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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次日一早,沈書醒來,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翻過身,平躺著睡了。沈書側過頭,紀逐鳶的臉近在咫尺,每天都在榻上,沒太陽曬,紀逐鳶臉上帶了一絲令沈書感到陌生的病弱。


  紀逐鳶麵容生得輪廓分明,每一筆都是剛硬的線條,眼睛閉著整個人的氣質顯得柔和了許多。他的嘴唇很薄,等沈書反應過來,他的手指已經幾乎貼上了紀逐鳶的嘴唇。


  沈書把紀逐鳶搭在他胸膛上的手臂小心挪開,下地回房去洗漱,正在拿毛巾擦下巴的水。


  “沈書,怎麽沒見你……”李恕滿頭大汗地進來,就著沈書洗完臉的水洗手。


  “高榮珪折騰你了?”沈書束起頭發,分出一條細辮,手勢緩慢地將發辮繞著餘下的散發盤起,用木冠固定住發頂,現出英俊的側臉。


  李恕甩著手過來,盯著沈書看了一會。


  “怎麽?”沈書莫名地問。


  “小生真俊,請教貴庚,家中可有母老虎啊?”


  “去!”沈書抬腳就踹,李恕閃得快,哈哈笑著站到旁邊。


  “說正事,昨天車上不方便問,那胡人怎麽說?他真知道銀幣上的狼頭代表什麽?”李恕坐到桌邊,自己倒了杯茶喝。


  “早飯不吃吃冷茶。”沈書係上腰帶,坐下來,道:“我要找個機會,再去平金坊,你跟我一起去……哎,你注意點!”


  李恕忙道對不住,用袖子擦下巴的茶水,皺眉道:“這麽嚴重?平金坊可是龍潭虎穴,咱倆三腳貓的功夫,別泥足深陷了。我失身……不是我失陷事小,你要是有一丁點意外,你哥不揍死我……我不去。”


  “那你不去吧。”


  李恕懷疑道:“這麽好說話?”


  沈書麵無表情:“反正我會給我哥留書的。”


  “你這不是害我嗎……”


  “咱們不單獨去,帶上高榮珪。”沈書又道。


  “什麽?!”李恕當即色變,繼而意識到聲音有點大,壓低嗓音湊到沈書的麵前,輕聲說,“你要把這事告訴他?”


  沈書佯裝不解:“不能告訴他?我們這群人,除了我師父就是高榮珪,你選一個。”沈書想了想,又說,“昨天那胡人說,平金坊主人叫他往咱們這裏送過一封信,那封信上就是銀幣上的圖樣,還送來了一柄女人用的鞭子。”


  “康裏布達是奸細?”李恕當即便問。


  “不好說,他本來跟咱們就不是一夥的,隻是情急之下,抓了根救命稻草。如果他講江湖義氣,衝我對他這份救命之恩,倒不會害我們。”


  李恕沉吟道:“真牽扯到康裏布達,高榮珪應該會去。女人用的鞭子又是怎麽回事?”


  雖然不知道康裏布達跟高榮珪之間怎麽回事,但這幾日沈書已經看出來,高榮珪不像起初那麽反對留下康裏布達了。


  說來也奇怪,高榮珪是來滁州奔前程的,韋斌卻先去軍營裏了,還得問問高榮珪什麽打算,王巍清不聲不響的,脾氣卻極好,得知韋斌走了,沈書著實鬆了口氣。韋斌在家裏也是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動不動要跟人發火吵架,眼下事多,實在是沒工夫……


  沈書瞥了一眼李恕,道:“總算你問到點子上。昨天在平金坊門口吃癟,那個管事的回去取圖紙時,文忠兄跟我說他在平金坊裏聽見一個女人的叫聲,像是個瘋子,被關在平金坊裏的。”


  “跟那鞭子有關係?”


  沈書點點頭:“我懷疑是,哪兒就那麽巧,有個女人被關在平金坊裏,文忠兄說聽起來像是被人堵嘴時喉嚨裏嗚咽出的響動。我有一個猜測,這鞭子是一個女人從不離手的兵器,這個女人跟康裏布達有關係。胡人說臘月二十,他給康裏布達送了這兩樣東西,圖紙和鞭子。我不是找過一次康裏布達詢問銀幣的事情,他百般繞話就是不肯好好答話。結果我們回來之後,他自己來找我,頭頭是道地交代了銀幣的來曆,而且。”沈書一臉神秘地朝前傾身,食指在桌上點了兩下,把李恕看著,緩聲道:“他問我要那枚銀幣,我當時沒給,結果下午就被你灌醉,你呢為虎作倀,幫我哥把銀幣拿走了。”


  “……”李恕尷尬地撓了撓頭,“這不是迫於你哥的淫威之下。”


  “這事不重要,康裏布達原本是沒打算跟我多說那銀幣的,何以幾天後就突然想通了?”


  “你是說他不是自己想通了,他是因為胡人送來的東西才改變了主意。”李恕也想到了。


  “正是。”沈書道,“如果我的思路正確,胡人送來那張圖,應該是讓他找那枚銀幣去換鞭子的主人。而且你不覺得有點可怕嗎?康裏布達住在這裏,平金坊的人怎麽知道的?他們又是怎麽知道銀幣就在我們這院子裏……”


  “等等。”李恕抬起手,示意沈書先停一下,不無猶豫地說:“胡人知道康裏布達住在我們這,如果他們一直在跟蹤康裏布達,這就不難知道。但平金坊的人未必知道銀幣是在我們這裏,也許他們隻是知道康裏布達可以用,讓他辦事罷了。至於銀幣就在你手裏,離康裏布達這麽近,可能隻是巧合。平金坊既然是這麽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真要是知道銀幣在你那裏,上手搶不就是了?何必繞這麽大一圈子?”


  “好像也是。”沈書陷入沉思,不片刻,他說,“非得交給康裏布達去辦,說明平金坊主人信任康裏布達的能力,那對方是了解康裏布達的,很可能壓根就認識。但不是朋友,否則不用脅迫他。”


  “你覺得這女人是什麽身份?康裏布達的媳婦嗎?”李恕嘿嘿一笑。


  沈書:“……”


  “好好,說正經,你還有什麽想法?”


  “我總覺得,在胡人巷碰到我師父,不是一件尋常事。不過這隻是我的直覺,沒有別的發現。我哥不是射箭把手弄傷了?我師父開始教我射箭了,我就說讓他找兩個扳指我跟我哥一人一個。那日我師父就在胡人巷選扳指來著,可他為什麽要跑那麽遠去買?胡人巷可是坐馬車都得半個時辰,還那麽巧,胡人巷聚集的都是各族胡人。而且他知道平金坊是做什麽的,還跟我提了一下三大胡坊。”說到這裏,沈書突然起身,“你先去吃早飯,我去找我師父。”


  “你不吃飯?”李恕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書,“先吃飯,又不耽誤事。”


  搞不好又是一天都得耗在外麵,算了還是先吃飯。沈書答應一聲,跟李恕一塊到廚房左近的小室吃早,吃完沈書撇下李恕,到穆華林房裏去,敲門時沈書猶自在想,要是穆華林不在……


  沈書想著,把耳朵貼上房門。


  門從內突然開了,沈書險些撞到穆華林身上去,連忙起身,訕訕一笑:“師父,您在?”


  “嗯。”穆華林讓沈書入內,往茶壺內撒了一撮茶葉,提起小爐上坐著的銅壺,一手按蓋,注入沸水。


  “早上看你睡得香,沒叫你。”穆華林隨口道,“正好我也多睡一會。”穆華林的眼睛裏有血絲,麵容顯得有些疲倦。


  “師父。”沈書猶豫地開口。


  “想問三大胡坊的事?”穆華林了然地看了沈書一眼,見到他點頭,穆華林並不急著說,而是顧著他泡的茶,給沈書和他自己都倒上了茶,穆華林才好整以暇地問:“朱文忠讓你來問的?”


  “不是。”沈書斟酌道,“朱文忠是替我去打聽事情。”


  穆華林靜靜看著沈書。


  “康裏布達身上不是有個狼頭的圖騰嗎?師父也說那可能是從屬於某個組織的標記,人是我留下來的,我必須對我們所有人負責。”沈書道,“因此我有責任弄明白康裏布達的來曆,他像是知道您很多事情,要是不能弄明白他是敵是友,總是叫人不安。”


  穆華林眉毛動了動:“是這樣嗎?”


  “嗯。”沈書垂下眼,適時喝了口茶,他心裏有點打鼓,避開穆華林的注視片刻,才又抬起眼睛,“結果朱文忠去平金坊打聽這事,被平金坊的人趕出來了。此前他跟他哥去過胡人巷,聽說好像那時胡人的態度還好,那些人明明就知道他是朱家的人,還是把他趕出來了。”


  “朱家是要離開滁州的,胡人巷的胡人卻不會。”穆華林道,“闤闠之人,本就沒什麽交情,都是以利動之。”


  沈書心想:這就是說,平金坊之前給朱家兄弟的臉是因為朱家花了錢請他們辦事,而朱文忠畢竟年少,以為這是一層可以動用的關係。結果他為沈書去打聽的這件事,觸到了平金坊的底線,以朱家曾經在平金坊花過的錢為限,這“利”不夠動人,沒法讓平金坊心甘情願地跟朱文忠交底。


  “那也不必把他們趕出來這麽難看,平金坊的人還打了朱文忠的手下,對他也十分無禮。”


  穆華林再度提醒道:“再過幾天,這支軍隊就要離開滁州,胡人不必再買他的賬。”


  這個沈書知道,隻是覺得把朱文忠帶去的手下揍得鼻青臉腫還是有些過了,給人感覺像是朱文忠問了不該問的,對方惱羞成怒。不過沈書沒有繼續和穆華林糾纏這個,緊跟著問穆華林三大胡坊到底是什麽來頭。


  “是我自己想知道,竟然還有這種地方,不會隻在滁州有吧?要做車馬行,替人送信送東西也好,也不管是租賃車馬,都得多設分點,這樣在各地形成一張網絡,生意才能做得起來。”沈書道,“我還看到有一家知歸坊,一家落雁坊,又是做什麽的?”


  “我隻去過兩次,也不熟悉。隻知道三大胡坊背後的老板,是同一個人,每間胡坊的主人都是這個老板的子女。但真正的大老板無人見過,他為許多不為朝廷所容的胡人提供了一份體麵的差事,許多平民都感激他,願意為他賣命。不過三大胡坊不收沒本事的人,就是看門人,也得有力氣,會一點武藝更好。”


  沈書一麵聽穆華林說話,一麵回想康裏布達說的話,低聲喃語:“淨風大光明……”


  “什麽?”穆華林問。


  “淨風大光明,師父可聽過?”


  穆華林眼光震動,皺起眉頭:“你打哪聽來的?”


  “師父你那天去胡人巷,隻是去買扳指?”沈書突然發問,於穆華林臉上捕捉到一絲不自在。


  沈書清澈的眼睛把穆華林看著,並不催促,少年人的目光充滿信任和崇拜。


  穆華林歎了口氣。


  “康裏布達拜托我為他做一件事,當然也是去給你們買扳指。”穆華林道,“他的姐姐被平金坊抓了,關在坊內,他求我去救他姐姐。”


  “您不是不喜歡康裏布達嗎?”沈書不禁疑惑,當初要收留康裏布達,穆華林還專門提醒過他可能會惹禍上身。


  “他姐姐,也許是我的一位舊識。”穆華林道,“我認識她的鞭子,她的鞭子形製很特備,握把兒是一顆蛇頭。”


  沈書心中一凜,話都說不利索了:“是個厲害女人?”


  連穆華林臉上都現出心有餘悸的神色。


  “她跟您,沒什麽特殊關係吧?”


  穆華林連忙搖頭:“沒有,隻是認識,打過架。”


  “……”沈書道,“康裏布達什麽時候拜托您去救他姐姐的?”


  “昨日一早。”


  看來康裏布達確實著急想快點把他姐救出來,銀幣沒有要過來,他馬上就找了穆華林去幫忙救人。


  沈書想了想,其實銀幣的事情是可以同穆華林說的,瞞著他很沒有必要,老劉、老孫被害,正是因為對方想將穆華林從高郵城逼走。早點告訴穆華林,也可以讓他早點做準備。沈書突然覺得自己有時候也是過於小心了。


  於是沈書端起茶來一口喝幹,一氣將李恕來滁州城帶來銀幣,銀幣是舒原在老劉家裏找到的,那銀幣上的圖案與康裏布達身上的雕青長得一樣,隻不過,上麵有畏兀字。


  沈書取出圖樣來給穆華林看,手指點了點上麵的文字部分。


  “康裏布達告訴我這個叫淨風大光明,昨天我們從平金坊離開後,有個胡人的妻子重病,他見朱文忠有錢,說見過這圖上的圖騰和文字。隻是他要的是米,我們就隻好先回來準備胡人要的東西。傅大夫不是每日都得來瞧我哥嗎?昨夜我們帶著傅大夫去了那個胡人家裏,出門前正好被高榮珪撞破了,他陪著我們去的。高榮珪也甚是奇怪,他現在好像又不急著要建功立業了。”


  “當然不急,他想盯緊我,拿我回高郵建功。”穆華林頭也不抬,認真端詳圖紙。


  “啊?”沈書嚇了一跳,“他、他,他……他在盯著您?”


  “唔。”穆華林道,“確是淨風大光明,康裏布達沒撒謊。這是一種古老的畏兀字,比八思巴蒙古文更早。但隻在少數幾個族裏通行。”穆華林沉吟道,“康裏布達還說了什麽?”


  “我第一次問他時,他說這是他們族中曾經獎勵給貴族的榮譽,不在互市時流通。但是我們運糧回來,據胡人說的時間,康裏布達應該是在臘月二十得知他姐姐被抓,平金坊要叫他拿銀幣去換回他姐姐。不過康裏布達找我的時候我沒把東西給他,他也沒逼迫我馬上就把銀幣交出來,反而是說傷好了之後,替我去查銀幣的線索,再傳書給我。”沈書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乍然間靈光一閃,“他沒打算把銀幣交給平金坊,所以找了師父您去救人。”


  “他是怎麽說服你把銀幣給他的?沒有一番危言聳聽,你也不會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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