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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緊閉的門扉打開,朱文正麵色不善地走出來,隨手戴上帽子,見到院子裏還站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手中長劍指地。


  朱文正一個趔趄。


  “大人當心。”周戌五打著個燈過來為他照路。


  朱文正收斂心神,黑著臉吩咐帶他去看看那色目人,來都來了,自要看一眼。


  “怎麽樣?”高榮珪和韋斌進來,見到地上的碎瓷片,韋斌嘴角勾起弧度,挑釁地看了看高榮珪。


  沈書眼圈通紅,雙手按在膝上,身形顯得委頓。


  “我去同他說。”高榮珪正要出去,被沈書一把拽住袍袖,隻聽沈書低聲說,“沒事了,虛驚一場,朱文正相中眾位哥哥的本事,還要你們給他賣命,借光,不會現在趕我們走。”


  高榮珪一臉暴躁,道:“那你怎麽回事?這個表情,他朝你們倆發火了?”


  “我哥在,他敢發什麽火啊,他還怕我哥給他一刀呢。”沈書疲倦已極,揉著眼起身,深深吸了口氣,“我去歇著了。”他也沒叫紀逐鳶,也不去洗澡,徑自回房去了。


  “你們兄弟怎麽回事,吵架了?”高榮珪莫名其妙道,“小書從來都是高高興興的傻樂。你就不能讓著點你弟?”


  紀逐鳶的目光追逐著沈書離開的方向,房門敞著,院子裏一片濕滑,石板地的水澤閃動微光。


  “我去睡了。”紀逐鳶什麽也沒說地起身往角房去,似是要洗澡。


  蜷在被子裏,沈書壓根沒睡著,一閉上眼睛心中就浮現出乞兒的臉,總是那一個畫麵反複出現,問沈書能不能拉著他的手。


  大半夜時,房外雨雪交加,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絕於耳,屋簷與窗戶凝結起霜花。


  “沈書,你睡了嗎?”紀逐鳶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半晌,門縫中透出沈書疲倦的臉,紀逐鳶抱著一床被子過來,和沈書一起鑽到榻上,把帶來的被子平展開,疊蓋在榻上原有的那一床厚被子上麵。


  “過來些。”紀逐鳶抬頭,氣喘道,他伸過一條手臂去,同平日裏一樣,把沈書攬過來,讓他靠在自己的肩前。


  沈書乖覺地靠著紀逐鳶,卻無法像平時那樣,隻要沾到紀逐鳶身上就能睡著,他甚至已沒在想那孩子。


  “快睡。”紀逐鳶用腳把沈書一隻腳勾到自己腿上,讓沈書冰冷的手腳貼著自己取暖。


  “哥。”沈書道。


  “嗯?”紀逐鳶閉著眼,嗓音卻了無睡意。


  “你……你見到阿九的死狀了嗎?”


  “沒有,我到時土已填平,後來沒多久你們就來了。不過,”紀逐鳶睜眼,鼻端輕碰了一下沈書的額頭以示安撫,“那個高麗人死得更慘,我已替阿九報了仇,別想了。”


  “要是我們聽從朱家那個下人所說,拿錢去換回東西,阿九也許不用死。”把話說出口,沈書才真正明白過來到底他心裏在想什麽。


  紀逐鳶側身,把沈書看著,道:“然後呢?”


  沈書啞然。


  “然後那高麗人同範大老爺,還會在滁陽地盤上繼續作威作福,阿九雖不用死,卻會有更多如阿九一樣的半大孩子被抓在他們手裏,遭受折磨。”紀逐鳶道,“一啄一飲,皆由前定。這世上有因果,到了陰間,也有判官,阿九下輩子一定能投個好胎。”


  沈書信因果卻不信輪回,信天地有道,卻難信善惡有報。


  “嗯。”


  “快睡吧。”紀逐鳶這話說了快半個時辰後,沈書還在他懷裏翻來翻去,無奈之下,紀逐鳶隻得起身去把燈點上,回頭看沈書,“怎麽了?”


  沈書一身雪白單衣也坐起身來,盤腿坐在榻上,癟嘴道:“睡不著。”


  “那起來。”紀逐鳶讓沈書挪到榻邊,他去拿外袍過來給沈書穿上,他略帶卷曲的烏發淩亂地散在身上,沈書摸他哥的臉,抓著紀逐鳶的頭發無聊地玩了一會。


  沈書做夢也沒想到,紀逐鳶把他弄起來,穿戴整齊,竟是叫他去廊下練拳。是沈書熟悉的拳法,你來我往數個回合後,沈書不由自主專心起來,不然總要被紀逐鳶揍到要害。紀逐鳶當然不會真的用力,但總被擊中胸口,激發出了沈書的好勝心。


  一拳迫近紀逐鳶的麵門,他抬手格擋,沈書出腿攻其下盤,紀逐鳶屈膝拉開弓步,矮下身去,一掌豎切下斬。


  緊接著沈書狡黠一笑。


  紀逐鳶一個晃神,胸口便挨了輕輕的一拳。


  “我贏了!”沈書鬆了口氣,再不贏他快斷氣了。沈書累出一身大汗,半夜不好驚動人燒水,學著紀逐鳶的樣子用冷水擦身。


  紀逐鳶已脫光再次鑽進被子裏,他眯著眼,側臥在榻上,不遠處沈書在放水盆的木架旁,單衣寬在腰間纏著,沈書先把手臂和肩膀、脖子擦了擦,他擦正麵身時,不太寬闊的背部上,由於身量沒有完全長開,且沈書太瘦了,少年蝴蝶雙翅般的兩片肩胛完整地展露在紀逐鳶的視線裏。


  “哥,你睡了嗎?”


  紀逐鳶險些被嚇得跳起來。


  沒聽人答言,沈書疑惑地回頭,看見紀逐鳶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累得很睡著了。於是沈書隻好把濕布抖開,甩過肩頭,從腰側拽住濕布另一頭,兩隻手把布條繃緊,這才能把背擦幹淨。


  紀逐鳶看著沈書別扭的動作,不自在地想:怎麽沈書的腰這麽瘦,細柳條,不對,那叫什麽?楊柳腰?那個詞怎麽說?不盈一握?可那是形容女人的!


  不得不承認紀逐鳶的辦法很好,往後夜裏睡不好就起來打拳。沈書邊這麽想著,邊鑽進被窩,把紀逐鳶抱著,不費吹灰之力就呼呼大睡過去。


  ·

  臘月中旬,意想不到的寒潮席卷過整個淮河流域,老者皆雲,這一場狂風暴雪,平生僅見。滁州城內開始有人凍死,誰也不能預料到,什麽時候便會有屍體出現在街頭。


  每一天卯時之前,吹打班子經過長街,日暮時分,黃白交加的紙錢厚厚鋪在南方的石板路上。


  無人發喪的,便被軍隊派出的士兵收殮出城,挖坑掩埋。


  起初沈書以為康裏布達最後也要被拖出城,他的傷情反複,醒來後不到三天,發起高燒,傅大夫忙前忙後一整夜,才發現是康裏布達大腿內側的一處傷口腐壞,重新剔除了腐肉。人命關天,懸壺濟世皆懷一顆父母之心,郎中不敢怠慢,又把康裏布達翻來覆去,從頭到腳檢查一遍。調整了藥方配比,一劑猛藥灌下去,徹底讓康裏布達發出一身熱汗。


  康裏布達這才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神智漸漸恢複清醒。朱文正來問時,康裏布達照同穆華林商量好的,隻說是來投奔朋友,問他為何人所傷,便答是在入關前的仇家,碰上以後一場血戰,險些丟了性命,因為同穆華林早就認識,得知他在滁陽有門路,投到朱家門下,也是抱著一絲僥幸,從仇家處逃出後,才一路狂奔,來向穆華林求助。


  朱文正將信將疑,然則他最近事忙,分不出閑暇來管著一個色目人的事,而且康裏布達傷重,他膚色本就蒼白,失血嚴重之下,顯得更加虛弱,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也讓朱文正放鬆了警惕。隻是再三叮囑,不要讓郭家的人拿住把柄,穆華林答應下來,朱文正也不知道應不應該信任這蒙古人,但也隻好信了。


  原本打算提醒朱文正,元廷許要重新啟用楊通貫,既然朱文正沒有多為難,索性穆華林不提此事,以免節外生枝,讓朱文正懷疑消息來源。


  有一天夜裏朱文正過來,說是那間豢養孤兒的莊子已經被鏟平,孩子們沒有去處,共有三十八人,索性他收編了,女孩也托了人好好教養。


  事後沈書同紀逐鳶去那間莊子再探,隻見莊子裏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被一搬而空,就連影壁上鑲嵌的金箔紙也被刮幹淨了。整個莊子空空蕩蕩,唯餘下一盆盆落光了葉子的牡丹,無人賞識。


  每日天不亮,沈書、李恕兩個,誰先醒來就把另一個叫醒,李恕每次才敲一聲門,紀逐鳶就把沈書從榻上拉起來,服侍他穿戴梳洗。沈書常是睡眼惺忪的起來,要等出門的時候,被雪風一灌喉,才能徹底清醒。


  若是沈書先起來了,那他就去李恕的房間,不必出聲,拿冰天雪地寒風中呆了一整晚的茶杯,往李恕的脖子上一貼。李恕立馬鬼哭狼嚎著跳起來砸沈書,鬧一會,兩人便都徹底醒了。


  高榮珪負責教格鬥,初時還給他們倆紮了兩個稻草人,讓沈書和李恕聽完講,就拿稻草人練手。不幾日,便讓沈書和李恕對打,每天早上練完,兩人都滾得一身是泥水,然後一人一個盆,並排在院子裏站著洗衣服。


  紀逐鳶幾次要幫忙都被沈書拒絕了,有時候沈書還會把紀逐鳶的衣服順手洗了。


  保兒過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一次半夜還過來,氣苦的樣子讓沈書以為他遭了什麽大難要來跟自己傾吐,結果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手掌心伸出來。隻見他的手掌腫得老高,竟是給教書先生打的。


  原來他三舅給他找了個教書先生,讓他成日裏關在家中讀書。


  保兒險些氣瘋,之前每天跟著朱文正探查燒香會查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叫讀書,反受他爹好一頓教訓,說是天寒正是讀書的好時候,索性李貞什麽也不做,成天在家裏盯朱文忠的功課。


  把沈書笑得打跌,見沈書笑,保兒也氣消了。其實他自己知道,跟著父親輾轉各地,如今是有三舅可以倚仗,終究自己還是得有本事。


  是夜,據朱文忠說,他三舅的處境並不樂觀,屢次向郭子興提議攻和州,日前總算郭公點了頭,他的兩個兒子及妻弟又為誰做前鋒誰為策應的分派一言不合就開吵。


  沈書便建議朱文忠,暫且別管上麵怎麽決定,隻要聽他三舅的命令,指哪兒打哪兒,讓他做什麽做就是了。


  “我爹也這麽說,我爹推拒了舅舅給的官職,頂著個虛銜,跟李善長學搞後勤。我家原也是中戶,算賬管錢糧,我爹做得。不過舅舅也派了兩個師父指點我們習武,早晚我也會像大哥哥那樣,帶兵打仗,到那時你做我的謀臣,像是李善長同我舅那般。”


  保兒也才十五,滿腔熱情,沈書不好澆他冷水,但笑不言,給保兒泡茶喝。


  元廷把民戶分為三甲九等,諸如上上、上中、上下,前銜又分上中下,以納稅多少,支應差役的情況劃分。


  能列到中戶,家境並不算差。便是這樣,李貞攜保兒來到滁陽時,也已是窮困交加,至正十年以來,中戶破落已是常事,天災頻仍,多少安樂之家覆於一夕。


  “那便是正月裏,要發兵南下了?”沈書問道。


  “對,你們都做好準備,正月一定會發兵。”保兒目光灼灼地把沈書看著,“要靠自己這雙手,殺出一身功名來。既然元人不肯用咱們漢人,那就砸碎他,重建一個新的天下。”


  沈書聽得心驚,朱文忠每一次來,精神麵貌都有大的改變,如此談天下事,這是第一次。而沈書知道,這必然不是最後一次,朱元璋對朱文忠疼愛有加,保兒能說出這番話來,那隻能是從他舅處聽來的。


  待朱文忠走後,師徒三人聚在穆華林的房間,沈書把朱文忠的話簡單轉述了一遍。


  “那置郭公於何處?”紀逐鳶道,“那不是他的嶽父?”


  穆華林隻是聽,並不言語。


  沈書道:“郭子興自濠州發跡已久,屢次東奔西顧,彭大死後,處境岌岌可危。他於朱元璋固然有翁婿之恩,畢竟那也不是他親女兒,當初也是因為賞識朱元璋的才幹,籠絡之舉,朱元璋心懷感恩,數次救他,以性命相報,他卻總是疑心病犯,凡有才之人,怎麽甘心一直受人掣肘。”


  “你是覺得朱元璋要反郭子興?”紀逐鳶得出結論。


  沈書卻搖頭:“郭家有那兩個兒子,朱元璋何必要反,隻要步步削弱他們,哪怕他不是名義上的元帥,也是當仁不讓的‘主公’了。尚需時日罷了。”沈書讓他哥去燒點水好燙腳,自己卻留下,問了穆華林一件自己近日一直擔憂的事情。


  “朝廷沒有再派人聯絡您嗎?”已經是至正十四年末,眨眼便又是新的一年,舊患未除,皇帝豈可安心?然而穆華林已經許久不曾有所動作,沈書懇切地說,“若有事,師父隻要說一聲,我跟我哥一定不會推辭。”


  穆華林將茶杯置於掌中,滾燙的杯子緊緊貼著他左手的掌心,他朝門口看了一眼。


  沈書起身去關門,回來依然跪坐在穆華林的對麵。


  “江浙錢糧居天下之首。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刺之,一舉雙虎。”


  “江浙?你是說,朱元璋所謀並非和州?”話一出,沈書就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和州以交通、錢糧論,都不是一個可以定都的地方,但這樣一來,大軍必須經曆一條漫長的南遷路線。


  “那就未見得隻有雙虎了。”


  穆華林:“唯有勝者,有資格同庚申君談條件。”穆華林低頭,避開沈書的視線,默然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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