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夜裏難得風雪停了,沈書窩在紀逐鳶的胸前,明明很安靜努力在裝睡,他簡直不知道紀逐鳶是怎麽察覺出來他沒有睡著。
“方才把我支去燒水,同師父說了什麽?”
紀逐鳶的話讓沈書語塞片刻,答道:“你都知道是故意支走你,還問什麽?”
“你有什麽事,是同穆華林能說同我不能說的?”紀逐鳶想了想,道,“在高郵他想接觸張士誠,現在呢?想接觸郭子興?”
沈書隻以為紀逐鳶平日裏不太盤算這些,實際上從高郵城出來後,紀逐鳶心中天翻地覆起了一場變化,性子漸漸沉穩起來,從前在敢死隊,有今天沒明天,那支隊伍是各地就地征來的鹽民,說白了都是不值價的人命,在攻城之時,敢死隊還不如土炮好使。便是同在軍營裏,也是受各營瞧不起的一群人。
那時紀逐鳶憑著運氣和屢次對敵搏殺的經驗活下來,終究不用動腦子分析形勢,讓他衝就得衝。在高郵時他也想安安分分,憑本事吃飯,然而被人誣陷的事實讓紀逐鳶徹底明白過來,不是安分就可以活下去,他不在意自己挨打,但他怕自己護不住沈書。
於是李恕來投之後,紀逐鳶多長了個心眼,不然沈書得了舒原的囑咐,定要查那狼頭。那比上陣殺敵更危險。
沒事的時候,紀逐鳶也會觀察穆華林去哪裏,跟什麽人見麵,隻是他總跟不上穆華林,隻要穆華林察覺有人在跟,那便是一晃神的功夫,就能把尾巴甩掉。紀逐鳶不知道穆華林知不知道他幾次跟蹤,穆華林也沒說什麽,但穆華林那人,俗稱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他行事從不向人解釋,平日裏也隻是指點紀逐鳶兵器。而紀逐鳶提出他想學輕身的功夫,穆華林答應了,隻還沒開始。
沈書同穆華林相處,如師如父。
而紀逐鳶同穆華林習武,更像是狼群裏的小崽子,也學頭狼撲食,以圖有一天擊敗頭狼成為年輕的首領。
“睡著了?”紀逐鳶伸手胳肢沈書。
“……”沈書沒法裝了,在榻上打滾,躲避紀逐鳶的手,笑得上不來氣,滿臉通紅,眼角閃光,求饒道,“不來了不來了,哥,哥,我錯、我錯了!”
其時紀逐鳶正一條腿架在沈書的腰上,按著沈書的一條胳膊,將他另外一條手臂拉高,撓他的腋下和腰。
沈書笑得抽氣打嗝。
“快說。”紀逐鳶放開他,把一床被子拖過來裹住自己,讓沈書自己睡自己的。
“哎,很冷啊!”沈書掀開被角便鑽進去,仍想往紀逐鳶的懷裏鑽,紀逐鳶抬腳把人踹開些,一臂展開被子,讓沈書睡進來,但威脅他別抱著自己,解釋了一句說很熱。
明明就很冷。沈書心裏嘀咕,但是不抱就不抱吧。
“師父是不是打算去找郭子興?”
紀逐鳶還沒忘方才的問題,沈書隻得回答他:“不是,這次他打算坐山觀虎鬥。”
好像沒什麽事情能讓紀逐鳶大感意外,聽沈書這麽說,紀逐鳶也隻是嗯了一聲。
“那應該我們還會在郭公手下相當一段時間,如果能混出樣子來,咱們就不走了吧。”
沈書“啊”了一聲,道:“我還沒想那麽遠。”畢竟沈書也隻有十五歲,他唯一想得遠一點的事情,無非是給紀逐鳶攢老婆本。其實他也無所謂穆華林回不回大都,因為明擺著穆華林肯定會回去,他是怯薛歹,擁有諸多特權,隻要元廷還存在,他必然要回去。
沈書語氣遲疑地說:“師父說,和州不會是南下的終點。我也這麽認為,和州的地理位置,不適合定都,等攻下和州,大軍還得渡江,繼續往南,就要碰上張士誠或者蠻子倪文俊。而且元廷不是要重新起用苗軍?眼下看來,郭公這一支無論人數、財力都是最弱的。”
“嗯。”紀逐鳶道,“而且心不齊。”
“不能齊心,則會將力量更加削弱。但我估計幾支部隊裏都有這個問題,張士誠手底下不也有人與師父搭上線的。”
“那不一樣,張九四自己坐得住鎮,他底下的人還不敢明目張膽反對他的決定。滁州是朱元璋先打下來,郭子興是被趙君用逼得沒辦法才來的,朱元璋還是實心眼,竟把數萬軍隊全部交出。眼下的局勢,也可以說是他自己造成的,郭子興的兩個兒子和張天祐都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坐大。”
聽著紀逐鳶分析,沈書突然就想到一邊去了,越想他的眉頭皺得越緊,眼中現出疑惑。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們投高郵,是迫不得已,大軍已經解散,隻是想活命。到滁陽來,也是沒辦法了,高郵回不去,往北往南都太遠。”
“也不全是,看似隨波逐流,也是因為穆華林不著急,出高郵城後,我們裏頭都是穆華林說了算。”
“那日他留我下來,問過我的意見。”沈書道。
紀逐鳶拿手捏了一下沈書的臉,一手枕在臂上,注視沈書的眼睛,聲音低沉地說:“但你已經先入為主,以達成穆華林的任務為先決條件。”
那確實是,自從得知穆華林要勸降農民軍頭領之後,每次作出重大決定前,沈書都先考慮了穆華林身負的密旨。
“好吧。”沈書道。
“我們原本是元軍,倒戈是逼不得已,可然後呢?以後呢?”紀逐鳶冷靜地看著沈書,他一臂將被子裏的空間撐開些,示意沈書靠近過來。
沈書挨到紀逐鳶身上時,紀逐鳶立刻不說話了,甚至身體有些僵硬,不過沒過多久,他舒出一口氣,接著說話:“都已經造反了,就回不去了,回去元軍也不會接納我們,隻能是死。沈書,從我們選擇進了高郵城的大門,就不可能再掉頭。而如果這樣,我們必須選定一個陣營,為這個陣營搭上全部,直至它能從各方勢力中殺出一條血路。”
沈書沉默地聽著,雖然他已經明白了紀逐鳶話中有話,背後的意思。
“就算為郭公效力過,我們還可以效力於張九四,也可以投天完,隻要有一身本事,老天爺就餓不死我們。唯有於大元,我們已經是賊寇了。”紀逐鳶的拇指溫柔地揉沈書的額頭,道,“你不可能再做元廷的官員,我也不可能再為元軍鎮壓起義。穆華林效力於怯薛部隊,是大元皇室最忠誠的宿衛,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經曆,他現在無害隻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屋外很安靜,連風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脫脫出兵高郵,是受天子親自拜托,如何呢?”紀逐鳶道,“要是有一天,穆華林接到密旨讓他刺殺我們效忠的‘主公’,身為徒弟,你是替師父殺了‘主公’,還是為效忠‘主公’揭發穆華林的身份?”
“隻要大元不滅,我們同穆華林,隻能是敵非友。”紀逐鳶一字一句地說,他摸到沈書額頭上的汗,以指腹為他拭幹,又用手捏了捏沈書的後脖頸以示安撫。
一時間沈書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他甚至說不出話來。對他和紀逐鳶個人而言,穆華林是恩人,但他和紀逐鳶,總要擇取一方效力,隻做一個遊民,在這動蕩之下,既看不到前程,甚至也看不到可以安穩度日的希望。
這不是一個可以回避的問題,而穆華林似乎把師徒關係看得極淡。但凡他知道,便是沈書不問,穆華林也會教他,他教他如何判斷危險,如何先發製人,甚至沈書還把他袖中所收的殺人暗器全刨出來看了一遍。
然而直至今夜,沈書才第一次直麵穆華林的疏離感緣何而來。
其實穆華林早已不再需要他和紀逐鳶,他可以與他們在一起隱藏在滁陽,也可以單打獨鬥。這麽想來,沈書又覺得穆華林還是有情感的。
紀逐鳶知道沈書不願意想,又在裝睡,閉上嘴也不說什麽了。但他知道,今夜沈書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否則他反而會拿一大堆話來為穆華林辯駁。沈書不說話,正意味著他不得不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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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臘月十六,康裏布達竟能下床了,能扶著床榻,在屋子裏走上幾圈,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高榮珪在照料他,起初康裏布達很抗拒跟高榮珪說話,但高榮珪說起葷段子來一套接一套,讓人很難忍住不去罵他。
高榮珪向康裏布達打聽他的來處,康裏布達隻說是從大都過來,就不肯多說。
他還說自己從前不認識穆華林,沒有人相信,但沈書相信,不是因為信他,而是穆華林說過,他不認識康裏布達。
“那我師父是和你哪位故人相識嗎?”沈書坐在榻畔,勺子攪動碗裏的藥粉,隻加入少許水,那藥粉凝結成黑色的藥膏,隨著攪拌的次數越多,表麵愈發光滑,真正“如膠似漆”。就是氣味難聞,沈書讓康裏布達忍著點,便開始給他上藥。
康裏布達的皮膚比日光下的白雪更白,沈書還發現他的頭發其實不是純正的黑色,有些帶栗色。
而他左邊肩胛處,確有一片雕青,圖案與銀幣上的相同。康裏布達並沒有特意掩飾,或者他知道這幾日已經讓人把渾身上下都看遍了,沒什麽好藏的。反而沈書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直接問他這片刺青的來曆。
“別問我,問你師父去。”康裏布達右手端著碗,正在喝一碗高榮珪用老母雞燉的湯,香氣勾得沈書嘴裏口水直流。
雞湯的香味和藥膏的臭味交織在一起,左右拉扯沈書,能不把康裏布達的傷口給捅開也是他本事。
“問過了,他什麽也不說。”沈書總是用木片先挑拇指大小的一塊膏糊在康裏布達的傷口上,再用那薄木片輕輕抹開,盡量塗勻。上午天不亮就起來跟高榮珪習武,作為交換,給康裏布達上藥的事交給沈書。高榮珪說他自己笨手笨腳弄不好,其實紀逐鳶都跟沈書咬過耳朵了,每天吃完午飯,高榮珪帶著他的兩個兄弟,就會去軍營和郭家的府上找門路,下午便在那些士兵常去的茶館子待著打探消息。
由於休兵,且天寒,滁陽不似高郵四通八達,加上鬧饑荒,成天各處都有流民,這些流民大部分是從北方南下,帶來北麵的消息。
“你問我,我也什麽都不說。”
“那是什麽人傷了你?”
“這我也不能說。”康裏布達語氣十分和善,被他綁架過一次的沈書甚至覺得他人還不錯,“要不然你問我點可以說的,你可以問我大都的情況。”
沈書乏味道:“肯定也在鬧饑荒。”
“聽誰說的?”康裏布達背麵的傷上完藥,轉過身來,沈書繼續給他的正麵抹藥,答他:“行中書省全靠江南的糧稅養活,黃河年年泛濫,便是賈魯治水有些成效,也不能立竿見影,終究要靠江浙一帶。要把南方的糧運送到北方,靠運河,如今京杭大運河在張九四的手裏,各個河段都有水賊出沒,糧食不夠吃,自然鬧饑荒。”
康裏布達沉默片刻,說:“已經到了父子相食的地步,還有人抓蝗蟲烤著吃。”康裏布達言談間並無什麽特殊的情緒,仿佛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沈書據此推斷,康裏布達的親族並不在大都。
給康裏布達上完藥,沈書讓他赤身坐著,下榻去把火盆燒得更旺,兩麵牆上的窗戶都關著,隻留下半扇透氣。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沈書道。
康裏布達笑說:“你已經問了我不止一個問題,你可以問,我不一定回答。”
沈書想來想去,今日也是機緣巧合,就剩下他和康裏布達兩個人在家,朱文正叫紀逐鳶過府去,紀逐鳶本來要帶沈書一起,沈書說不想去。最後離開的穆華林也並不放心留下他和康裏布達,萬一康裏布達突然把沈書給殺了。
於是穆華林給沈書的短刀喂了毒,隻要割破一個小口子,便能當即要人命。穆華林離開前,特意把刀拔|出來向康裏布達展示上麵閃耀的青藍光澤。
康裏布達不僅不生氣,還說承蒙穆華林看得起他。
兩人頗有禮節,令沈書哭笑不得,李恕則是去找地方送信,他給舒原寫了一封信報平安,本來想捎些滁陽的土產,結果轉了幾天也沒什麽好買,被四五萬大軍消耗數月,滁陽幾乎是完全空了,不少民戶也悄悄出城,投奔還有得吃的親戚去了。
於是趁著無人,沈書把那枚銀幣掏出來,遞給康裏布達。
紀逐鳶千防萬防,沒防備那日穆華林單獨朝沈書說過康裏布達的背上有個狼頭,他也不知道康裏布達能坐起身來後,都是沈書在給他上藥。而沈書因為紀逐鳶不喜他管康裏布達的閑事,總是在紀逐鳶不在的時候才來找康裏布達。
“你認識這個嗎?”說話時沈書退到桌邊坐著,康裏布達仍很虛弱,但沈書麵對他時還是保持著警惕。
“狼頭……”康裏布達側身朝自己的肩頭瞥去。
“對,同你背上的一樣。”沈書道,“這是你們族中的標誌嗎?”
銀幣在康裏布達的指尖翻了個轉,他凝神看著上麵的文字,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你從哪裏弄來的?”
“你先告訴我這是什麽?”
康裏布達眼神猶豫,終於緩慢地開口道:“百餘年前,我們族中曾分裂為兩派,其中一派的王帶領他的族人逃亡,被迫進入盧特沙漠,新王的手下沒有繼續追擊,那裏被我們稱為死亡之地。狼頭不足為奇,我們部族以狼為勇氣之神,很多人會將狼頭刺在身上以示敬畏。”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過銀幣上古老的文字,表情古怪地說:“這銀幣上的文字,隻在誤入死亡荒漠的這一代王執政的六年之中使用過,你看這裏。”康裏布達把銀幣立起來,示意沈書看銀幣側麵的幾筆刻痕,“這符號表示,是王室賞賜之物,代表這不是交易用的錢,而是賜給貴族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