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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他沒錢,行頭是跟人借的,車馬也是借的,跟班是平日裏胡混在一塊鬥雞走狗的朋友給他撐場麵的,你找錯人了。”邊說,沈書轉過頭去看朱文忠,“文忠兄,你說是不是?”這要出來一趟讓朱文忠把家底兒都掏光了,到處亂花錢,回去也得討一頓罵。


  “你要多少?”朱文忠鐵了心要忠人之事,隻當看不懂沈書的眼色。


  “我女人。”胡人的眼睛碩大,透出一股憨勁,連說帶比劃,“喝湯。喝幾個月,天天喝。”


  “我知道,她坐月子!”李恕靈光一閃,說出口才覺得聲音太大了。


  胡人連忙搖頭:“不,不是,吃湯藥,沒錢了。”他語氣激動地說,“也是漢人,她家裏不讓嫁,她……她……”胡人撓了撓油膩的頭發,眼睛一亮,右手在左手掌心捶了一下,“私奔,跟我們車隊來這裏。現在生病,不能不管。”


  “……那你也不能訛上我兄弟,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再說你要多少錢?”看著對方比了五根手指,李恕眉頭深鎖,忙道,“不行不行,五十錠鈔也太多了點。”


  “不是。”胡人連忙搖頭,磕磕絆絆地說,“五鬥、五鬥米。”


  五鬥米什麽概念?一錠新鈔是五十貫,新鈔一貫值銅錢一千文,銅錢一千文合白銀一兩。而今十錠新鈔也換不了一鬥米,五鬥米的價值已經超過五十錠鈔。若置換為白銀,則所費更劇。這都是變鈔引起的怪相,因此民間如今多使銅錢,或是物貨相易,新鈔罕見人用。


  朱文忠略顯遲疑。


  胡人拉住沈書的袍袖,憋得滿臉通紅,才完整說出一句話來:“那圖、圖,我見過。”


  “什麽時候?是剛才掉地上那張?”沈書問。


  “不是同一張,圖、圖是一樣的。”


  一時間車內氣氛凝滯,沈書皺眉道:“你什麽時候在哪兒看到的?”


  胡人眼神戒備,把嘴閉上不回答了,隻是緊緊把朱文忠看著,神色焦急。


  而朱文忠看了一眼胡人,接著看沈書,又看回那胡人:“回答他的問題,決定給不給你錢的人不是我。”


  胡人明顯有些疑惑,但他已經下定決心,便沒什麽要遮掩了。


  “我們主人,幾天前,送、送,叫我送,那圖給一個人。”怕沈書不懂,胡人強調說他主人吩咐送去的那張圖上,畫著與方才他看見的紙上一致的圖案。


  “也是這樣的?”沈書取出方才那張紙,示意胡人看,接著他看見那胡人點頭。


  沈書接著問他:“你們主人叫你送給誰?”


  胡人眉心起了褶皺,抿起嘴唇,使勁搖頭,任憑沈書再問也不肯說了。隻是不斷重複一個“米”字。


  朱文忠差點就要答應。


  但五鬥米實在有點多,這是足足六十多斤糧食,就是朱家的夥食,也不是頓頓都有白米飯吃。沈書製止了朱文忠貿貿然就要答應的架勢,按住他的袍袖,轉頭問胡人:“藥鋪叫你拿米去換藥?”


  胡人點頭。


  “你把方子拿來我看看。”


  不想那胡人貼身帶著他媳婦吃的藥方子,看來是把這件事掛在心上,無時無刻不在想辦法解決這件事。才會尋到一點機會便冒著風險朝他們這夥漢人求助。沈書心想著,展開方子看了一眼,不是什麽特別名貴的藥材,尋常易得。這也要五鬥米,太坑了。


  “這樣,你跟我們走,我另外給你找個大夫,去看你媳婦的病。藥材我們出,再加半鬥米五斤炭,如何?”炭就比米容易得了,但天寒地凍,胡人的老婆病著,有炭許是能救一命。半鬥米就是朱文忠不方便出,沈書也想好了,讓鄭四去找朱文正要便是,半鬥米的臉麵他還是有,再說朱文正才打了他哥,這個人情必定會給。


  胡人又開始暴躁:“不能走,有差事。”


  沈書說了住址,本想叫胡人明天過來,那人翌日還要給平金坊看門,又說他媳婦病情耽擱不起,於是沈書就叫他今夜過來。沈書怕胡人記不住,朱文忠車上有炭筆,沈書從拓印銀幣的紙上撕下一塊來,給胡人寫了住的地方名字,讓他實在不行找個信得過的兄弟一塊。


  怕那胡人不曉得輕重,沈書又再三叮囑讓他不能叫主人知道。那胡人表示自己不蠢,便下車去,莽撞地走進胡人巷,回平金坊繼續看門去。


  馬車返程,朱文忠怕方才那個人有詐,便說晚上去沈書那裏。


  “不用,我對付得來。別說了,半鬥米我都出不起嗎?”沈書炸毛道。


  “出得起出得起。”朱文忠笑道,“炭我給你出了,你再推辭,我就往你那三天兩頭送東西。”


  沈書隻好謝了朱文忠,他閉著眼睛,靠在車板上想事情。想著想著,也不知道怎麽就睡了過去,醒來時車已經停在朱家東側門上,朱文忠請沈書和李恕到家去吃飯,難得放假,下午不念書,索性讓人拿酒來吃。沈書沒忘上次喝醉酒讓他哥把重要的東西摸走了,隻喝了一杯以免朱文忠麵上過不去,便陪著吃菜。


  車上睡了半個時辰,沈書也不困了,倒是李恕酒量還不錯,跟朱文忠半斤八兩,末了兩個會吃酒的人反而醉了。沈書叫人來把席麵撤了,把朱文忠、李恕兩個喝得臉色緋紅的人搬得臥倒在席,自己去旁邊書案後坐著,把平日裏朱文忠讀的書翻出來打發時間。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恕頭昏腦漲地醒來,隻見沈書端正地坐著,手指撚過一頁紙。


  李恕一手扶額,坐起身來,出聲道:“真有你的,這麽用功,想考狀元不成?”


  “醒了?”沈書看完最末一句,合上書。


  朱文忠這時候也醒來,側身臥在席上,一手支起頭。


  沈書起身。


  朱文忠道:“你要看,就把書也帶回去。”


  “不帶。”沈書言簡意賅。


  朱文忠點頭時手也跟著晃,剛睡醒,嗓音裏夾雜著幾分慵懶,打了個哈欠,翻身坐起,道:“也是,過幾日就搬過來了,帶來帶去的麻煩。好久沒睡這麽舒服了,你不知道蔣夫子成日像是盯犯人一樣盯我,哥哥我就沒睡醒過。”


  沈書有些心不在焉,跟朱文忠隨便說了幾句就起身告辭,朱文忠打發人送他們回去,連著那五斤炭一塊。


  “馬車和車夫留我那,借我用一晚,明天再回去。”沈書道。


  朱文忠便即想到,到胡人巷甚遠,有馬車也便利,二話不說就滿口答應。


  天色尚未黑透,因為沈書在門上坐著,周戌五怕他著涼,生了個火盆堆在沈書麵前。


  這時已經用過了晚飯,沈書一會起身一次,拉開門閂,從巴掌寬的門縫裏看一眼,一會又去看一次。


  “來了!”李恕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在沈書背後響起。


  胡人還沒來,沈書隻有招呼傅大夫先去旁邊小屋裏等。李恕陪大夫坐了會,出來時天已經黑了,他一隻眼貼到門上去看,一邊對沈書說:“不會不來了吧?”


  “不會。”沈書心裏也沒底,但那胡人當時的表情十分誠懇,沈書覺得他沒有撒謊,他兩腿分開跨坐到小馬紮上,隨口道:“早知讓他明天一早再過來了。”沈書不無困頓地打了個哈欠。


  “誰讓你下午不睡來著。”李恕調侃道,“你也真有意思,好不容易閑著,卻要在朱文忠那兒讀書,白白浪費一個下午。還不如舒舒服服睡一覺,過不久等你做他的伴讀,還愁沒書讀?”


  “我酒量不行,再說那張榻擠三個人也夠嗆。”沈書回頭朝紀逐鳶的房間掃了一眼,屋裏沒點燈,便問李恕:“我哥睡了?”


  李恕惴惴不安地順著沈書的眼光看了一眼,答道:“睡是睡了,但是……你哥不是不讓你查這事兒嗎,他要自己查,我這半道叛變,要是你哥發現了,你可得保我。”


  “那當然,不讓你頂鍋。”沈書道,“放心,我哥吃軟不吃硬,順毛捋就行。”


  “那是對你!”想起這事李恕頭就大,“要不是他現在下不來床,我真不敢跟著你查這事。”


  “別讓我哥知道就行了。”胡人還不來,沈書也有點煩了,懷疑他是不是不打算來,沈書躁鬱地起身來回踱步,到門上去看,才抽開門閂,就聽見外麵有腳步聲,他不敢肯定地先是朝外打量。


  胡人也在打量。


  沈書喜出望外,連忙把門打開,小聲說:“這兒,過來。”


  胡人聽見沈書的聲音,看清楚人以後,快步朝他走來,帶到傅大夫歇腳的房間。沈書去找車夫,回來在亮著燈的房間外碰到高榮珪,高榮珪一眼看見沈書身後有一張生麵孔,免不得要問是誰。


  “啊,這是朱文忠府上的車夫,我們今天去胡人巷了,碰上個胡人他老婆臥病在榻,這不是傅大夫本來就要過來給我哥上藥,做件好事。”


  高榮珪:“胡人巷很遠,你這會還去?”


  “病情急如火,就是半夜也得去啊。”


  高榮珪想了一想,道:“我陪你們去。”


  “不用,我們能對付。”沈書話音未落,高榮珪橫過一臂來,勾住沈書的脖子,把人扯到自己臂彎裏,側頭貼近沈書的臉,一邊嘴角吊起,邪性地笑了笑:“你們兩個屁大孩子,別惹事。我不多問,給你做個打手,不然你跟李恕惹出什麽事來,我們一夥人都得壞菜。”話一說完,高榮珪同時鬆開手,進屋去拿上兵器。


  沈書站在原地一想,這樣也好,左右這些事與高榮珪都不相幹,他隻是不想惹上禍事,便宜得一個打手,要是有什麽事情也好相互照應。


  不片刻,高榮珪出來,沈書叫上大夫和李恕,一行人趁夜色,趕車去胡人家中給他媳婦瞧病。


  胡人在車中一直不說話,李恕則不安地瞟高榮珪。傅大夫問了問胡人他媳婦的病況,沈書一聽,不像什麽大病,倒像是如今江南一帶許多人家吃不飽手腳發軟精神萎靡的狀態。


  及至到胡人家中時,四下僻靜,零星的狗叫讓李恕毛骨悚然,伸手去拉沈書的衣袖,冷不丁摸到了高榮珪鐵一般的手臂。


  高榮珪瞪了一眼李恕。


  李恕連忙撒手,看清楚了才抓住沈書的袖子,囁嚅道:“這、咱們真應該白天來……”


  “今天多辦一件事,明天就少一件事。何況病人耽誤不起。”沈書跟在胡人身後。


  突然胡人停下腳步,提醒道:“當心。”他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看腳下。


  黑燈瞎火的,燈籠也沒有一盞,要不是胡人提醒,大家都得從半米高的泥坎摔下去。那胡人先扶著大夫下去,再來扶高榮珪時,高榮珪說不用,接著高榮珪先一躍而下,伸手抓住沈書的手臂,另外一隻手按在沈書腰上把人接住。


  李恕鬼哭狼嚎的聲音在空氣裏瑟瑟發抖:“高兄你也拉我一把啊!”


  一片黑暗裏高榮珪戲謔的笑聲落在李恕耳朵裏,他也顧不上罵人,緊緊抓住高榮珪的手跳下去,撲到高榮珪懷裏,高榮珪又笑了一聲。


  李恕耳朵發燙,直想揍他一頓,偏偏揍不過,隻有作罷。


  胡人的家不在胡人巷中,離得不遠,但左右的屋舍都是空的,天已經黑透,不僅沒有亮光,連個狗兒的叫聲也沒有。走得近了,眾人才發現,那不時吠一聲的狗是胡人家裏的,他推開門時,狗吠至為激烈,唬得沒人敢進去。


  胡人在前說:“鐵鏈拴著,咬不著人。”


  高榮珪一人當先進去,尖銳的狗叫聲再次狂響,繼而是一聲委屈的嗚咽,胡人嚴厲的話語訓斥它一頓,那狗不再叫了。


  沈書走進院子,隻覺得格外冰冷,泥瓦糊的屋子影子歪扭,半個破棚子斜倚在房子西側。


  狗被拴在大樹下,不叫時嗓子裏也不斷有雷鳴一般的嗚嗚聲滾動,它來回走動,鎖鏈碰撞出叮當的聲音,響一陣,停一陣。


  屋裏亮起微光,女人的聲音在說話。


  胡人應了一聲,快步走進去,是個單薄得難以站穩的女子,赤足站在桌邊,以驚恐的眼神看著門外的幾個人。胡人男子連忙上去握住她的手,暴怒地壓抑著嗓音說了幾句話,漢女被他抱上榻,扯過被子來仔仔細細把她裹住,隻露出頭臉,才招呼大夫入內。


  “我們在這等。”沈書突然出聲,看了一眼高榮珪,“他媳婦害怕,還是別進去了,我們幾個大老爺們兒不方便。”


  高榮珪忍住了沒有調侃沈書。


  屋簷下在滴水,起初無人注意,沒過多久,窸窸窣窣的聲音如同無處不在的針落在地上。


  “下雨了。”李恕說著,朝虛掩的門中看。


  傅大夫推門而出,站在逆光裏朝眾人搖了搖頭。


  沈書心裏一沉,忙問:“不成麽?”


  “庸醫誤事,太晚了,已經油盡燈枯。就是吃人參靈芝也沒用。”隨著傅大夫說話,白氣散在房裏透出的微光中,眨眼便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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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哥:我數數等我傷好之後有多少人排隊等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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