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穆大哥!”李恕擠進來,熱情洋溢地叫了一聲,恰好打斷穆華林的問話。
穆華林淡淡掃了他一眼,點點頭。
“文忠兄叫我倆慢慢逛,他進去找個朋友,可能,可能是有事情,咱們倆也不方便總當跟屁蟲。”李恕聽見了穆華林方才的問話,怕沈書因為這是他師父就把什麽都說了,於是搶先接過話茬。
穆華林一揚眉,道:“他在平金坊也有朋友?怎麽不像是跟我們一塊進城,年紀不大,本事不小,這麽快就把地皮踩熱了。”
“平金坊?那是什麽地方?”沈書感到一絲不同尋常,怎麽朱文忠能在平金坊有朋友就能說他本事不小了,這地方有什麽神秘的?
“這條巷子走到底,別有洞天。有三間大院都屬於胡人,你不要看這條巷子入口窄密,這裏裏外外住著百八十戶人。平金坊是三大胡坊之一,是個車馬行。”
“這怎麽可能?”普通人家壓根不讓養馬,就連官衙、站戶所能動用的馬隻都有定製。哪怕現在滁州在郭子興的治下,改了規矩,就更不可能讓胡人開車馬行了,要開車馬行必然就得要有馬。而當前馬匹的重要性已到達前所未有的巔峰,讓胡人養馬,除非是瘋了。
“你進去看看就知道可能不可能了。”穆華林起身,拍了拍膝頭沾的灰,手指朝巷子深處一指。
“師父不去?”
穆華林搖頭,繼而走向另一個攤販,那也是個賣小物件兒的攤,穆華林照樣奔著扳指去。
沈書心想:這是在給自己和紀逐鳶挑選射箭用的扳指?果然穆華林又在朝攤販問東問西,隻是看表情似乎並不滿意。
“那我們去看看保兒,師父您等我們一塊,坐馬車回去?”
穆華林頭也未抬,對沈書擺了擺手:“你們回朱文忠那裏,我直接回家,還有事,不用管我。”
於是沈書帶著李恕往裏頭擠,當真是人山人海,進三步退兩步的,突然之間,擠得沈書快吐了的人群鬆開了些,沈書滿頭大汗,憋著那口氣總算吐了出來。人跟人摩肩接踵,什麽味兒都有,方才挨著沈書那大漢大概中午是吃了不少蒜,弄得沈書一直閉氣。
沈書長籲一口氣,扶住一家門戶前二人合抱的大樹,回頭看時,李恕也擠出來了,他一手抓著右衽,趕緊把袍子重新整理係好。
“滁州城裏竟然這麽多……”李恕連忙放低聲音,左右張望,與沈書並肩站著,湊到他耳朵邊低聲說,“這麽多胡人。”
“城裏少說也有十數萬人,這一通巷撐死都不足千人,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沈書抓著李恕的肩膀,踩到樹下大石頭上,視線越過烏泱泱的人群,突然驚喜地叫道,“看見了,平金坊!”
“那兩個跟班還沒跟上來。”李恕愁眉苦臉地抱怨,“不知道被擠到哪兒去了,完犢子。”
“不管了,先去找朱文忠,他們找不到人會到馬車去等。”說完沈書興衝衝便超前衝。
李恕生怕自己也丟了,趕緊快步跟上去。
巷子盡頭是三家分足鼎立,從外看這就是一把大勺子,勺底坐落著平金坊、落雁坊、知歸坊。平金坊顯然與另兩間不是一個路子,匾額燙金,門口坐著一對兒凶獸,張牙舞爪的把沈書都難住了。
說是麒麟呢,角卻尖銳如刀。
說是獅子呢,民間不讓用,顯然不可能是,本來也不像。
說是狼吧,卻比狼肥太多了,雄軀上遍布卷雲紋,頭上生角,卻是獨角,尾巴則是獅尾。
左右門柱各有金粉寫就:路遠越關山,龍馬顯精神。
門庭氣派,還有兩名胡人武士各自腰挎一把弧刀把守著大門。當中便是一道高聳的影壁,漢字題的是四通八達。
坊主說不上是個文雅之士,顯然也非目不識丁,照著穆華林的說法,既然平金坊能建在胡人巷裏,還能在這勺底的三足鼎立裏占一隻腳在,應當是有來曆的人,不可掉以輕心。
沈書看著門口兩名大漢,那兩人並未看他,像是兩根木頭樁子,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沈書看門,李恕看沈書,聽見沈書問:“我瞧上去像是個有身份的人嗎?”
“還行,你今天就不該穿這身衣服……”
沈書穿了一件普通布棉袍,一看就是個平民,還是不咋有錢那種。
罷,沒錢也得進去看看究竟。才走了一步,門內便滾出來一個人,從門檻一路抱頭縮腳地順勢蜷成一團圓球,滾到沈書腳下。
“朱公子,給你們家正經八百的朱公子留著臉,才不動手,識相的趕緊回去,也甭到處瞎打聽了,我們平金坊說了沒見過,這城裏不可能有一個胡人說見過。還是快些滾回你們南人的地盤,咱們這些人都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跟您動起粗來,砸壞了朱元璋好不容易尋回來的乖外甥,少不得要在這城裏燒殺劫掠一番。怕是你這小公子吃罪不起。”
這什麽人,漢話說得比自己還溜!沈書抬頭,隻看見是個袖子都卷起來,隨時要動手打人的胡人。
“別動手!”沈書叫道,上前去扶了一把朱文忠。另一邊,朱文忠帶的隨從眼含膽怯地等他命令,各自都把手按在刀上,氣氛劍拔弩張。
胡人作雜役打扮,懷疑地看著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小子,雙腳略分開,環胸站在門檻內,個子不高,五官生得扁平,兩條辮子都結在耳畔,剃過頭,隻餘頭頂當中一溜頭發,與兩邊結環的發辮涇渭分明。
“那你們當家,總得把圖樣還給我。”朱文忠站穩之後,在沈書手背輕輕一拍,並不怕那胡人,克製著怒意,聲音沉穩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原本以為城裏最有排頭的平金坊,當得起‘四通八達’四個字,既然這都沒見過,總該把信物還給我。我是受人之托,連信物都弄丟了,回去怎麽跟我朋友說?你們當家也知道我舅舅是誰,這個臉我怎麽丟得起?”
那胡人眉頭一皺,叫朱文忠等著,便轉身回去。
沈書小聲問朱文忠:“沒辦成?”兩人挨得近,沈書聽見朱文忠歎了口氣。
“橫得很,當家沒露麵,對了我出來的時候,聽見院子裏有瘋女人的叫聲。”
沈書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緊張:“他們還幹綁架?”
“……不是,就聽見了一聲,也許是住著個瘋子。”朱文忠滿臉懷疑神色,“聽上去像是被綁著嘴,那種嗚嗚的聲音,從鼻腔裏憋出來的聲音。”
“我知道。”沈書低聲道,“你不是因為管這事被趕出來的吧?”
“當然不是,我像是那麽蠢嗎?”
“那是為什麽?”沈書不知道上次朱文忠來是什麽情形,但他既然敢一個人進去,應該是熟悉的,不至於跟班被人揍個鼻青臉腫團成團扔出來,這也太下臉麵了。
“就是,還知道我舅是朱公子……”朱文忠吃了這個癟,臉色不好看,一肚子火氣,嘴唇剛動了動,胡人回來,把皺巴巴的一張紙隨手扔在地上,紙張輕如飄絮,落在朱文忠的跟前。
左右俱在看這熱鬧,門口那兩根人樁子打從裏頭有人被推出來,就都在旁看熱鬧。其中一人看到紙上圖案,戲謔的笑容杳然無蹤,懷疑地抬頭打量眼前的一行人。
沈書按了一下朱文忠的手,蹲下身去把紙撿起來,疊好揣回懷中,也不生氣,還笑吟吟地朝氣焰囂張的胡人拱手做了個禮。
“就走了?”朱文忠被沈書拽著手臂走了兩步,回頭看時,接待他的胡人已經進去,饒是一肚子火,也不得不作罷。
沈書不答,直到把朱文忠推上馬車,那兩名跟隨沈書和李恕的隨從果然在馬車下等待。
“好不容易來一趟呢。”朱文忠一手掀開車簾,皺眉看沈書,“還不知道那個胡人說的是真是假,上次我哥過來,他們當家挺客氣,今天真是邪了門了。”
“你哥認識他們當家人?”
“認識,是個女的。”朱文忠說,“生得十分標致,就是性情暴烈,動不動就拿鞭子抽人。對外客還好些,當真是我長這麽大見過最美的人,我也沒見過幾個胡女,那身段,不是咱們漢人女子能比的。”
“哦,你又見過漢人女子?”沈書有意緩和氣氛,揶揄朱文忠。
朱文忠一哂,氣消了,答道:“沒事你就取笑我,漢人女子我自然是沒見過幾個,婦人就見得少,更休說閨閣女兒。咱們女子也不似那等放肆。”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沈書倒茶,分給朱文忠和李恕。
“我是沒你會說。”朱文忠呷了一口茶,從窗戶探出半個身子,叫人把挨了打的隨從叫過來。那跟班其實沒傷著,就是灰頭土臉,臉已經擦幹淨了,身上的腳印和蹭的黃土隻有回去換洗。
“六雲,回頭給你做身新的,這是湯藥錢。”朱文忠取一吊錢給那人,叫他不夠還來要。
沈書有些過意不去。
“跟我客氣什麽,我的還不是你的,往後你要幫我辦事,總還不能都用你的錢,你能有幾個錢?也不做營生,也沒有家人……”
“我還有哥呢。”沈書笑道,“你也有。”
朱文忠看了一眼李恕,似乎有話不方便說。
李恕完全沒察覺氣氛微妙,趁著兩人都沒說話,見縫插針地問:“所以文忠,這是怎麽回事?胡人不買你的賬嗎?”
朱文忠臉色一沉。
“應該還是這張圖的問題。”沒等朱文忠說話,沈書便道,“恐怕還是平金坊的對家,你清楚平金坊的底子嗎?聽說是個車馬行?”
朱文忠語音含糊不清,撓頭道:“我也不太清楚,看上去是。但是這裏頭,聚集了百八十號好手,運鏢送信雇車都幹,如果要買馬,須得提前十天半個月把錢付訖。”
“還賣馬?”沈書一驚,“什麽來頭?”
“就是不清楚。”朱文忠道,“我哥也沒說,隻是說平金坊裏可以打聽消息,付錢就行。你知道現在送信難得要死,許多地方郵驛中斷,站戶都被抓去打仗了,魚雁往來太難了。關鍵是我哥說,原本也想把這條巷子……”朱文忠把聲音壓得更低,招手讓沈書和李恕都靠近他圍過來。
“原本想把這條巷子一窩端了,就是因為盡頭那三家,有不少以一當百的高手。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本來也沒打算一直呆在這裏,不是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不僅不能端掉,還得靠著他們傳遞大都和江南其他重要城鎮的消息。當然不是全靠他們,也得靠一點兒。”朱文忠歎了口氣,“我丟人事小,別捅我哥那兒去,他要是跟我爹說一嘴。”朱文忠一手捂臉,嗟歎不休。
“不會,有事你推我頭上。”沈書在想回去以後,找穆華林問問情況,他師父顯然知道什麽,隻是剛才不想說。
“那怎麽行,以後是我給你擋事兒,你別搞錯了。”朱文忠拿過沈書的茶杯,把自己的茶杯也放下,握住沈書的手,認真注視少年人的雙眼,隻覺沈書的眼睛充滿靈氣,帶少許稚氣,他麵容生得俊麗,眼珠如點漆一般。朱文忠抿唇道:“我給你扛事兒,你給我出主意打前鋒,我有……”朱文忠看了一眼李恕,改口道,“我跟李兄有勇,你有謀,古有劉關張,今有李朱沈,咱們一定能幹出一番大事來。”
“就是,還是文忠有遠見,沈書啊,你也別太著急,你不是說這個隻是可能有奸細在附近出沒。再過幾天大軍就離開滁州了,就有,也禍害不到咱們頭上。”李恕衝著沈書打眼色,又對朱文忠說,自己就是癡長些,不應該當頭,他們是朱沈李。
沈書不習慣同人這麽親近,加上手心有汗,他忙把手抽回來,正要迎合朱文忠的意思說兩句提勁的話,外麵一陣喧嘩。
被人從平金坊扔出來的六雲嗓音很有特點,人長得不算高大威武,說話甕聲甕氣,正在罵人:“看門狗又過來做什麽?想討爺爺一頓好拳是吧?”
周圍人爆出一陣起哄。
“別打。”朱文忠連忙阻止。
跟班們隻好讓那胡人過來,胡人請示要上車說,有人提防地提醒朱文忠不要大意。朱文忠卻示意手下沒事,毫無懼色地朝車裏坐下,讓那胡人上車敘話。
“你們要打聽那張圖上的東西?”胡人漢話說得生硬。
“圖……”沈書皺眉道,“你說掉地上的紙上所畫的圖?”
“對。”胡人猶豫的目光盤桓在二人之間,最終落在朱文忠身上,兩眼放綠光地把朱文忠看著,“你有錢。”
沈書:這年頭訛人都這麽直接的嗎?
※※※※※※※※※※※※※※※※※※※※
“雲一渦……輕顰雙黛螺。”引南唐·李煜《長相思》
——
七夕節快樂,好好吃一頓叭~無論有沒有情人在身邊,你都值得度過又一個人生中獨一無二的、吃好喝好玩好的日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