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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到得朱家門房上,沈書把朱文忠玉佩一亮,便有人來帶沈書與李恕過去。經過前院,隻見得有不少披堅執銳的將領在院子裏站著。沈書匆匆看了一眼,移開視線,隨帶路的小廝在走廊盡頭轉彎。


  朱文忠住在東跨院,院子雖小些,布置也挺風雅。這座宅子的前主人乃是滁陽當地德高望重的一名儒士,落到朱元璋手裏後,並未過多改建,眼下是冬天,不少花草已經枯敗,若是打點得好的人家,就會將一部分枯死的花苗鏟去,對來年還要發芽抽枝的植株進行修剪。


  而朱文忠這院子,壓根沒找人打點,花架上遍垂著蔫兒不拉幾的藤蔓,幹枯的葉子拿手指一碾就會碎成齏粉。


  “我說朱公子,你沒事也找人把你院子拾掇拾掇,這一天掉一點兒,收拾不費勁啊?”經過上次,李恕對著朱文忠已經沒半點拘謹,況且他比沈書和朱文忠都大,且有些把二人當弟弟的意思。


  “那個啊。”朱文忠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沒當回事,繼續給兩人泡茶,“開春再說,這裏也住不了多久,養花養草的,少也得有一年,不然等不到開花又要挪地方。人挪活樹挪死,我爹說了,花草都是有靈性的,要是不能一直養下去好好照料,還是別禍害人家。”


  沈書覺得有意思,茶水並不很燙,是朱文忠本就泡好了在等他們,時間算得也準,濃淡恰好。


  “你爹真這麽說?”沈書問朱文忠。


  “是啊,我爹心腸軟。”朱文忠道,“你們等會啊,我去吃個早飯,茶隨便喝,就當在自己家,外麵有兩個人聽使喚的,有事叫我。”說完朱文忠匆匆忙忙起身出去。


  李恕東看看西摸摸,坐不住似的,良久,跟沈書麵對麵坐下來,喝了一口茶,眉頭糾結地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覷沈書臉色,磨磨蹭蹭地開口問他:“你東西帶來了嗎?”


  “什麽東西?”沈書裝不知道。


  “就,你沒發現……”李恕話到嘴邊,尋思沈書也許真沒發現銀幣沒在手上,連忙改了口,說是沒什麽。


  沈書一拍腦門,似乎想起來了,從懷裏摸出荷包來,拍在桌上,笑吟吟道:“你說這,銀幣啊?我帶了啊,隨身帶著。”


  “你趕緊收起來!”李恕連忙把荷包拿起來扔到沈書懷裏,神神秘秘地朝外張望,臉懟到沈書的眼皮子底下,低聲道:“仔細被人瞧見,走漏風聲。”


  “還裝!”沈書沒好氣地把荷包一把按在李恕的臉上,推開李恕的大頭。


  聽這話,李恕先一愣,接著也不道歉,對沈書說:“我是怕你哥,他早先同我講好,不能叫你去查。誰知道你看著雲淡風輕,畢竟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朝康裏布達打聽了。我也是心虛,總不能說你已經在著手調查了,隻好聽他的哄你吃點酒。可不是我動手拿的。”


  沈書拿著架子板著臉不說話。


  李恕一條腿屈起,側身坐著,急道:“這就生氣了?”


  “我哥不讓我查,是他答應幫你查了吧?”


  “那哪兒能叫幫我查呢?舒原叫我來不也是擔心這條線索關係到也許會對你們造成危險的那夥人,給你們提個醒的,老劉老孫的案子要緊,但不著急,兩家人已經死絕了,伸冤那是後事。何況眼下這光景,從早到晚得死多少人?人命不值錢,也不用急著報仇,天道好輪回,搞不好還沒來得及動手,老天爺先看不過眼動手了呢?”


  “那就不查了。”沈書的茶杯空了,正說加茶,李恕連忙殷勤地提起茶壺,往沈書的杯子裏注滿水。


  “那不也有可能壞人先動手呢?世道不公,老天爺就有心也許無力,這麽多身上帶命案的,老天爺就是雷劈也來不及啊?”


  沈書不逗李恕了,他安靜沉穩地看李恕,正色道:“出了門以後,你少說話,多做事,拿東西抓人之類的,長著點眼睛。”


  “是,都聽你的。”李恕腆著臉笑道,“但凡有你在,我都是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沈書揶揄道:“將來有機會碰上舒原兄,那時候要是我叫你往東,他偏要叫你往西呢?”


  李恕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來。


  沈書挺喜歡李恕這人,想的事情不複雜,心地單純,有一腔少年人的熱血,待朋友真誠無悔。同李恕談話是最沒有壓力的,大概因為李恕在這裏與所有人的過去都沒有牽扯,也不像朱家兩兄弟,背靠大山,多少沈書說話要顧忌點他們的身份。


  沈書也提醒著自己,現在對朱文忠固然可以稱兄道弟,等朱文忠年紀再大些,自己也得醒著點神,注意點身份。


  “哎我說,你哥其實……”李恕才開了個口,外麵傳來腳步聲,是朱文忠用完早飯回來。


  沈書與李恕起身,朱文忠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不進來,去換身衣服。又等了不到盞茶的功夫,朱文忠換了一領麝香褐的上蓋,仍戴氈帽,卻不是上回到沈書家裏去戴的那頂,顯是又做了新的,茶褐色織花腰帶,腳上穿一雙皮靴,什麽皮沈書就看不出來了。


  “真俊!”李恕是有什麽說什麽。


  朱文忠笑笑,臉上微微發紅,別扭道:“都是舅母疼我。我吃飯時就叫人去備車了,在東側門等,咱們走那邊近。”朱文忠沒說的是,也免得讓旁人看見跟他爹去嘀咕。


  上回沈書在外麵見朱文忠是騎馬,以為這次也會騎馬去,上了馬車,朱文忠拿車上食盒裏放的小烤餅給沈書、李恕吃,才說是怕李兄不會騎馬,而且天太冷了,騎馬風刮在臉上疼,不如坐車去,還能說話。


  沈書明顯感到,朱文忠已經不是跟李貞輾轉各地流浪到滁州城外那個虎頭虎腦的傻小子,短短半個月,舉手投足都像脫胎換骨了一般。要是打小就流浪在外,便是再養得久,也難養成朱文忠這樣子。想來是李貞家境本來不錯,朱文忠在家時也是小少爺,在外顛沛流離,不生出些刺來是無法應對世道艱難的。


  對著朱文忠,沈書難免就會想到自己,這時沈書就能看得更清楚。哪怕環境是很差,紀逐鳶也把他保護得很好,也就是吃穿差點,打打殺殺的事,紀逐鳶還真的很少讓他碰。


  “想什麽呢?問你話也沒聽見。”朱文忠拿手肘撞了一下沈書。


  恰好馬車顛簸,沈書沒坐穩,歪到朱文忠身上,朱文忠手在他腰與肩上搭了一下,讓沈書坐穩。


  “你的衣服……”


  朱文忠不當回事地撣去袍子上烤餅掉下的麵屑,說:“沒事,我舅母從不說我,以前我身上比這個髒多了,有一次我跟我爹,摘別人院子裏的菜,讓人放狗追了五裏地,掉人家茅坑裏了,要不是我爹剛好撿著一根竹竿把我拉上來,我就被糞水給淹死了。”


  “……”沈書想象了一下那畫麵,勉強擠出一句話來,“你跟你爹,真不容易。”


  “是啊,我娘走後,我爹散盡家財,也是一部血淚史,哪天有空,咱們徹夜長談,再跟你說這個。我剛才是問你,銀幣帶來了嗎?最好是給我,我來問。那地方我跟我哥去過一次,應該都認識我,說話方便些。”


  “銀幣沒帶,我帶了圖。”沈書把拓印下來的圖樣給朱文忠,道,“要是問不出什麽,也沒關係。”


  朱文忠看了一眼,把紙收起來,淡笑道:“這我知道,我是怕你不知道,正好你自己提了,我就不必多費唇舌解釋了。”


  “知道,大海撈針的事,前一陣剛亂起來,朝廷不就將胡人往北撤了麽,還在江南的胡人本就少,咱們提防胡人,胡人也提防著咱們。”沈書道。


  “是啊,擱三五年前,大家也還處得很好。”朱文忠不無感慨地說。


  以前沈書的爹書塾裏也不止有漢人,原南宋治下的地方,胡人分布不多,但較之從前還是多了不少。但韃子都做皇帝了,經過多年胡漢雜處,老百姓是要過日子的,自然也就慣了。


  在滁州城裏有一胡人巷,打從江南亂起來,今天是這夥兵,明天又是另一夥,至正十一年後,蒙古、色目人大批搬離南方城市,至正十四年七月,朱元璋以猛將花雲為前鋒,一舉攻下滁州。


  在各級官衙中,向來是蒙古人老大,色目人做傳聲筒,兼學多種語言,充當元人與漢人之間的翻譯官。將色目人驅趕出城,也是防備他們中有人充當奸細,反而漢人不太把蒙古人放在眼裏,他們中能寫漢字的極稀少。世祖雖弄了一套八思巴蒙古文,數十年過去,到地方做官的蒙古人,仍有許多目不識丁,但到得南方以後,聽得多說得多,能說漢話。


  馬車停在一條陋巷外邊,入口處寬不足兩米。


  “少爺,車就不方便進去了。”趕車人打開門,請朱文忠帶朋友下車。


  朱文忠帶的幾個隨從都是騎馬,馬蹄聲這才踏上這條街,就引起不少人側目。是個晴天,前幾日的積雪都化了個幹淨,也不知是什麽日子,陋巷裏十分熱鬧,胡人們在地上鋪開足有數米長的獸皮,賣什麽的都有,買醃製好的肉幹的尤其多。


  也有些人令沈書十分在意,那都是些穿著華貴的人,能衣綾羅綢緞,家境應當不差,卻有一家子鋪開木柴在地的,也不吆喝,盡是冷眼看著旁人挑挑揀揀。


  “那是城裏亂了之後,被趕下來的富戶。”朱文忠小聲對沈書耳語,他讓沈書和李恕在巷子口等,自己帶了四名隨從,留下兩人保護沈書和李恕,一手將氈帽往下按,頂著風側身擠過人群。


  沈書揣著袖子,擔憂地看著朱文忠一行人的身影被人群淹沒。


  “他膽子也真大。”李恕把手揣在袖子裏取暖,視線跟著朱文忠,下巴朝沈書一揚。


  “他舅他哥都是上陣殺敵的人,他也不能差。”沈書在想的實在是另一件事。康裏布達原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朝他吐露更多真相的,突然來問他要銀幣,事有蹊蹺,沈書本來不打算給他,現在就想給也給不了了。既然是胡人巷,康裏布達自己也算是胡人吧,他找到朱文正府上去之前,也在滁州城裏嗎?如果在,那他知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還是說他已經來過了?

  就在沈書出神的時候,他漫無邊際亂看的眼睛裏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恕見沈書臉色變了,循著沈書的目光看去,登時張口結舌,把沈書拉到一邊,躲在牆邊,從巷子裏麵看不見的位置。


  “你師父怎麽來了?”


  別說李恕詫異,沈書也是驚訝,他剛還在琢磨康裏布達來過了沒有,現在可好,不知道康裏布達來過沒有,但穆華林現在就在裏頭。


  “是、是不是來買什麽東西?”沈書不確定地說。


  “靠,不能讓他發現。”李恕看了一眼沈書,建議上車去等朱文忠回來,反正在車下也是吃冷風。


  “發現也沒什麽。”沈書相信穆華林。


  李恕卻急了,說:“老劉、老孫招的禍事搞不好就跟韃子有關係,舒原是叫我來提醒你,可沒叫我提醒那蒙古人。讓他看見他就會想咱們為什麽來這,搞不好以為我們是跟蹤他來的。”


  “不會。”沈書撣了撣衣服,索性走出去,離穆華林還隔著兩個人,對方就若有察覺,沈書站的地方能看清穆華林手上拿著個玉扳指。


  “沈書?”穆華林臉色也顯得意外。


  這條胡人巷離沈書他們的住處不近,坐馬車也得一個時辰,如果沈書是要買什麽東西,應當不至於過來。如今的形勢,胡人巷裏來往的幾乎全都是蒙古人,但沈書也看見幾個顯然是回回,看來真要一口氣全趕走,做到還是不容易。


  “師父!”沈書笑迎上來。


  穆華林神色如常地讓沈書看,小攤上俱是各種小玩意,除了扳指,還有些不知道從哪兒摳下來的寶石,兩把短兵器,看上去不像全新的。


  “你一個人來的?”穆華林挑挑揀揀,對著日光仔細端詳另外一枚扳指,隨口問沈書。


  “保兒和李恕也來了,保兒說在家讀書無聊,今日夫子饒他一天,三天前他說要帶我們出來逛逛,倒是不知道城裏還有這樣熱鬧的地方。”沈書對答如流,看了一眼巷子口,李恕正好在張望,沈書朝他招招手。


  李恕縮回巷子外麵,咬牙一跺腳,揮手示意兩個隨從跟著,從人群裏擠過去。


  “我剛看見保兒帶著四個人往裏頭去了,他熟不熟路子?一般漢人來,是不會上裏頭去的。”穆華林用回回話問攤販。


  沈書聽不懂,但看穆華林手上拿著扳指給攤販看,想他是在問價。


  “他說跟他哥來過,挺熟悉的。”沈書答道。


  “他不是帶你們倆逛,怎麽自己進去,把你們扔在外麵了?”穆華林把扳指放下,又有別人朝攤販問話,那人見穆華林不打算買了,便不再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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