著,沈書少年心性,早已有些憋不住,雖已有點吃不下,左右是紀逐鳶的心意,好麵粉難得,紀逐鳶也不會做麵條,想是求長壽的好意頭,特特學來。


  “去找朱文忠?”


  沈書聽出來紀逐鳶取笑,也不生氣,笑嗬嗬地說:“不找。”昨天保兒說今天要來找沈書,他也推了,更沒提是今日過生辰。


  李恕才睡醒,打著嗬欠坐床邊穿鞋,沒精打采地說:“從高郵過來,我連最後一個銅錢都花光了,隻有欠著你了小沈兄弟。”


  “你送過我短刀啦。”紀逐鳶煮的麵條實在不大好吃,沈書呼嚕呼嚕地全扒幹淨了,吃雞蛋的時候不住喝麵湯,好不容易把雞蛋給噎下去,隻覺吃下去的東西已頂到喉嚨口,他一天也不想吃飯了。


  穆華林給了沈書三吊錢,王巍清把才做的骨笛送給沈書,高榮珪與韋斌什麽也沒送,各自口頭祝他長命百歲。


  沈書穿戴上昨日保兒送來的衣服,一身綢緞,襴帶環腰,短刀係在腰側,換了麻布做麵的鞋,烏發隻以白布巾束起,他站直發現自己已快與紀逐鳶的肩膀齊平,高興極了,笑起來當真令人如沐春風。


  李恕咽了咽口水:“人靠衣裝馬靠鞍,你這……說是哪個王公家的小少爺,也有人信。”


  韋斌嗤了一聲:“說是做小倌的怕也有人信。”


  紀逐鳶凶狠的眼神瞟韋斌,高榮珪不易察覺地湊到韋斌旁邊讓他幫盛一碗粥。


  幾人裏沈書跟韋斌最不熟,平日也少有話說,倒不在意,他拉了拉領口和袖口,總覺穿太好一時不太習慣,屋裏也沒有鏡子,便問紀逐鳶好看不好看。


  紀逐鳶拆開他身上的襴帶,重新係過,用手撫平這身文士袍,注視沈書的雙眼,點頭嗯了聲。


  兄弟倆上街去,李恕本也想去,高榮珪說讓他留下來有事情問他,李恕隻得巴巴兒看著沈書他們離開。


  一出大宅子的門,沈書就像脫韁的野馬,什麽都想看。然而街上所見,卻同進城那日大同小異,又有更多的商鋪緊閉門扉。有些人在自家門前掃雪,也有人搭上梯子,爬上屋簷,像是在修補屋頂。


  “還買短兵器嗎?”紀逐鳶的眼睛在滿街搜尋鐵鋪,暫時還沒看到。


  “有短刀了,不買,先轉轉。”一開口說話,冷風便趁勢鑽進嘴巴裏。


  紀逐鳶端詳沈書,問他:“手爐沒帶?”


  “忘了……”太急著出門,啥也沒帶,總算沈書還記得帶錢,想給紀逐鳶買樣東西,卻也沒見到有人開門賣氈靴。


  沈書跟紀逐鳶一合計,索性先去城隍廟拜拜,兩人各自燒香磕頭,沈書求平安,求完就在旁邊站著,嘴裏啜著一顆糖,那間糖鋪裏就這一種硬糖,除了甜,啥滋味沒有。粽子糖、芝麻糖一概不做,說是材料不易得。有吃的沈書就眉開眼笑,他看紀逐鳶虔誠地跪著,雙手合十作揖。


  沈書不禁心想:紀逐鳶會求什麽?

  城隍老爺的身上脫了彩,顯得斑駁,於是有人給他身上披一襲紅布,泥塑的雙眼直視前方,顯得有些空洞。


  沈書糖吃完,嘴裏有種麻麻的感覺,舌頭在口腔裏頂來頂去,無聊地把臉轉向門,隻見到城隍廟外的一整條街,都是人來人往,與出了朱文正的府邸所見寥落景象全然不同。香火綿延不斷,撲鼻的氣味製造出一種暖意,這是人間煙火氣。


  有個裹頭巾的女人挎著個籃子,跪到紀逐鳶旁邊,喋喋不休地念叨:“郎君歸來,郎君歸來,諸天神佛庇佑,保佑我郎君平安歸來。”她舔了舔嘴皮,慌張地向城隍老爺看一眼。


  沈書不看她,耳朵卻聽得分明,女人在祝禱元軍得勝,夫君平安回來。


  “娘!”瘦骨嶙峋一小二衝撲過來,婦人連忙拉住他,讓他也拜一拜,教他說了一套話,求神保佑他爹能夠回家過年。


  從城隍廟出來,沈書就沒那麽開心了。


  “餓不餓?”紀逐鳶問。


  “撐得很,今天都不想吃飯。”沈書強打起精神,紀逐鳶自然而然地摸他的手冷不冷,把沈書涼涼的手握在掌中,“到點你就餓了。”


  “餓了再吃。”沈書讓紀逐鳶牽著,在城隍廟外的老街幾度險些被人潮衝散,走到人少的地方,沈書站在一戶緊閉的門外,往後看顯得高大的廟門,朝紀逐鳶說:“不管什麽時候,這裏從來不冷清。”


  “世人皆有所求。”紀逐鳶勾著沈書的小指頭晃了晃,“我們也來這裏了。”


  沈書一笑:“哥你許的什麽願?”


  紀逐鳶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求平安了吧?”沈書狡黠地眨眼,扒在紀逐鳶肩頭問。


  “嗯。”紀逐鳶往前走,沈書趴在他的肩上不肯下來,像個猴子似的被拖著走。紀逐鳶怕他跟不上,特意走得很慢。


  “求富貴了嗎?”沈書又問。


  “富貴是要自己掙的,沒有求。”紀逐鳶爽快地答,“吃蒸羊肉卷嗎?”


  “現在不吃,我撐得不行,你要吃嗎?”於是兩人買了小食,各自提在手上,晃悠著到處找地方好坐著吃,足在街上繞來繞去,小半個時辰才找到兩座石刻像,對著石桌坐,另兩邊各有石墩一個。


  紀逐鳶吃東西,沈書便趴在石桌上看他吃,紀逐鳶吃一個,隨手喂他一個,喂到第三個時,沈書不吃了,響亮地打了個嗝兒。


  感覺一進滁州,人家城裏許多貧苦人家米都吃不上,住在朱文正府裏沒挨過餓便算了,上街又吃得打嗝,沈書不覺有些愧疚。再逛時,見到乞討的人,沈書便都往他們的破碗裏舍幾枚銅錢。


  “過幾天帶你去琅琊寶刹看菩薩,再去清流關賞雪,還想去哪?”紀逐鳶的手掌溫暖,牽著沈書慢慢在街上走,通街都沒什麽人,買吃的也少,多半鋪麵不開,乞兒很多,紀逐鳶怕沈書把錢袋弄丟,把錢全揣在自己身上。


  一群十數個小孩你追我趕地跑過來,紀逐鳶一臂把沈書攬過來,等那群乞兒過去,兩人才從街邊下來。


  紀逐鳶灰頭土臉地又問了沈書一遍。


  “菩薩就算了,藏書可以翻一翻。”沈書爹重病時,他和他娘沒少拜菩薩,後來他娘病,他也拜菩薩,可見菩薩不管用,是以現在無甚興趣。


  “清流關前一尺雪,鳥飛不渡人行絕。”接著沈書又說,“但這裏也不常下那樣的大雪,改天下雪就去清流關,這次我一定記得帶手爐。”


  紀逐鳶心說:不帶才好。他嗯了一聲,換了一邊去牽沈書的右手,他一次隻能牽住沈書一隻手,另一隻手現在摸上去又冰冷。


  “晚上回去喝點薑湯。”兩人正說話間,那群嬉戲的乞兒一個接一個,後麵的人把手抓在前麵的人腰帶上,一條長龍般從沈書和紀逐鳶中間開過去。


  沈書若有所覺,低頭一看,他拴在腰上的短刀不見了,連忙叫道:“站住,你們!誰拿了我的刀!”


  紀逐鳶猛然一個跨步,小孩頓時作鳥獸散,兩個男孩被紀逐鳶一手一個抓住了衣服。


  其中一個身形一矮,朝前赤身滾出,竟連衣服都不要了,光穿著一條褲子嘻嘻哈哈地抱著雙臂朝旁邊的攤子衝去,一貓腰整個跑不見。


  “不是他。”沈書把小男孩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沒找到那把刀。


  小孩缺著門牙,笑嗬嗬地把兩人看著,眼珠滴溜溜地轉,鼻涕流到嘴唇上方,臉凍得通紅,一會翻一下白眼,嘴角流口水。


  沈書:“……”


  紀逐鳶把那孩子兩手拘在身後,小孩朝他吐口水,把鼻涕糊在紀逐鳶的衣服上。若不是沈書躲得快,他的新衣服也得遭殃。


  “把你的同夥叫來,把拿走的東西還給我們,我不揍你。”


  小孩嘴唇亂動,翻白眼,做鬼臉。


  紀逐鳶冷笑道:“信不信我宰了你?”


  那男孩白眼停了一下,不答話。


  沈書聽見馬蹄聲,忍不住回頭去看,能騎馬出現在這裏的人還真不多。


  “哇——殺人啦!殺人啦!大欺小癩疙寶,殺人啦!老爺少爺殺小孩啦!”乞兒突然伸長脖子放聲大哭。


  那聲音魔音入耳般,霎時讓沈書呼吸都要停了,想捂住那孩子的嘴,又怕他發起瘋來咬人。


  馬蹄聲過來了,沈書心說:完蛋,別讓哪位大人誤會,一轉眼竟看見朱文正和朱文忠兩兄弟,朱文忠先過來,朱文正遠遠坐在馬上看。


  “沈書!”保兒熱切地叫了一聲,讓侍從牽馬,過來一看,便問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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