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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門內突然爆發出沉悶的嗚咽。


  胡人緊緊抱住妻子的腰,將頭抵在那名纖細柔弱的漢女肩前,漢女低頭輕吻丈夫的前額,長發柔軟如一襲絲被,垂落在漢女的臂彎,披覆在胡人的身上。粗壯的漢子像個在外受盡欺負的孩童,隻把臉深深埋在她的身上,肩膀不住聳動。


  沈書走過去把門闔上,不經意間歎了口氣,朝著遠離房門的方向走出十數步。


  眾人各自沉默。


  麵對生死,無論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高榮珪正待提議先送大夫回去,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束微光在地上逐漸變寬,門中投出男人的影子,他返身掩上了門,走到院中樹下,站定之後。


  突然,胡人轉過身,將袍襟一展,端正地跪倒在地,兩隻手掌交疊置於額下,朝著眾人鄭重一拜。


  “快起來。”沈書頓感無措,連忙過去扶那胡人起身。


  胡人站起來,眼底仍泛著淚光,他的眼眶一片濕潤,本就碩大的眼珠更顯得突出。


  “請大夫開一些藥,好教她吃了身子能好受一些。”甫一開口,一滴眼淚順著男人抖動不已的麵部往下滾。


  “自然是要開的,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傅大夫局促地說。


  “沒有幫上你的忙,這樣。”沈書想了想,朝那胡人說,“你答應的事,也不必說了,好好照顧你的妻子。我還帶了一些米,白天跟我一起的兄弟,答應的炭也都在馬車上,你跟我去搬一下。”


  胡人受了很大的打擊,返回馬車的途中一言不發。


  沈書隻覺空氣凝滯,上坡時費了太大勁,累得他不住喘息。沈書茫然的視線朝著深不見底的夜幕望去,又是一個不見星辰的夜晚,他眉心微微蹙起。沈書的肩被人拍了一下,回頭看見李恕勉強對他笑了笑。


  “走吧。”沈書喘出一大口白氣。


  到得馬車下,車夫幫忙卸下車上的東西。


  “等一下。”胡人一腳跨上車轅,朝車下愣住的沈書伸出一隻手。


  車內。


  沈書跟胡人兩個人對坐著,胡人從手掌裏抬起頭,雙手使勁搓了搓臉。


  沈書道:“真的不用……”


  胡人豎起食指,阻止沈書說下去,以沙啞的嗓音說:“我去過你們住的地方,圖、圖就是送到那裏。”


  沈書一拍腦門,想起來一件事,皺眉道:“所以你找過來的時候,一直在門口亂轉?”


  “對的。”胡人點頭,“漢話,我能說。”


  “但你不能寫?”沈書問。


  胡人又點點頭:“也不認識。”


  沈書心裏有數了。就是說這個胡人是拿著平金坊主人給他的地址,一路給漢人看,打聽著照過來。而沈書又給他住處的地址,到沈書家的時候,胡人就發現沈書住的這個地方,恰好他曾經送過東西來。便在外麵巷子裏打轉,不敢上去敲門。


  “你是哪天送圖過來的?送給的誰?”沈書接著問。


  這次胡人沒有任何猶豫,果斷答道:“臘月二十,送給一個叫康裏布達的人。”


  沈書心頭一凜,後頸窩裏冷汗涔涔,他勉強鎮定地繼續提問:“除了圖紙,還讓你帶什麽東西給他了嗎?”


  沈書心想,沒有信物,康裏布達不至於立刻就行動。臘月二十他跟紀逐鳶還在路上緊趕慢趕,帶傷兵回城。事情很清楚了,康裏布達並不是突發奇想要跟他交底,他半真半假說的一席話,要的是把那枚銀幣弄到手。可是要那個幹什麽呢?那銀幣唯一能起的作用,就是證明擁有銀幣的人去過老劉全家被殺的現場,甚至不能證明就是他殺的人。


  而且這枚銀幣的來曆,對沈書現在打聽過的所有對象,都是陌生的。


  除了康裏布達似乎知道些什麽。


  那日康裏布達提到印章之事,沈書已經覺得疑點重重,有些地方推敲不通,而如果康裏布達是急於拿回銀幣,且這不是他的本意,那他說的話可信度就更低了。


  就在沈書心神不寧的時候,胡人低沉的聲音源源不斷鑽進他的耳朵。


  “是馬鞭。一柄很好的馬鞭。”胡人道,“是女人用的,這個人拿到東西以後,險些殺了我。”胡人眼神一沉,“他是個,危險的人。”


  “他對你動手了?”


  “嗯,但他有傷。”胡人道,“也不是真的想殺,殺我。”


  “你說鞭子是女人用的,可以確定嗎?”


  胡人一言不發地攥緊拳頭,點頭。


  “你在平金坊,隻是看門人?”


  “看門,聽差,跑腿。”胡人答。


  “內院你能進去嗎?”


  “主人叫時,可以。”


  沈書想了想,問那胡人是不是沒人叫他去就不能亂走動,這就得知平金坊內分工明確,管廚房就隻能在廚房那間小院子裏活動,而倉房與書房所在的那個大院,像這名胡人這樣的看門人是絕不能進的。


  “那你聽見過院子裏有什麽不同尋常的聲音嗎?我那朋友今天一早去找你們當家人,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抓了什麽人,還把人的嘴堵上了。”沈書道,“可是平金坊裏關著什麽人?”


  胡人眼現疑惑,猶豫地搖頭。


  “那圖紙上畫的東西,你也是從未見過?”沈書問完最後一個問題,打發胡人走了,車夫幫胡人送米和炭去他的房子。


  高榮珪、李恕與傅大夫依次上車來,就見沈書坐在那裏,一臉思索的表情。李恕是因為高榮珪在場,閉了嘴不問。而高榮珪確實如自己所說,不關心沈書他們此行到底要做什麽。


  倒是傅大夫交代了幾句,說是明日一早會讓小童送藥去沈書那裏。


  “鋪子裏實在忙不過來,需要用人,否則我便讓小童送過來了……”傅大夫抱歉地說。


  “哪裏,跑這麽遠已是多有勞煩。”沈書與傅大夫客氣了兩句,見他實在困乏,傅大夫也是上了年紀的人,沈書便讓他在車上休息。傅大夫靠在車板上打盹,連馬車啟程也不曾驚動他。


  回到家中,已經過了亥時,滿院寂靜,連鄭四和周戌五都去睡了。沈書拿診金給傅大夫,讓朱文忠的車夫跑一趟,把傅大夫送回家。


  李恕打了個哈欠。


  “去睡,明天再說。”沈書讓李恕先回房,高榮珪則是一到家就自己回房去睡覺了。沈書在紀逐鳶房門外站了一會,還是推門進去。


  屋裏沒燈,他哥應該早就睡了。沈書關上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榻邊,其實也看不清紀逐鳶的臉,屋子裏太黑了。


  沈書摸索著給紀逐鳶掖好被子,把紀逐鳶伸在被子外的一隻腳塞進被窩裏,正說回去睡,突然一個聲音嚇得沈書險些叫出聲來。


  “還要站多久,還不上來。”紀逐鳶語氣含著威嚴。


  “我還沒洗腳……”沈書囁嚅著說。


  “快去。”


  沈書如蒙大赦地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洗臉洗腳完畢,回來時紀逐鳶已經挪到靠近牆的床裏,沈書掀開被子,縮了進去。


  “哥。”沈書討好地小聲叫道。


  “別給我整這一招,沒用。”紀逐鳶不悅道,他的屁股是不動不疼,一動就疼,剛才挪那麽一下,疼得他是一點也不困了。


  沈書笑嗬嗬地去抱紀逐鳶的胳膊,硬是把自己的腦袋塞到紀逐鳶手臂下麵,跟紀逐鳶一樣趴著睡。沈書側過頭,於黑暗中,看著紀逐鳶的方向,輕聲說:“我今天出門了,你傷怎麽樣?”


  “不怎麽樣。”紀逐鳶沒好氣地說,“晚上上哪兒去了?”


  “我沒出去啊。”沈書話音未落,紀逐鳶突然襲擊地沈書抓他的腰,那塊恰好是沈書的癢癢肉,頓時把沈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要滿床打滾,又怕壓到紀逐鳶,不片刻,沈書告饒。紀逐鳶拿著他的腰,威脅地以食指抵在沈書的腰窩上,“那你說。”


  “保兒叫我晚上過去給他講書,我帶了李恕一塊去,出門前碰到高榮珪,他怕我們兩個小的出去遇到什麽危險。其實哪兒有什麽危險,滁州城裏安全得很……”沈書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紀逐鳶的臉,雖然啥也看不清,但他感到紀逐鳶的手指離開自己的腰了,改為搭在他背上。沈書繼續匯報:“保兒他爹給他請的夫子姓蔣,很是嚴厲,他這不是怕明天開課後問題答不上來挨罰嗎?就讓我去給他講講。講的是莊子秋水篇,要不,我也給你講講……”沈書屁股挨了一巴掌,也不敢叫,隻好閉嘴。


  “一口一個保兒。”


  沈書使勁吸了兩下鼻子,小狗似的往紀逐鳶的身上湊,怪道:“晚飯的菜也沒擱醋啊。”


  “睡覺。”紀逐鳶的聲音透著煩悶。


  沈書靜了一會,心裏打著小鼓,他這鼓也不是打一天了。自從紀逐鳶受傷在床,每天出門跟做賊似的,生怕被紀逐鳶發現。


  “不想睡?這麽僵,我還能吃了你?”紀逐鳶搭在沈書背上的手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手上使了點勁,捏沈書的肩膀,讓他放鬆下來。


  “哥,師父開始教我射箭了。”沈書帶著討好的語氣說。


  “你不是本來也會嗎?”紀逐鳶道。


  “那是瞎貓撞上死耗子,隨便射的,師父說先糾正我的姿勢,過幾天弄匹馬來,讓我好好練一下騎射功夫。不是說,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嘛。我隻要多花時間,一定也能百發百中,師父說我下盤欠點,力氣也一般,從重兵上手不行。要是我跟你一樣力氣那麽大就好了。”


  紀逐鳶沒有出聲。


  “不是因為在元軍吃得不夠,我娘說,我這個是娘胎帶出來的弱症,我小的時候我娘身子也不好,奶水不夠。不過長大就好了,再勤加鍛煉,也能長得好好的。等明天我站在門口給你看看,不光我覺得自己長高了,他們都發現我躥個兒了。”


  紀逐鳶不耐煩地嗯了一聲,手掌按上沈書的脖頸,捏了兩下,拍沈書的頭,道:“朱文忠說沒說伴讀都要做什麽?”


  “就陪他讀書,現在不是亂嗎,朱家給他請夫子在家學,練武的師傅也請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我覺得大軍出發之前,你的傷好不全。韋斌已經去營地了,還得跟高榮珪他們商量,師父這幾天神出鬼沒的,不知道在幹嘛。”


  “認識他以來,他不是一直如此麽?”紀逐鳶說的也不假。


  “我也想過了,師父的事情我們沒法過問,且不說他是長輩,我們倆也不成什麽用。就算混進高郵有我們的功勞,他救我們的次數也數不清了,吃的用的也都是他出錢。不管怎麽樣,這也是緣分,對吧?”


  “嗯。”


  沈書知道紀逐鳶不樂意談這些,但他心裏一定感激穆華林罩著他們一路逃出來,否則不會甘心叫他一聲“師父”。初時紀逐鳶對穆華林的那股敵意,現在沈書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


  沈書想了想,鼓足勇氣對紀逐鳶說:“哥,我學武真的特別認真,比我讀書還用功。”


  一片寂靜裏,紀逐鳶的呼吸聲粗重起來。


  “我可以保護我自己,也許我現在做得不夠好,但我一定會,”沈書呼吸發熱,莫名的一股情緒在他的胸膛中衝撞,“我一定會勤練騎射,像傅修期那樣,上馬能擊賊,下馬作露布。到那時候,我就能護著你了。”


  紀逐鳶半晌不言,終於開口:“露布是什麽?”


  “啊?”給紀逐鳶一打岔,沈書激劇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喃喃道:“就是,就是一種文書。”


  “沈書。”


  聽見紀逐鳶叫他名字,沈書期待地看過去,隻能看到些許閃動在紀逐鳶眼睛裏微光。


  紀逐鳶拿額頭碰了碰沈書的前額,高聳的鼻梁在沈書的鼻端輕輕一蹭。


  沈書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一聲輕歎,但他清楚聽見紀逐鳶說了一句:“你快長大。”


  這是嫌棄他長得還是不夠高啊?沈書暗下決心,明天開始,他每頓都要多吃,爭取一年躥到紀逐鳶那個身高……啊不行,這個誌向過於遠大了,而且他在長,他哥也還在長啊,這可難辦了……


  “哎,哥。”沈書毛茸茸的腦袋湊過去,想再跟紀逐鳶說兩句,嘴巴卻被紀逐鳶伸手過來捏住了,隻好不說話,專心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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